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见鬼了。
无忧郁闷地撇撇嘴,一边回着灵介里姜先雪和上司的问候,一边余光看着男子冷漠的侧脸,脑海止不住抓狂,她怎么就答应来司刑监了。
回想起池鹤春黯淡的眸光,伤心地搭拉下狗耳朵和垂下尾巴的模样,她就愈发心痛。
唉,无忧叹了口气,眼珠子又悄咪咪往前方瞥过去。
男子目不斜视,脚步却慢下来。
“那个……廷尉大人。”少女的声音有点忐忑。
终于要问了吗,男子停下脚步,低头,看过来的眼睛无波无绪,“无忧向导,您喊下官的名字即可。”
顶着她老板的脸,喊她为老板。
这不太好吧。
无忧忍住冒泡的酸爽,顺着对方的话问下去:“廷尉大人……你叫什么?”
“斯离。”
“斯离,”无忧重复道,“名字真好听!”
斯离睫羽微颤,拇指摩挲几下腰间的长鞭,忽然扭过头去,只留下冷硬的下颚面向少女。
“多谢无忧向导的夸奖。”
真是文绉绉的,无忧摸了摸手臂,再次开口:“斯离,我们可不可以延迟一下,再去记案呀。”
斯离转头,漆黑的眼瞳直勾勾看过来,没有说话,但询问的意思很明显。
面对不尽人情的哨兵,无忧只好双手交握,煽动着水润润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哀求道:“我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斯离你行行好,能不能让我去对面的月满楼饱腹一餐,再去司邢监好不好?”
斯离还是未言,视线落在少女一开一合的红唇,喉结徐徐滚动。
见还是不行,无忧也不气馁,就是换了个计策。
她垂下头,摸着凹陷的小肚子,鬓发的小毛球和绿发带跟着摆动,落寞的神思,不用开口,就传散出来。
路过的行人看着无动于衷的哨兵,欲言又止,一旁有个下属忍不住,踌躇地道:“大人,如今已到午时,不如就……”
后半段他没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怎么可以让小向导挨饿呢!
活该有幅好皮囊,却没向导小姐要,污染期死硬抗,发热期还要他们这些下属打两份工帮忙解尾巴,他在心里默默谴责自己的上司。
斯离看着少女毛茸茸的发顶,半响,他回应道:“嗯,我带无忧向导去解决午膳,你们先回去公廨交接。”
下属:……
看来长得像的人,性格都差不多,瞧这喜欢压榨员工的性子多像,无忧感叹道。
过了一会,无忧和斯离落坐月满楼大堂。
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无忧格外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人气多,饭香气也多,单是看着,心情就会愉悦起来。
不过,她对面的人有点相反。
自坐下,无忧就发现他皱了三次眉头,一次是小二从他身边吆喝而过,一次是隔壁桌的大汉说得激动手拍起桌面,一次是她坐下时,不断投来地打量目光。
这不,现在男子的眉头还是没有松下来,暗含压迫的目光扫视一周,见那些人畏惧地低下头,眉心才稍稍舒展。
“无忧向导,您应该去包厢。”斯离看着少女恍若毫无察觉的笑颜,冷淡地提醒道。
无忧嚼下一块五花肉,又咬了一口酥香鸡腿,随后抬头看着男子,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为何要去?”
“有问题的又不是我。”
再用牙扯下一块酥皮,无忧拿着筷子,巡视菜盘,继续道:“斯离,你喊我的名字就好,四个字连着读,听得有点拗口。”
等了一会,无忧夹起一颗春豆放入嘴里,咬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享受般眯起眼睛,再睁开眼,发现斯离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深不见底的瞳色,再次恢复了主人的存在感,有种被冷血动物盯上的惊悚感,看得她心里一阵发毛,熟悉感扑面而来。
可她现在是领导了。
无忧看了一眼他干干净净的碗筷,不动神色转移话题:“斯离,你怎么不吃呀?”
“人是铁饭是钢,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饿着自己噢。”说到这,少女看了一眼四周,俯身过来,小声的道:“我都听到你肚子在咕咕叫啦。”
一楼的桌子做工较为粗糙,再加上生意兴盛,无忧来时,大堂只剩下一桌对门的两人席,她也不挑,一撂裙子就坐下。
而在这个寸土寸金的玉京,商家自然是能节省就节省,故两人桌的尺寸并不大。
现在,斯离可以很清晰看到少女眼中闪烁的星光,发带徐徐飞扬,若有若无掠过他的瞳孔,擦过他的耳尖。
很痒。
他放在膝盖的手缩了一下。
无忧又没有听到回答,不过没当一回事,继续坐正身体吃吃喝喝,实际吃一口就在心里心里吐糟一句。
那会跟小池不吵得挺多话的,咋现在跟个木头一样,她前上司年少时不会也这样吧,又冰又木,怪不得去干刺杀的勾当。
“无忧,你该把链接哨兵的日程,提前了。”改了称呼,却是很莫名的一句话。
这跟催婚有什么区别。
无忧刚好吞着一块肉,闻言差点没被噎到,脸蛋咳出血色,面前适当递来一杯茶水,包裹在黑色皮衣的长指和白色的瓷杯相撞,格外的显眼。
她多看一眼,顺手接下,茶水漫过喉咙,那股窒息感才稍稍散去。
缓了一会,无忧抬头,看着面无表情,却能品出一丝认真神色的哨兵,脑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不会在举荐自己吧。
但下一秒,男子并没有言语,只是动起筷子,往半空的菜碟里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入口中,像是在感受着什么,嚼得很是不紧不慢。
慢到无忧能窥见那一条分叉的红舌,缓慢地舔过泛过油光的薄唇,还有竖立在上颌骨的尖牙,一点一点把软糯的肉搅得糜烂,再吞入喉腔的过程。
颈面的凸起黏着布料滑上滑下。
无忧不由有点口干舌燥,连喝了几杯茶水。
斯离看着少女的动作,皱起第四次眉头。
饭后,无忧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跟在斯离身后,走出月满楼。
刚刚只顾着找地吃饭,没在注意四周,现在无忧咋眼望去,才发现小摊上摆了很多长相怪异的面具,还有柳棍、钢刀、拂尘、黄表纸、令旗以及各种稀奇的小玩意。
有点像她之前看过的傩舞道具。
斯离适时解释道:“每年的四月四,华胥都会举行一场封神仪式。”
封神?
倒是个稀罕的词。
很快,无忧被摊位的小物件吸引,眼睛亮起小星星,激动地扯着男子的衣摆:“斯离斯离,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好不好?”
斯离低头。
细白的手指,捏着从未有人敢碰的龙衣,柔软温暖的触感,清晰地传达到他的心脏。
好喜欢。
想缠。
神色淡漠的男子轻微敛下睫毛,遮住隐隐变成竖瞳的蛇眼,任由少女拉着他往摊位走去。
摊位老板长得白白胖胖的,见甩着小毛球的少女,哒哒走过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热情地招待着。
“这些都是刚从南疆那边运过来的新货,做工可精细了,模样也搞怪少见,这一摆上,好多向导小姐都来买上不少回家中摆去。”
无忧拿起一枚刻成鬼面样式的小木雕,阳光下,圆滚滚的大眼珠丑萌丑萌的,嘴里吐出一条红黑纹蛇,轻轻一碰,蛇头还会收回去。
还怪可爱的。
无忧笑了一下。
老板却是抽了抽嘴角,那一块的木雕最便宜,也不受欢迎。
这么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怎么就放着另一边圆滚滚的小福娃不看,挑上这一边的青面獠牙。
虽说祭典本就是这种打扮,但为了迎合向导的喜好,特意把一些恐怖的鬼具,都刷上亮面浅色,还刻上几朵小花,衬得又温馨又可人。
该不会……
老板悄悄看向少女身后的男子。
对方很快察觉,瞥来一眼。
老板瞬间收回去目光,身体僵硬地伫在原地,若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还想拍拍胸口安慰一下自己。
司刑监廷尉这张面孔,整个玉京谁人不知。
他可记得,对方的精神体是拥有剧毒的神话种九头蛇,又是天级哨兵,官位三品,但谁会喜欢一条冷血的蛇,更别提其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居然会有一位,那么可爱的向导小姐属意他,真是走大运了。
无忧感受到老板的欲言又止,她不在乎,只一直往小筐里放东西,各种样式的小物件都抓了几个,还拿了几条兔子样式的傩韵吊坠,她准备拿回去送给先雪。
先雪应当是喜欢小兔子的,好几次都偷偷摸摸看她的精神体,又矜持地不敢摸。
拿完兔子吊坠,无忧又选了几样素雅一点的挂饰。
期间,斯离就跟在她身后,少女走一步,他跟一步。
当看到她笑盈盈地端详着小蛇鬼面时,他沉寂许久的心脏,不由拨动起音律。
视线注视着少女隐藏在发丝下的后颈,嘴里那颗尖牙,愈发酸胀发痒。
无忧没忘记他,顾念着耽误了公务,她选了一个扶额当作赔礼。
中间是一个小蛇图案,和对方再适配不过了。
“斯离,这个送给你。”无忧结完账后,把掌心的抹额递过去。
斯离正要拿钱袋的手顿住,难得神色茫然起来,眨了眨鸦羽色的睫毛,半天没有反应。
送?
为什么。
他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礼物,斯离垂眸,把抹额接过来,抹额触感粗粝,胜在样式精细,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
他慢慢收缩手心,似乎要把那道微弱的暖意刻进血肉,永远不分开。
无忧见他接过,就再去别的摊位挑挑选选,斯离亦步亦趋,不言,只把视线一直放在她身上,同时紧紧攥住抹额。
直到回到司邢监,要用到手,这才放入里衣的衬袋,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口。
不过等把案发经过口述记录在册后,天色已晚,华灯初上,玉京的夜市到来,竟比白天还要热闹。
无忧没有力气逛,只想找张床就睡下,自然就歇了现在坐马车回白塔的心思,虽说有灵石提速,但她一想到回去还要社交,就身心俱疲。
不如找家客栈,睡一晚明天再逛逛,反正假期有两天。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比夜色还寒凉的声音传入无忧的耳朵。
“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的住处落脚。”
无忧有些惊讶,仰头看着男子,“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
因着身高原因,加上四周灯火昏暗,她瞧不见斯离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看着她。
斯离喉结滚动,瞳色沉沉。
“不麻烦。”他听见自己道。
无忧自然是不会拒绝,这样还能省一笔钱呢。
但当跨进斯离的府邸,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变瞎了。
屋檐、圆柱、地面,以及门。
除了浓郁的黑,她再没看见其他颜色。
“就这么喜欢黑色吗?”无忧嘟囔一句,手提着灯笼,迟迟没有再跨第二步。
“嗯,喜欢。”走在前面的男子耳朵微动,停下步伐,淡淡地回应。
这她能回什么,无忧有些汗颜,指尖扣着灯柄,略微踌躇抬头,靠着他视线投来的压迫感,才得出对方所站的方位。
一时无言,空气又恢复沉寂。
后知后觉的,无忧发现这里除了她和他,再无其他人。
“斯离,这里只有你住吗?”无忧小心翼翼地询问。
“嗯,我喜静。”说完,长靴微动。
无忧咽了口唾沫,没回话,也没跟着动。
她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猛兽的巢穴。
斯离走了一步,发现后面没有动静,回头才发现少女低着头站在原地,鬓发两边系的小白球在黑暗中格外亮眼。
他定定看了几秒,才道:“走吧,我带你去住处。”
明明是催促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很是冷淡。
即使如此,无忧的心还是漏了一拍,但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深吸一口气,还是跟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风悠悠掠过树叶,忽然调皮地吹灭了无忧手里的提灯,四周黑茫茫一片,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还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行在地面。
“斯离?”她喊了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一步,背却抵上一副冷硬的身躯,肩头被对方修长的五指握住。
柔丽的水绿色里,强势地闯入一抹浓郁的黑。
凉意侵占,无忧瑟缩了一下身体,接着仰头看去,只看见男子脖颈的凸起、棱角分明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