向下坠落,向下坠落,在黑暗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甬道之中,难以忍受的失重感一阵阵浪潮般袭来。
构成岛屿的土块因为肉壁的挤压而分崩离析,但三人却因为过小的体型侥幸躲过了巨力的催折,就像——被手掌重重拍下的蚂蚁,仍然在缝隙中挣扎求生。
然而饶是这样,嶙峋岩石依旧擦着后颈飞掠而过,带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空中随机刷新的障碍物已经足够让他们手忙脚乱,虽然全部都是并不足以致命的小小骚扰,但足以让人心中惶惶。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时间感知能力已经逐渐从她们身上剥离开来的时候,突然一声闷响传来。
砰!
自然定律比她们麻木的躯体更快做出了反应,还没反应过来底下的肉垫就又把她们高高弹起。
物质的变形与她们的高度相互转换,如果肉垫有意识的话,此刻它一定玩得不亦乐乎。
除开被荡得晕天昏地的脑袋以外,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柔软的物质承接了稚嫩巫师们摔坠的冲击力,避免了她们直接被摔成肉酱的悲剧。
“入院考核还真是变态…我的天,这是什么鬼东西?!”
蒂娜习惯性地张口要说些什么,然而抱怨刚一出口,同样也是她刚从地上站起的时候,一条连绵不绝的幽蓝色光带瞬间亮起。
在此处显得强烈的光芒迫使他们早已习惯黑暗的双眼流出了生理性泪水。
强压着眼睛的酸涩仔细去看,能发现光带实际上一片由她们叫不出名字的神奇植物组成的植物群落。
就在佐伊感叹怪物的身体如此巨大,以至于居然能够支撑起一个生态群落的运转之时,站在她身边沉默不言的厄洛特突然发出了声音。
转头看去,她发现他原本就一片死寂的湖绿色双眸此时更是足以用“无机质”去形容,像是被蛊惑一般,牢牢地看着虚空的某处。
为了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佐伊和蒂娜都自觉保持了安静。
簌簌的风声之中,厄洛特的声音轻微而细密,一大半都因此而淹没。
只是它给人一种感觉,仿佛他其实并不是在说什么,而是一直在重复某些他曾听到过的无意义的话语。
这样阴森的场景是颇有几分吓人的,于是蒂娜又下意识地朝唯一可以依靠的佐伊靠拢,牢牢牵住了她的手。
肌肤相触,佐伊身上带出的凉意从接触的一小块地方蔓延开去。
丝丝的清凉稳定了蒂娜的心神,她走上前,试图将厄洛特的情况查看清楚。
然而就在她刚迈了一步的时候,厄洛特一个大活人却凭空在她眼皮底下消失了。
呼吸一滞,捣鬼的未知力量使蒂娜的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种未知的无力感同样是她最讨厌的几种状态之一。
她紧了紧手,想要获取一些安全感。然而不幸的是,这一次,她的手掌中抓到了一团空气。
猛然回头,原本跟在她身边的佐伊此时已经不知去向。
蒂娜瞪大眼睛。
就她茫然无措之时,一道威严而缥缈的女声响起,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也似乎如树叶飘落般轻而无痕。
神秘的力量随之降落,蒂娜瞬间被困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小姑娘,不要心急,下一回才轮到你呢。”
第一次直面巫师的强大,一时间,她的感受多到混成了一滩浆糊,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思考来思考去,她顺着现在的姿势看向远处,最终只从嘴里憋出一句话:“我就呆在这儿不动,能给我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吗?”
无人回应,女声在说完话后就不再出现,她只能卡在原地,保持着令人无比难受的姿态。
而另一边的佐伊也并不好过。
悠悠转醒,黑暗从眼前褪去,她想要伸手遮蔽过于明亮的阳光,然而动作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变成了不停摆动的鱼鳍。
水声响起,渔夫伸手将她捞起,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从木桶变成了木盆,她的生活环境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动。
刚觉醒的巫术就这样莫名其妙且荒唐地消失不见,除了能听懂人类说话以外,她看上去和普通的鱼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只能在百无聊赖地在水中游荡,无能为力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她并不明白这种安排的用意,直到——
一张半熟悉半陌生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
小小的厄洛特眼神麻木,清减的脸颊没什么肉,只有薄薄的一层婴儿肥。
他被女人重重地按在盆边,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红痕——她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崩溃而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吃?!”
啊。
佐伊看出来了。
现在发生的一切是厄洛特的过去,他之前是个小可怜。
她的兴致突然上来了。
浓烈的鱼腥味儿挤走空气,在厄洛特的鼻腔中耀武扬威。他忍不住干呕起来,但是他惨白的脸色只是更增添了女人的愤怒。
她一把将他掼到地上,使他的脸和手臂被擦出了隐隐的血痕。
厄洛特没有哭闹,像任何经历过无数遍这样的折磨殴打那样的人一样,他只是木然地看着她。
她看到他的眼神,像是被针狠狠刺入皮肤,也像是活生生用刀剜下自己的心头肉。
不知道说些什么,她难以分辨自己的复杂情绪,只能无助地大声哭泣起来:“厄洛特,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你要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对于像她们这样穷困潦倒的困苦人来说,唯一能够时不时补充营养,让孩子偶尔开开荤的就只有价格低廉的鱼类。
为了预备庆祝厄洛特的生日,她满心欢喜地掏空了自己的积蓄,但偏偏他天生吃不下去。
一个可怜的母亲,一个再一次被命运玩弄的女人第无数次崩溃了。
佐伊完全能意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桌椅在地上拖动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物品击打皮肉的钝响,以及那种单纯为宣泄情绪的尖叫。即使她来到这个破旧小屋的时间不长,但这样的戏码时时上演。
然而,就在完全无法做什么,也没有围观施暴爱好的佐伊甩了甩尾巴,准备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新鲜事物上的时候,时间忽然静止了。
一个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两人身边,厄洛特愕然地看着这个和自己长着同一张脸却又比自己要高上许多的少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吃下去。”声音响起,少年跑到木盆旁边,将佐伊从中捞起,重重地捏在手心之中。
靠!
跟她有什么关系?
少年的另一只手重重地掌握住了小时候自己细嫩的脖颈,将活鱼递到了他的嘴边。
“她就要死了,吃下去。”少年强迫地重复。
显然这个她指的并不是佐伊,但作为一条鱼,长时间脱离水源,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之中,她也的确活不长了。
呼吸越来越艰难,佐伊只感觉自己的喉咙火辣辣地疼。而同样的,厄洛特也被长大的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的自己掐得难以呼吸,面色涨红。
时间渐渐地又开始流动,什么都没看到,女人跪坐在地上,原本应用的怒吼转为啜泣,细细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间之中:“我不应该打你的,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厄洛特,我的孩子,我的宝贝。”
孩子在母亲面前杀死自己,这有点像一出黑色戏剧。
在死前,厄洛特又想起了自己曾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
所有人都有两个母亲吗?一个会对他施诸暴力,在他的身体上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一个会在闹剧过后搂住他,轻柔地为他处理伤口。
为什么即使在责打的时候,她的脸上也一直洋溢和他相同的痛苦?
然而作为局外人,佐伊却难以像他那样悲伤痛苦。在努力之后,她的口中终于出现了成为游鱼之后的第一句人言。
“神经病,赶紧放开我!”
突如其来的声音出现后,瞬间,少年松开掐着厄洛特脖颈的手,表情肃然,极具攻击性地看着自己掌心握着的可疑的入侵者。
佐伊心头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他的形体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骤然坍缩,皮囊模糊成了一团黑影,实际上并不稳定的形态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团用炭笔随意涂抹出来的黑色毛线团。
厄洛特用力攥紧。
鱼鳃一动一动,能够呼吸的空气愈来愈稀薄,最终——
“…呼!”
黑暗来临前的窒息感仍旧留存在她的脑中,从半空中重重地摔在地面上,佐伊大口大口地呼吸。
即使知道厄洛特痛下杀手这是因为她触发了他脑中的自我保护机制,她依然不可避免地抱怨说:“老天,这太冤枉了,又不是我想看的。”
“不,的确是你主动进入了他的精神世界,那是以他的过去为蓝本构造的。”
佐伊所熟悉的笑声出现。
她抬头,看见她亲爱的伊娃老师正倚靠在悬停于半空的黑云座椅上。
“我并没有……?”
佐伊迟疑地看向伊娃。
她是人小鬼大的类型,因此懵懂的表情并不多见。在见到后,伊娃没忍住笑了一下,身体向前倾,用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没意识到吗,你拥有强大的与常人完全不同的精神力,它能够做到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意志的去行事。”
“要达到这一点,除了倚仗完全高于旁人的精神力对原生意志进行抹杀,创造出毫无自我意识的傀儡以外,你却能够自主利用另一种更巧妙的方法。”
是……吗?她做了什么?
伊娃所说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在佐伊脑中炸开,和海鲨王进行精神力比拼时的滞涩感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身上。
窥探,了解,掌控。
她陷入了一种神奇的境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无数信息长河入海一般在她的脑中进行交融、碰撞,时刻都有新的灵感在她脑中迸发,而不再有用的旧有灵感则被她毫不犹豫地摒弃。
她缓缓睁开眼,露出泛着银光的瞳孔。此时,她已经不再处于怪物阴暗潮湿的体内,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浩渺的星与月。
那是万丈苍穹之上,在无边无际的夜中,海水拍打礁石,孤寂漫过了时间与空间。
她站在草地之上,柔嫩的拜尔曼草随风摇晃,轻轻搔着她赤裸的脚背。
于是她平静下来,她在想,我须得完全主宰。
此时,在外界看来,她漆黑的瞳孔莫名爬满了银色的古怪纹路。
它们看上去像是某种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古奥文字,象征着她正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
“只是听别人说了几句话而已,这种天赋让我都要嫉妒了。”
伊娃嘟囔着伸手为佐伊设下静音屏障,然后将蒂娜从难以坚持的动作中释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