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所泛出的光晕在虚空中剧烈波动起来，像是风暴前夕的海面，似乎有惊人的怒气正在其中酝酿。
然而佐伊不为所动，微笑牢牢挂在唇边，在这场小型的权力博弈中，她拒绝后退，并且稳操胜券。
沉默蔓延开去，时间无声的流淌正逐渐将某种无形的对峙推向临界，最终——
系统主动向后退了一步，将几乎快要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往回拖拽。
“抱歉。”
新生巫师的坚持似乎使它产生了浓浓的挫败情绪，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它本该有的机械味道——当然，佐伊并不清楚这样的声音被称为机械声，她只是觉得它的声音似乎变得不太清晰——很好，她获得了第一场胜利。
“你说的完全正确，我的任务的确只是辅佐你而已。”
指腹与衣角暗纹摩擦的感觉令人上瘾，佐伊微勾唇角，系统的服从使她感到愉悦。
见好就收，就在佐伊张口，想要同样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诚意的时候，被巫师们踩在脚下的巨型触足迎来了这片海面上最剧烈的一次风浪。
它被冲得上下颠簸，佐伊在突如其来的摇晃中勉强稳住身形，而相比人类，球形物体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左冲右撞地骨碌碌滚到佐伊脚边。
感受到非同寻常的触感，佐伊低下头，然而此时她身边的少女率先发出了一声尖叫，在她还没看清的时候蒙住了她的眼——她瞬间感觉身体一沉——少女搂住她的脖子，整个人如同树袋熊一样半挂在她身上。
强大的冲力轻而易举地撂倒了佐伊不算壮实的身体，堪堪招呼系统垫在地上做个缓冲之后，她便两腿一伸，安详地倒在了地上——虽然触足表面冰冰凉凉，躺着并不舒服，但至少，少女可以从她身上离开了。
然而一秒，两秒……
身上仍旧是沉甸甸的一块。
佐伊被迫磨磨蹭蹭地撑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双眼圆睁，看上去极为无辜的脸庞。
“你……好？”
少女维持着一抹尴尬的笑容，趴在佐伊的胸口上迟疑地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但她的一系列动作实际都压在佐伊的身上辗转腾挪，对佐伊来说算得上雪上加霜，使佐伊直接被压得闷哼一声。
怎么这么重？
她疑惑地看向少女清瘦柔韧的躯体，最终在少女小臂处，因为用力而变得异常明显的肌肉线条上找到了答案。
……fine，密度超大，是实心的。
“这位亲爱的小姐。”佐伊紧紧地抓住了少女的臂膀，将她用力向外推。
可惜无论怎样努力，少女依旧纹丝不动，如同顽石一般：“我们难道很熟吗？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佐伊真诚地发问，不带一丝嘲讽。她不明白少女怎么不着急从她身上离开，甚至于看上去还相当自然的样子。
听到她的话，趴在她身上的少女像是被某种东西戳中一样，猛然抬起头，无比委屈地控诉她的罪行：“我才和你说过我叫朱斯蒂娜！你居然一直在发呆，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在和你搭话，结果你根本不理我。”朱斯蒂娜继读控诉，“太坏了，太不礼貌了！”
佐伊疑惑地望向正飘在空中的绿色光球，结果它幻化出的简笔画五官迅速做出了明显的心虚表情。
得，也不用求证了。
“我不是故意没提醒你的，”光球无师自通地蹭上了她的脸颊，“你知道的，那时我们正在进行一些小小的争执，实在没空和你说呀。”
于是佐伊重新将头转向朱斯蒂娜，盯着她思考片刻，随即毫不心虚地说：“啊——我记性差。”
真是一点可信度都没有的借口。
朱斯蒂娜睁大眼，但所有话都被佐伊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堵回了口中。
好吧，至少……至少她还愿意想借口哄我！
朱斯蒂娜吸吸鼻子，期期艾艾地说：“如果朱斯蒂娜太长，你记不住的话，可以叫我蒂娜哟。”
如果要为每个人选择代表动物的话，那么蒂娜的选择之一大概就是猴子，毕竟她顺杆爬的技巧真可以称得上浑然天成——佐伊的手被她紧紧握住，她眼睛发亮：“这是独属于你的昵称。”
“要知道，只有朋友之间才会互相取绰号，那么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她继续忽悠，看上去非常想和佐伊套近乎了。
佐伊不置可否，只是脸上突兀地漾出了一抹笑容：“朋友？这是你的要求？”
“我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又想我供你利用什么？”
四个问题重重砸下，没有任何铺垫，尖锐得抛弃了所有人类社会的伪饰，径直切中肯綮。
蒂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唇角凝固，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然而，她终究也是个做大事的人，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眨了眨眼，撒娇地搂住佐伊的脖子：“你在说什么呢，我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
不幸的是，蒂娜凑向的正是靠近球形物体的那一边。
果然说瞎话会有报应。
佐伊默默地看着，心中倒数。
三、二、一。
蒂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原本甜美得让人心生怜爱的嗓音瞬间变得尖锐刺耳，发出了第二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她情绪的剧烈波动使佐伊有机可乘，朝着松动的地方猛地一踹，终于摆脱了让自己差点喘不过气来的人形巨石。
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佐伊心情颇好地看向了让蒂娜惊吓不已的球形物体，随后有些嘲笑地朝着蒂娜说：“就这？”
说句公道话，忽略胆子出奇大的佐伊，它其实是至于这么让人感到害怕的。
一颗看上去仍旧鲜活的流血人头，血液从破碎的颈部涌出，与细小碎块的肉沫一同凝固在断口，浓稠而暗红。使它区别于其它人头的是左脸脸颊上不规则排列的四个血洞，看上去像是细小利器洞穿形成的。
血味儿与腐败味儿混杂在一起，笼罩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但——
一切都对佐伊无效。
目前，她发现了离开明蒂丝的第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再有人耳提面命地警告她，让她好好维持正常的，普通人的样子。
于是脚尖一勾，可怕无比的人头乖顺地滚到了她的脚背上，让她当作球颠了几下。
佐伊对自身情绪的感知不太敏感，没有意识到自己心底因为环境突变而积攒的郁气。
她能大致感受到的是，自己此时并不愉悦。
所以就得从别人身上找开心了。
“不说实话的话，我就把它踢到你的脸上。”
佐伊偏过头，看上去颇为认真地对站在一边揉腰的蒂娜说。作为威胁，那颗头被她踢得又高又急，想要从她身上找到对事物的敬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搞不清楚佐伊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威胁，蒂娜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好吧，好吧。我说还不行吗，谁让你是我未来的老大呢？”
她压低声音，娓娓道来。
“你知道吗？人的灵魂是有颜色的，而只有我能看到它们。”
“不幸的人弥漫着黑色，平凡的人分布着浅灰，绿色、蓝色、红色……以及更多，意义不同的颜色。”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在我们这几十个人之中，大部分人都是浅灰色，极少数带有绿色、蓝色，代表小有成就。至于金色的灵魂……”
“就只有两个人。”
“让我猜猜。”
佐伊似乎对蒂娜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转过身，随手一指。
“这是其中一个。”
顺着佐伊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男人有着一头亚麻色短发，瞳孔褐色，脸上挂着堪称模板的友好微笑。
被众人簇拥在中心，他看上去可亲极了。
佐伊不得不赞叹命运之子的社交才能。
在极短的时间中，他已经悄然展现出一种领袖的气质，逐渐开始吸引周围人的关注与依赖。
蒂娜点了点头。
佐伊指的人是正确的。
她皱眉，有点疑惑佐伊的眼光为什么如此精准，但很快，她就将其抛之脑后，紧紧地握住了佐伊的手。
语气狂热。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或许在过去，我会对那些罕见的金色灵魂感兴趣的。但自从遇见你之后，它们都变得晦暗无光。”
佐伊正在努力习惯蒂娜的说话风格，比如这段堪称表白的话语。
“我从没见过无色的灵魂，”她手舞足蹈，神色狂热，隐隐显示出与甜美外表并不完全相符的内在，“哦，我是说，你甚至正在夺取那个人——他是叫费特吗——的颜色。”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有预感，你会是我遇到的最特殊的那一个人。”
“不错的理由，但还不够。”佐伊耸肩。
“好吧。”蒂娜的表情黯淡下来，片刻之后又变得活力满满。
既然最大的秘密已经告知，那么对于别的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于是她从口袋中摸出了一个材质精巧的小木盒，用手指顶开盖子，向佐伊展示里面放着的一沓大小相同、背面花纹繁复的纸牌。
“这些都是我自己画的。”她嘴角翘起，这是将她与其他人区别开，令她无比自傲的东西。
“从小到大，每当我感受到与眼前景象的深刻链接时，我便会将它画下。这些画面不仅仅是我记忆的延续，渐渐的，它们也成为了我占卜的媒介，指引我窥探未来的奥秘。”
“诚实地来说，我并不是一个那么疯狂的赌徒。在来和你打招呼之前，我其实做了几次占卜。”
“虽然我对你很感兴趣，但如果有一次，我抽出了某些预示着噩运的牌的话，我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去投靠那个未来可期的费特。你懂的，当一个人手握权势的时候，就连他的家仆都会比别人尊贵不少。”
“不过还好。”她后怕样拍了拍胸口，“结果相当不错。”
蒂娜从牌堆中夹出一张描金的花牌，展示在佐伊面前。
碎金撒入云层，同脸颊上俏皮的雀斑混为一体，女孩手捧百合花笑着侍立于门前，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大的布包。
“我抽到的就是它，上面是我邻居家的小缇达第一天去上学的情景。晨光，求知者，崭新的人生阶段，勇敢前行，未来注定光明它还告诉我，我们会相处得很不错。”
“最后一点从什么看出来的？”佐伊发问。
蒂娜俏皮地对着她眨了眨眼：“这就是秘密了，不能够被轻易看穿的才是我赖以生存的东西。”
好吧。
佐伊摊手，表示拿她没办法，于是不再深究，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剩下那个拥有金色灵魂的人是谁？你好像从来没有想过选择他。”
“事实上，他并不是完全的金色，红色占据了他剩下一半的……”
话说到一半，佐伊像是看见了什么，瞳孔轻颤，突然用力拽住了蒂娜的领口，毫不留情地将她往后一拉。
当近乎窒息的瞬间，利齿已在蒂娜面前轰然咬合。
腥咸黏液顺着森白齿缝滴落，她即将要挤出的第一声咒骂凝固在舌尖——某种混合着深海铁锈与腐肉的气息楔入鼻腔，差一点将她撕扯成碎片。
海鲨从海里飞跃上了陆地。
头颅在坠入浪涛的一瞬间变成白骨，蒂娜在佐伊的提醒下向后张望，海风吹过，却只看到了尚未完全消逝的漩涡以及一片被染成红色的黑蓝海域。
后知后觉的死里逃生所带来的凉意从头窜到脚，刺激她从危机中回过神来。
“你看！”
尾音还卡在喉间，少女突然爆发的拥抱几乎撞碎佐伊的肋骨。佐伊衣领所携带的莫名的清新气息钻入鼻尖，她兴奋地说：“只要我在你身边就会死里逃生！”
占卜相当容易地就侵占了她的所有心神，性命垂危的惊险被扫地出门，此时看起来不值一提。
佐伊卡住她肩颈的交汇处，试图将她带离自己的身体，撇撇嘴有气无力地说：“你一直都这么活泼么？”
“对于未来的你来说，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冒险队友。”没等蒂娜回答，系统插话了。
它试图安抚佐伊，但深感自己语言苍白，转移话题道：“在这次的学徒队列中，还有一个人也可以成为你不错的队友，或许提前认识他是个不错的选择——哦，他主动过来了。”
伴着系统的惊叹，佐伊转头去看，浓雾在月光下翻涌的间隙中，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修长黑影。
巫师袍在少年行走间泛起特有的冷光，宽大帽檐将面容掩住大半，只露出苍白尖细的下巴以及一对宝石般在暗处幽幽浮动的绿眸。
他微微抬手，露出一小截雪堆似的胳膊，一黑一白的双头蛇正在此上盘桓游走。两枚倒三角头颅同时昂起，蛇信吞吐间发出音色迥异的“嘶嘶”声，尖利莹白的牙齿半含半露。
正好四颗小尖牙。
佐伊眸色一亮，在他张口之前抢先说：“你在找东西吗？”
少年点了点头。
“找——一个人头？”她继续问。
少年顿住，再次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佐伊跨了两步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笑眯眯地说，“你得成为我们的队友。”
系统“啊啊啊你怎么这么说话”的尖叫充斥在脑中，佐伊相当无辜地说：“我只是在采纳你的意见。”
毫无逻辑关系的上下句。
但佐伊惯常怠惰，一次性能把两个队友定下来的话就太好了。
“喂喂喂，什么队友？”
作为“我们”中的们，蒂娜比少年更快地发出疑问。
“巫师学院下发的任务以及设置的比赛中，小组占了绝大部分。几乎所有学员都会选择建立一个固定的队伍以获得更好的成绩。”尾音尚未消散，佐伊忽然贴近金发少女耳畔，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自己的发梢，“我知道你肯定想和我一队。不用谢，蒂娜，我提前给你留了个位置。”
蒂娜张口，想说些什么反驳佐伊自信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她无力地发现：哦，老天，根据她的占卜结果，她真的该死的绝对会选择佐伊做她的队友。
算扳回一城，佐伊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那我呢？”
被佐伊热情地套了近乎又被她随便抛之脑后，少年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她们的对话暂且中止的时候才插入对话，问：“我有什么理由加入你们吗？”
“那当然了。”佐伊重重地揽上了他的肩膀。
连续的胡说八道让她有点亢奋起来，于是她兴致勃勃地竖起了两根手指。
“其实有两个假设。”
“第一，如果你有良知的话，道德绑架应该蛮好用的。你丢失的人头差点害死我亲爱的好友。即使你憎恨它原来的主人，但它现在也属于你，你得负责，不是吗？”
双头蛇，脸上的四个血孔，佐伊觉得那个头颅属于他的仇人。
“顺便，不用谢我替你撑腰。”她抽空向蒂娜致意——蒂娜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没出息地因为这个动作而感到受宠若惊。
“第二，如果你没有良知的话，老天，那更好办了。我会变得很强，我和蒂娜都很有趣，好队友永远重要，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对他来说很难得的表情。
没有杀人被拆穿的难堪，也没有莫名其妙被人碰瓷的愤怒。
四目相对，他干脆地掀开兜帽，将如同古林深潭那样湖绿色的双眼彻底暴露出来。
就这样注视着佐伊，看一看独特的，从未见过的人。
“我叫厄洛特。”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最终，他抬起手腕，将双头蛇递到了两人面前：“黑色的是大黑，白色的是小白。”
草率得和佐伊如出一辙，无论是答应组队还是取名。
而乍一见到生人，双头蛇瞬时一改刚才的慵懒姿态，鳞片炸起，蛇头游弋，雪白的身体映衬鲜红的蛇信，行动带起的细小动静更像是一种警告。
“我叫佐伊，她叫朱斯蒂娜。”
“你的蛇好凶。”佐伊抱怨了一句。
随即，她面露微笑，直接攥住了蛇身七寸的位置——冰凉而炸开的鳞片紧紧贴着指腹，她感叹了一句：“啊，现在乖了才可爱。”
双头蛇毕竟是厄洛特亲手倒腾出来的神奇产物，在被威胁到要害后就颇有灵性地息鼓偃旗，蛇身软软地垂下。
兴味不减地捻了捻小蛇，忽然，佐伊的余光瞟到了什么。
抬头细看，她语气微妙地说：“我们或许得向里走一点。”
什么？
蒂娜疑惑地朝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发现原先三三两两的海鲨突然变成了一支数量巨大的海鲨群。
淡淡的雾气之间，海面之上漂浮着无数猩红光点，如同传说中冥海燃起的鬼火。三人下意识后撤，碎石子因为动作而掉入水中，激起怪物们此起彼伏的极具威慑力的拍水声。
肌肉绷起，看上去它们只需要一次弹跳，就能轻易跃到三人跟前。
等等，跃到跟前？
位置！
她们与海洋的距离在变小！
“快跑！”
蒂娜脸色微变，大声喊道。
三人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这点，在话音落下前就飞快地朝着中央，也就是目前来看最安全的地方赶去。
而在奔跑的过程中，显而易见的，所谓触足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小岛。
踩着湿润的泥土，扶着岛屿最中央屹立着的一棵古树，空气安静得可怕，除了他们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声就不再有别的声音。
入学考核。
三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这次危机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