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狐狸尾巴

清晨,东方的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空气中夹杂着泥土与花草的甜腥味。

柳夷还是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做早膳。只是这次眼皮红肿,鼻头也红红的,清冷晨光流泻在他的面庞,他叹了口气,双手探进冰冷的井水,淘洗小米。

怀篍没答应他的请求,也正常,怎么可能答应他无理的请求?

他将淘洗净的小米放入一锅开水,余光瞥见身后的炸毛脑袋。

怀篍头发乱蓬蓬的,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盯着锅里小米。见柳夷转过头,她向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柳夷点头,默默退后一步:“……嗯。”

怀篍双手背在身后,像个老大爷一样往前:“今天吃小米粥呀?多加点糖。”锅中蒸腾雾气上升到她的面庞。

柳夷忙拉住她的一边胳膊:“师尊小心点,不要被烫伤了……先去洗漱吧。”说着,他给那锅小米粥盖上锅盖,拉着她到厨房门口。

柳夷做饭最不喜欢别人来厨房站太久,怀篍是知道的,于是她点点头:“好,那我就先去洗漱。记得多加糖!”

送走怀篍后,柳夷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锅前。掀开锅盖,雾气立马漫上他的脸,混杂几滴泪水,他抬手用紧绷手背拭去,声音颤抖:“忘记了……”

从前他与怀篍就是这样,生完闷气怀篍第二天就会忘的一干二净,屁颠屁颠来找他,他就会心情复杂地凝望她,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师尊都没在生气了,自己还耿耿于怀像什么样子。强迫不生气后,他又会深深陷入自责的情绪当中。

他们从来不吵架,柳夷小时候是怕被怀篍丢掉,现在是怕怀篍会伤心难过。

可伤心难过的似乎总是他,怀篍总是一脸无所谓。

他吸来吸鼻子,给砂锅施了个保温咒。整理完仪容去露台收茉莉花干。

露台被云雾所笼罩,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地板,四周藤蔓攀上栏杆,嫩绿叶片的表面还挂着晶莹露珠。

柳夷坐在木桩,仔细梳理手中那篮茉莉花瓣,光斑映在他鼻尖,仿佛镀了层金。他盘算着给怀篍做茉莉花糕,既然不能带他一起出远门,就给她做点糕点带上好了,这样她吃糕点时就能想到自己……起码不会因为出趟远门就忘记他。

他轻柔吹去花瓣上的灰尘,一把剑忽然斜插在他脚边,木地板被凿出个洞。

一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出现在柳夷面前,大汉左手拿着一把剑,右手微动,地上那把剑便回到右手手心。

大汉挥舞双剑,来势汹汹:“啊哈哈哈,小子,终于让我等到你了!老子今天就要取你的狗命,再把你师尊掳回去做压寨夫人!”

柳夷没起身,坐在木桩上一动不动,望向大汉手里的两把剑。

“欸……小子你是看不起我吗!”大汉喝道,目呲欲裂,“演都不演了?你至少反抗一下啊!不然,我直接去找心心念念的怀篍上仙与她嘿嘿嘿了。”

闷恹恹的柳夷这才放下腿上簸箕,缓缓站起,周身云雾凝成一把剑,他一手紧紧握住剑柄。

魁梧大汉双剑一挥,剑光瞬间化作两道幽蓝光影,直取柳夷咽喉。

柳夷身形一晃,惊险躲开剑影。他额前沁出冷汗,咬紧牙关,如炬目光锁死在大汉剑上。

“呵,有两下子。”大汉冷哼一声,双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诡异弧线,剑锋所指之处,空气都被撕裂,一束束银光朝柳夷奔去。

柳夷慌忙闪躲,可剑光如龙,又多又乱,根本不可能完全躲开。大汉一招下来,柳夷臂膀多了处伤口,不算深,但也绝对不算浅,伤口不断往外冒血,淡红外袍被染透。

柳夷一手捂住臂膀伤口,痛苦地闭上眼,唇色发白。

那大汉不知为何也有些慌:“额……哎呀我有点想拉屎,不来了不来了!老子要去拉屎……哪知道你这么废啊,三招都扛不住,嘁,怀篍收的个什么徒弟……”刚迈出一步,就听见一声坚韧执著的回答。

“不行。”

柳夷眼睑通红,吃力地仰起下巴,脖颈长筋颤抖。

“啊?”

柳夷松开捂伤口的手,用沾满鲜血的手心重新握住剑柄,目光坚毅。

他想堂堂正正地站在怀篍身边,想被认可,而不是被解释被定义为什么“裙带关系”“恬不知耻”“随便捡的”……他不想这样,再也不想。

他身形一闪,剑光如虹,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劈向大汉。

大汉摸了摸胡子,双剑交剪,挡住柳夷劈下来的剑。一挺身,直接将柳夷弹飞出去。

柳夷倒在地上,身边是脱手的剑,经这一摔,他手心磨得红肿,发冠也送了,整个人十分狼狈。

“哎呀!都说了不来了不来了,小子,你还被虐上瘾了?”大汉直跺脚,一手捂住屁股,“我要去拉屎,今天就先放过你和你师尊,别再缠着我了!”

大汉扭动臃肿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移形离开,偌大的露台又只剩柳夷一人。

他倒在地上,面色憔悴,一滴泪顺脸颊而下,划过干涩的嘴唇,落在颈窝。

他这些年一直学的是仙家法术,怀篍偶尔会教他几招木族秘法与昆仑剑法。怀篍与伏邈都说他聪明,学什么都一学就会,他自己也很努力,每天做完家务就是打坐修炼,可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配待在怀篍身边。

柳夷知道,怀篍上仙太受欢迎了,所有人都爱她,所有人都渴望得到她的爱——如果她给了某个人一丝爱,其余人就会嫉妒到发疯。柳夷便是芸芸众生中最幸运的一个,可他不是只有幸运,但在其余人眼中,他就是只有幸运。

真幸运,能赖在怀篍上仙身边。

“真幸运,能赖在她身边。”柳夷笑道,语气复杂,旁人只能觉察到如释重负,其余的一无所知。他抬手胡乱拭去脸上的一颗颗泪珠,蓦地闻到血腥。

他呆呆望着手心血渍,茫然的脸庞满是污血,凄惨中有一丝鬼魅。

心口陡然一坠。

鲜活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动弹不得,柳夷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瞳孔剧烈收缩扩张。痛苦的呻吟从发颤齿间溢出:“呃……怎么……”

面前忽的出现一道虚影。

他双眸涣散,失去焦点。意识模糊之时,他看见怀篍出现在他面前,她手中拿的,是一把沾满鲜血的玉鞭。

“……师尊?”

怀篍单膝跪在柳夷面前。她穿一身粉裙,低头不语,只呆呆望着鞭上血渍。

她的脸一块粉一块白,唇角口脂胡乱晕染。那件粉裙十分贴身,又是荷叶样式的抹胸裙,外面只披一层薄薄轻纱,纤纤玉手绕起一缕发丝。

“你简直是……肆意妄为。”她抬起破碎的眼眸,喃喃道。

柳夷愣住。

一眨眼,怀篍便消失不见。

他揉了揉眼睛,肩上伤口传来刺痛。真是好奇怪的幻觉,他还从没见过师尊那个样子,那么……凌乱的样子。他的心也跟着乱作一团,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全身,他颤了颤。

狐狸尾巴猝不及防地冒出来,乱晃打翻地上簸箕,茉莉花瓣散落一地。

“啊……”

柳夷立刻弹起,抽出手帕擦拭手上血渍,又蹲下身捡花瓣。狐狸尾巴在身后摇个不停,他运作内力想将尾巴收回去,一点用都没有,只能尽可能放低脑袋,他觉得羞耻,几乎要咬破双唇,可身后毛茸茸的尾巴还是一刻不停地晃呀晃呀晃。

“真是的……真是的……”

……

“你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怀篍皱起眉头,“干什么去了?我等你半天,你都不来用早膳。差点把你那碗也吃了……”

她穿了一件颜色娇嫩的粉裙,头上簪了支莲花样式的粉宝石簪子,流苏耳坠随动作时不时打在脖颈。

见面前柳夷双目失神,她站起身,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温言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柳夷低垂眼皮,颊侧飞红。

怀篍指尖指向他右脸血迹:“那脸上的血呢?鼻血啊?你看什么能看出鼻血?哈哈哈……”她视线下移,注意到他手臂伤口。

罪恶感油然而生,她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本以为柳夷是去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现在看来至少不是偷鸡摸狗,偷鸡摸狗不可能伤成这个样子,至少也是偷人。

自己也是在努力地将毕生所学传授给柳夷,她的徒弟还不至于因偷鸡摸狗受伤,这点怀篍能够保证,其他全都不能。

“……还说没什么事。”怀篍一边抱怨,一边拉他坐在矮桌前,心中愧疚,“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但是伤口还是要好好处理。你先坐下把早饭吃了,我去找丹药。”

“师尊……”柳夷坐在矮桌前一动不动,只盯着身边的怀篍,活脱脱像个木头。

“嗯,还怎么?”怀篍问道。

柳夷抿唇不说话,乖乖用未受伤的手拿起勺子,舀起碗中米粥。

怀篍觉得他莫名其妙,但想着他还受了伤,便抑制骂人的冲动,抽出袖袍里的丝帕甩在他手边。

“先自己把脸上的血擦擦,像只小花猫一样。”

他声音很轻:“谢谢师尊……谢谢……”双手拿起桌上丝帕,捧在手心,如视珍宝。

“我走了,去给你找药。”

柳夷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双目死死钉在手心丝帕,微凉的手感让他指尖发颤。他修长的手指夹起藕粉色的丝帕,覆在脸颊,丝帕上淡雅的幽香弥漫在他鼻尖,是怀篍身上的味道,清苦的药香带了清甜的青草香,还夹杂一抹芬芳的花香。

“师尊……”

橙红色的尾巴又哆哆嗦嗦冒出来。他的尾巴已经有半个人那么大,橙红色的尾巴罩了一层黑绒毛,尾稍有些白色。

方才在露台还能控制一点,现在是彻底不行。柳夷只得侧身抱住摇个不听的尾巴,双肩瑟缩,狼狈中带着一丝滑稽。

“别摇了,别摇了……”他欲哭无泪,右手还紧紧攥住顺滑的丝帕。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按理来说他的修为还不至于低到尾巴都收不回去,之前也一直好好的,为什么会成现在这样?

控制半天都没用,柳夷干脆放开自己的狐狸尾巴,任它高高翘起摇个不停,自己则无助地缩成一团,用丝帕捂住羞红面庞。

“柳夷?”

红晕攀上耳根,柳夷僵硬地转头,与怀篍对视。

怀篍已走到他身后,手里端着一盘药瓶,稍显惊讶地瞧他身后摇得放肆的狐狸尾巴。

怀篍张开唇又合上,欲言又止。她已经许久未见到过柳夷的尾巴,或者说,她已经许久未见到柳夷的本体了——自从他修为有所进展,能够完全化作人形,再加上他愈长愈大,不愿让怀篍看到他毛茸茸的样子。

怀篍好久没摸柳夷暖和的皮毛,看到长得与她腰一样粗的尾巴,竟指尖发痒。

“你怎么突然……把尾巴露出来?”

柳夷支支吾吾:“我……师尊……我是……”他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硕大的尾巴率先爬上怀篍腰身。

又长又粗的尾巴圈住她,就像被一条蟒蛇绞住似的,只不过是一条……大毛蛇。

怀篍一声惊呼,手上瓷盘脱手,直直往柳夷怀里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