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夷忆起，从前总是这样。
他被装进密不透风的粗布袋子里，眼前天旋地转后变得一片漆黑，肩膀手肘膝盖因蛮横的拖拉而磕出淤青。他唯一能做的是缩紧身体，蜷缩得越紧越好，直至感受不到痛，也听不见外面声响。
只有自己的心脏“砰砰”作响。
“快点快点！”
两只蛇妖一前一后走在山林间，稍大一些的白蛇拖着粗布口袋。
身后青蛇道：“嘿嘿，这次可真是要赚发！狐狸皮、狐狸尾巴、狐狸耳朵、狐狸爪子……哎呦喂！下半年不用愁了。”
白蛇兴奋地踹了一脚鼓鼓囊囊的袋子：“可不是嘛！魔市里就属青丘狐最值钱，还是个红毛狐狸，嘿嘿嘿。”
柳夷听到他们说的话，身体不自觉瑟缩。他遇到过很多次妖物贩子，每次都是九死一生，甚至有次是直接没了气息，跌落山崖遇上药草精灵才得救，可身体也落下病根，话又说回来，他身上有哪处是健康的吗？全是隐疾。
他被两条青蛇拖进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之中，轱辘轱辘滚出麻袋，脸磕到石块，鼻血流出。
青蛇拿着小刀靠近他，嘴里念叨：“小狐狸，我们兄弟俩先替你结束痛苦，这样，剥皮的时候就不会痛了。”
白蛇激动地直吐信子：“肉质也鲜美些，哈哈。”
柳夷心上一惊，不好！这是打算先放他的血！
他颤颤巍巍往后躲，双腿因长时间的蜷缩使不上力，膝盖被地上石子蹭出鲜血。
这种情况他遇的多了，怎么可能退缩？柳夷费力将气息汇至丹田，手心凝出赤红雾气，反手甩向面前两妖。
青白两色被辣椒粉熏够呛，站在朦胧红雾中不停咳嗽。
柳夷见状，强撑起两条腿，跌跌撞撞往洞口跑。
他能做到的，他能做到的！
刚瞧见天光，脖颈就被掐住，眼前陡然一黑。
“小狐崽子，还敢使花招！”青蛇收紧虎口，拎着他往回走，边走边说，“今天本大爷我非扒你的皮，吃你的肉不可！”
柳夷没剩多少力气，挣扎也是徒劳，动弹几下双腿后彻底晕死过去。
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他竟做了个梦。是走马灯么？不太像。
深不见底的水里，师尊与他抱在一起。师尊不像平时那样爽利，紧皱眉头不说话，良久，一直飘忽不定的目光移向他。
波光粼粼的水面，由耀眼的阳光穿透，她的脸上光斑浮动，如白玉般无瑕。
“去你爹的！老子笑脸给多了是不是？”
柳夷一激灵，睁眼见到洞口的高傲身影。
玉鞭劈过来，如翠竹上的嫩叶，哗啦落下，淹得人喘不过气。而那玉鞭此时此刻正缠在青蛇脖上，猛地一收紧，就咔嚓拧断脖颈。
怀篍闪现到柳夷面前，细心替他解开手上绳索。
“师尊，对不起，”一见到怀篍，柳夷就止不住眼泪，几下全溢出来，脸上又是眼泪又是血，“我不该乱跑的……”比委屈更多的是自责。
一开始，他是想偷偷去见她给她一个惊喜，谁料被妖贩子抓住，打晕塞进袋子。
白蛇见状忙奔上前。
怀篍猛地转身，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敢打我？！”白蛇捂住红肿的半边脸，见到她的面容时愣了一下。这个女人虽蛮横恶毒，但实在美丽，脸好像没那么痛了。
“哎呀，”她浅笑一声，微嘟嘴唇故作无辜，“打的就是你。”接着，一脚踹开面前白蛇，不忘踩在脚边青蛇脸上，擦干履上血渍。
“徒儿。”怀篍转身，朝一脸震惊的柳夷伸出手，“跟师尊回家。”
师尊简直……太厉害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柳夷高兴地直点头：“嗯！”
怀篍高傲地扬起下巴，他也有样学样，蔑视地上蠕动的两条蛇，蹦蹦跳跳出山洞。
怀篍扬眉问道：“你怎么来别人比赛的地方了？”
选洛神的最后一个项目，是选手在山林中寻找灵珠，找得多的人便获胜。她打算去山林找柳夷的时候比赛已开始了半柱香，原则上旁人是不得入内的，她求了句芒好久，句芒才同意她进入比赛场地。
这次也让她长了个教训，必须认真去教柳夷武功了，起码要让他有能力自救。
柳夷眨巴眼睛，脸上还有血痕：“想见到师尊，可我太笨……被抓住了，让师尊担心……”
怀篍卒然停住，半蹲在他面前。
柳夷呆愣在原地。
看她眼波流转顾盼生姿。她的视线从他脸颊乌青慢慢游离到人中鲜血，轻叹一声，修长的手移至领口，扯出藏在褙子与纱衣之间的手帕。
拭去他的泪与血。
“幸亏你师尊聪明，嘻嘻。”怀篍掐了掐他软嫩的脸蛋，“等回去，我教你真正的术法，不要再把辣椒粉揣怀里了，辣的我眼睛疼。”
柳夷心一软，紧紧抱住她，又抽抽嗒嗒哭起来：“师尊最好了……”
“好了好了，”怀篍拍拍他颤抖的背脊，见他下袍有血渍，“你膝盖也受伤了？”
“嗯……”他羞耻地低下头。自己为什么这么弱？这么没用……好丢师尊的脸。
“我背你吧。”
“啊？”
怀篍丢掉满是血污的帕子，解释道：“你走太慢，等走出去，洛神的册封典礼都结束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小狐狸瘦得像竹竿，背着也不费多少力气，如果他是个胖狐狸，怀篍就会打算踢着他走，而不是和和睦睦地背在背上。
“哦……”柳夷惊喜中带了失落，红着脸趴在怀篍背上，双手环住她纤细的脖颈。
怀篍背着他，大步流星往前。
柳夷的下巴搁在怀篍肩侧。
她耳垂上的流苏耳坠晃啊晃，打在他鼻梁，好痛。
但是好香。
柳夷痴痴抬头，凝望那耳坠。微风吹来，一缕发丝拂过他的面庞，从眼睫到双唇，他的双眸逐渐失神。
他无意识地说：“师尊，我喜欢你。”
怀篍偏头睨他：“呵呵，你还敢讨厌我吗？天天说一堆废话。”
柳夷被她臊得慌乱低头，埋进她颈窝。
怀篍继续走。
良久，柳夷可能是被她身上的香气迷得找不到北了，凑到她耳畔扭扭捏捏问道：“师尊喜不喜欢我？”
怀篍又偏头睨他。这孩子今天是有什么毛病？这么小就发情吗？有点可怕……她还是第一次见狐狸发情呢。
“你是不是哪不舒服？”她委婉问道，“身上是不是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柳夷不回她的问题，贴她贴得更近：“师尊喜不喜欢我嘛？”
‘'……”
死一般寂静。
“喜欢。”她答。
柳夷还不满足，直勾勾盯着她的侧脸：“那，最喜欢我吗？”
她沉默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憋不住笑：“我当然最喜欢我自己了，毕竟那么多人都最喜欢我嘛，我也一样喽。”
柳夷梗住。是啊，那么多人都喜欢师尊，未说出口的“可我最喜欢师尊”咽回去，闷闷不乐。
他的喜欢，算不了什么。之前他还因为师尊的魅力而高兴，相处这么久后，他却再也高兴不起来。
对于喜欢的人和物，他会藏在怀里不与任何人分享，对于师尊，那个想法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他想完全占有师尊，不仅仅是师尊……他想让怀篍上仙成为他一个人的。
显然不可能。
出山林的时候，怀篍与柳夷正好碰见提前离场的谢令仪。
“呀，师姐师姐！”怀篍高兴问道，“不是还没到规定时间吗？怎么提前出来了？”
谢令仪手里提着满满当当一大袋灵珠。瞥了眼怀篍背上睡着的柳夷，答道：“没有必要继续了。”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后面的时间对手如何发挥，她都是稳赢。比赛比她预想的要简单许多。
“师妹，”谢令仪抿唇，“我对不起你。”
怀篍摸不着头脑，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喜欢道歉？她不知道谢令仪在说什么：“啊？什么？”
见怀篍不解，谢令仪更加迟疑，半晌终于将话说出口：“报名的事，我没有告诉你……如果你没有去做评委，我们就是竞争对手了。”
“其实师姐也没有义务告诉我，不用道歉的。而且，”怀篍笑眯眯地说，“嗨！我们两个谁赢不都一样吗？而且我就算参加了也不一定赢，不如押宝师姐。”
谢令仪颔首，又瞥了趴在怀篍背上的柳夷一眼：“这孩子是怎么回事？身上怎么有血？”
怀篍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把自己拜托暮合照看柳夷的事告诉她。笼统地答道：“出了点状况，我给带回来了。”
“……嗯。”见怀篍不想说，谢令仪也没再问。
三轮比赛过后，新一任洛神也选出来了。
句芒站在众位选手面前，垂眸查看手中水镜得出的结果。
怀篍牵着睡眼惺忪的柳夷，与评委们一同站在句芒身后。她还是有点紧张的，毕竟自己虽身为评委但全程没参与，净干出一堆糗事……呵呵其实柳夷也是，不过他太可怜就不批评了。
柳夷的视线被一堆神神仙仙挡住，他也没打算看，乖乖站在怀篍身边。
手中水镜终于浮出几个字，句芒正声道：“谢令仪为洛神。”
怀篍高兴喊道：“太好了！”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她。
完了。
一旁的妈祖娘娘乐呵呵：“怀篍上仙真是中气十足啊。”
青丘公主举起手：“木神，是不是有黑幕啊？”
“……”句芒也不看怀篍，就杵在原地。
不知是谁附和道：“我也觉得有黑幕。”
现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真正的赢者谢令仪却一言不发，虎口被指甲掐出红印。
凭什么？
洛神的位子明明是她凭实力得到的，为什么会被诬陷为黑幕？
她破碎的目光，集中在怀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