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素将信将疑,见怀篍略带愠怒也不好多问。
“……先不说这个,柳夷是一定要送走,这件事不是我们能左右。”泽素皱了皱鼻子,“除非你试着去求仙后,但是仙后的性格……你见识过吧?说实在的,我都有点怕她。”
仙后应遥也是一位奇女子——传奇、猎奇,呵呵算了不评价,怀篍自己都狗嘴吐不出象牙。
怀篍揉了揉太阳穴:“……我再考虑考虑。”
“不是,你还考虑?你哪位啊?”
“好了好了!师母回去吧,家里没米了不留你吃饭。”怀篍猛推泽素一把。直直往屋外走:“我去看看柳夷。”
怀篍见到柳夷的时候,他正待在卧室,安静地处理臂膀伤口。
他坐在床头,背对怀篍,莹亮润滑的脊背完全暴露在她面前,还有纤长优美的肩颈,颈上的柚色唇印,沐浴在耀眼日光之下。
怀篍呆在门口,喉咙被堵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双唇又合不上,傻傻张开。她窥见他腰间有颗红痣,就在悬枢。
她觉得脖颈一凉。
柳夷扭头看见她,愣了几秒。
“额,包扎好……”
柳夷难得敢打断她:“师尊……你……流鼻血了……”
“……了吗。”怀篍鼻孔一热,鼻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桃粉衣领。
自己是疯了吗?
怀篍努力抑制想要尖叫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走向柳夷,也不管愈流愈猛的鼻血,下巴血糊糊一片。
柳夷忙披上里衣,拿起床边藕粉丝帕,慌慌张张走到怀篍面前。他将丝帕塞进怀篍手心:“师尊,呃……擦擦吧,流到衣裙上了……”语毕,他背过身施法穿好衣物,拢了拢衣领。
怀篍情绪崩溃地攥紧手中丝帕,心里早就掀起滔天巨浪。
柳夷回眸见怀篍一动不动呆若木鸡,飞奔回她身边,扯下一截衣袍。
结绿色的云锦抚过她的面庞,怀篍眼睫微颤。
为什么会流鼻血?
这下,怀篍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柳夷的那些肮脏的想法,柳夷看到她这副样子估计也明白了大概——他不是小孩子,已经足够大,也逐渐懂得男女有别,即便怀篍从未教过他这些。自己不是一位称职的长辈,怀篍知道。
然后呢?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直说算了,怀篍暗忖。
“额柳夷,你以后换衣服要锁门,平时多穿点,而且,”怀篍躲开柳夷的手,脸侧还残留血迹,“不要再与我接触了,就是……就是不要碰我,额,尽量别与我有肢体接触。”
柳夷心中五味杂陈,收回擦拭怀篍脸颊的云锦,死死攥住。良久他才低声问询:“……为什么?”
“因为师尊也是女人。”怀篍吸了吸鼻子,“你再喜欢师尊,也不要忘记她是女人,而你已经算是半个男人,再过几十年就完全是男人,妖和人一样会有欲望,欲望上头就会失去理智,然后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窗外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屋檐,为室内寂静如海的气氛增添几分韵律。两人之间,像被无形的薄雾笼罩,暧昧又凄惨。
“怀篍,”柳夷的声音与雨水混在一块,“你拿我当男人啊。”
怀篍拂袖拭净脸上血渍:“什么?”
柳夷抿唇,偏头不看她,脖上青筋颤动,喉结上下滑动,细腻的肌肤浮现红晕。他许久未吭声。
怀篍迟疑片刻,温言道:“这几日你在家无事就收拾下自己的行李,月底去昆仑山……小住几年。”
柳夷并不惊讶:“你呢?”
“师尊有重要的事……”
柳夷再一次打断她:“是要去妖魔交界的祭坛,是吗?我都听见了。怀篍,所以你觉得几年算是小住?那我们的几百年……你拿我当作什么?你的租客?”他忽而抓住怀篍的手腕。
柳夷并未直接去处理伤口,而是躲在客厅门外,将怀篍与泽素的谈话听完,一边听,他的手背愈发紧绷。又心疼怀篍,又暗暗埋怨怀篍。
怀篍被吓到,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小臂,柳夷手上力道愈发收紧。她小声嘀咕:“你可没给我付过租金。”
“你总是这样,”柳夷痴痴望着她手上银镯,眼眶分泌出泪水,“我们的关系似乎从来都不是平等的,我又配求什么平等呢?一开始你就拿我当作宠物,这么多年,我每叫你一句师尊,都觉得自己不配。害怕有一日你厌倦我,厌弃我,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带了哭腔:“我好想要师尊喜欢我呀,后来发现自己一开始就错了,我该叫你一声主人。”
怀篍瞪大双眼,脑海被炸成废墟。
“我只是一只由你豢养的宠物。”他望向怀篍手腕上的银镯,“这只脏狐狸还无法认清自己的位置,妄图圈住主人,好蠢。”
“柳夷,你……你别这样,是不是喝酒了?哎呀别喝酒,下不为例啊哈哈,我走了我先走……”怀篍刚迈出一步,就被柳夷拉回来,摔进他怀中。
他身上清新的皂角与茉莉花香混杂在一块,抚平怀篍眉心起伏。
他双手紧紧抱住怀篍腰肢,就像从前一样,又不大一样。他早就变了,变了许多,没变的是内心深处始终没有归属,干什么都是思虑再三战战兢兢。
柳夷这只狐狸,极其没有安全感。
“求求你,别走。”他又开始求怀篍,这一次比以往都悲惨,即使没掉几颗泪珠。他小时候就经常哭着求怀篍,哭得泪如雨下,可远没有这次真心,那时他只是一味卖惨,心中了无波澜。
可现在……命运真是个好编剧,而他的命运,与怀篍永远纠缠在了一起。
“柳夷,你……”怀篍喘着粗气,浑身滚烫难耐。偏头凝望肩头的那个脑袋,右手情不自禁抚摸起他顺滑的长发,指尖挑起猩红发带。
算了。
“我去找仙后聊聊,说不定你就不用走了。”她淡淡道。
“不要,”柳夷气息紊乱,“不需要,我会离开的。”
怀篍心乱如麻,拨弄发带的手蓦地停止,僵在半空:“……好吧。”
窗外天空一片淡蓝,风卷云舒,远处山峦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屋内却寂寥无声,稀疏的几缕阳光无法驱散阴霾。
之后的几天,两人在沉默中度过。
柳夷还是与从前一样将家务包揽,怀篍不常出门,整日待在房间发怵,饭点就出来用膳。这样平淡的日子,却是无比难得的,怀篍觉得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
“我收拾好行李了。”柳夷轻轻放下手中木筷,望着桌上几碟小菜,“茉莉花干放在浴室的铜柜里,还有你爱吃的玉米饼,我做了七盒放在厨房厨台上,每天起床记得施法理好床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掉在床上的头发,露台的花草需要每周浇一次水,洒水壶的把手坏了,用的时候小心些……”
怀篍眉头紧锁,咬唇道:“柳夷,你说的这些我记不住的,很快就会忘记。”
怎料柳夷话锋一转:“那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忘记我?”
怀篍哽住。
“你怎么忘不了句芒呢?”柳夷吃味,“你们都分别这么久,我瞧你在弑魅海的时候与他似乎还是很亲密。”
“怎么又聊到句芒上神了?”怀篍摸不着脑袋,脸颊却浮现出不可言说的红晕,心口绞痛,“我也没说我会忘记你啊……是你自己联想过度。”
柳夷干涸嘴唇略启,又迅速合上,沉默半晌,回道:“哦,那就是我联想过度好了。”
他的确是在过度联想,总以为自己在怀篍心目中是特殊的,总以为他们足够亲密,以至于自己竟对怀篍有了难以启齿的幻想。现在看来,她唇角晕染的口脂从不代表什么,而自己却无可救药地沉溺于她唇瓣留在脖颈的温度。
他们哪是什么家人啊,又怎么能算是师徒。
全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怀篍咬紧牙关,眸中亮光平添几分凄凉:“柳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卖关子,我听不懂。”
“师尊没什么想对徒弟说的吗?”柳夷抬头直勾勾盯着怀篍,眼皮低垂,略显颓废。
怀篍目光移向桌上的几碟菜,清炒茼蒿、姜汁白菜、菊花豆腐、莼菜羹……都是她爱吃的,她却无心食用,胃里翻江倒海,酸涩不断蔓延。
怀篍当然有想对柳夷说的话,还特别多,这堆话从见到柳夷的第一天攒到现在,堆积在心头。她想感谢柳夷,也想骂柳夷一顿,有多少苦水就有多少腻到发慌的话语。
到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不想你走。”
柳夷纤弱的眼睫颤抖,慢慢合上双眸,泪水积蓄在睫毛,湿湿答答滴在鼻梁。
怀篍伸手去抹他脸上泪水,指尖触摸他细腻的肌肤:“我一直拿你当家人的,从前是养子,现在是弟弟,我可爱又敏感的弟弟。”
“怀篍……”柳夷睁开双眼,泪水充满眼眶,一片晶莹。一直以来他都希望怀篍能把他当作家人,可怀篍真正接纳他后,他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心中更加迷惘。
弟弟?
做怀篍弟弟他从前想都不敢想,可怀篍这样一说他又觉得难受,没由头的难受。
“……你拿我当作弟弟?”柳夷这句话更像是在问自己。
“啊?”怀篍双眸倏忽瞪大,“不,不然呢?”
不要是她想的那样,千万不要是那样!就算是也别说出来啊,怀篍起了鸡皮疙瘩,直打哆嗦。
柳夷讪笑道:“那太好了。”
怀篍长舒一口气:“嗯……是啊,太好了。”
“姐姐,我要走。”柳夷双目全然没有从前的光彩,眼尾苦兮兮垂起,“这样我们都好,你也不用再忍受我,而且我受够你了。”
怀篍一颤。什么叫做“受够你了”?他是什么意思?
“……你?”
柳夷梗着脖子,努力平稳呼吸,浑身颤栗:“我讨厌你,你自私自利无情无义,我从来就没把你当作家人,也不想要做你的家人,更不愿意让你做什么我的主人。”语毕,他起身跑回房间,冷静全无。
怀篍彻底懵了。
“讨厌我?”她喃喃道,思绪翩飞。
柳夷可从未说过讨厌她这种话,无论是平时还是冷战时,从来就没有过。
她烦躁地揉脑袋,看着桌上的几盘菜。冷不丁冲楼梯口吼道:“把碗洗了啊!”
无人应答。
之后,他们之间不能说是沉默了,已经能称得上是关系恶劣。
怀篍可不擅长忍耐。
“这是我花灵石买的米,既然你讨厌我,也不屑于与我做家人,”怀篍猛地抢过柳夷面前的饭碗,“那就别吃!”
柳夷一双狐狸眼媚态全无,只剩憔悴,眼睑通红眼下又一片青紫,也不再笑,淡淡扯了扯嘴唇:“知道了。”他从坐上站起。
怀篍愣住。他现在都不愿意反驳她?就这么厌恶?他们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气不过,抓住手腕上的银镯子:“我才不要你的镯子!还给你!”她转动手腕,试图将银镯从手上褪下,腕骨被勒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