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举

月思朝身上的衣料还算轻薄,在慕昭那儿耽搁了许久,如今已然干的差不多了。

她自黑暗走向光明处,在离季述尚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问道:“季公子,你怎么来了?”

季述听见她的声音,当即回身。

眸中的担忧逐渐消散,最后化成一贯的温和浅笑。

“你跑得匆忙,又是独身一人,我便想着来府前等一等你,见你安然无恙回来,我便放心了。”

她忽然想起她追那小贼前他未曾说出口的话:“对了,你当时想同我说什么来着?”

季述呼吸微顿,凝着她认真的眼睛。

她那时不正是不想听这个才跑了吗?

怎么如今又来问。

可惜他当时脑子一热的决定已然被迫冷静下来,且思量出了更好的时机。

“……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再做点旁的生意。”

他搪塞了过去。

“好啊。”她轻而易举答应下来,“如果有合适的,你可以直接来问我,我信得过你。”

他轻轻“嗯”了一声,“那你快回去罢,夜里冷,别着凉。”

少女颔首,迈开步子,与此同时,始终挑着小帘的修长手指放下来。

“看够了吗?还不快走?”

无甚波澜的低沉声线传来,依旧带着慵懒的尾音。

“走走走,这就走。”

凌川瞧不见慕昭的神情,却莫名觉得车内的人有些不悦。

他试探问道:“侯爷,你说那男的是谁啊?”

“该不会是月姑娘的心上人吧。”

男子答得毫无犹疑:“不可能。”

因为她喜欢的是他。

凌川沉默,心想,怎么就不可能了?

“……可如若不是见心上人,怎么会特意整理一番仪容,又把您的衣裳掩藏起来。”

“这不是生怕被那男的误会吗?”

慕昭心想凌川究竟只是个旁观者,自然不会知道她对他有多么不择手段。

“又没有女人试图勾引你,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他不吝赐教道:“一个女子若是遇见心仪的男子,大多都是想方设法地施展诱惑。”

比如她弄湿衣裳出现在他面前,会望着他脸红,身上还染着他一贯偏爱的茶香。

“断不会如此小心掩饰,生怕失了端庄。”

“所以那男的应该是她爹。”慕昭笃定道。

他从武,月家从文,月思朝的爹又不是什么大官,他自然不曾留意过,更不知道他的样貌。

但是这么晚还会站在府前候着她,除了亲人还会有谁呢?

毕竟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总是这般忧虑他的。

想到这儿,慕昭微微垂下眼眸。

凌川继续问:“那她为什么要把您的外袍丢了呢?”

慕昭再抬眼时,不耐已然浮上来:“你若是有女儿,见她大晚上穿着旁的男人的衣物,难道不会震怒吗?”

“不会想知道这男人是谁,去扒了他的皮吗?”

“……她实在是太过周全了。”

说到这儿,慕昭扶了扶额,一时有些苦恼。

他先前以为,月思朝和那些想爬他床的女人没什么分别,费尽心机与他制造相处的机会,而后好飞上高枝尽享荣华。

若她是这样的人,就该穿着他的外袍大摇大摆地入府,逢人就显摆这是他脱给她的,再造些风言风语,靠京城百姓的舆论,来胁迫他给她一个名分。

可她没有。

她居然小心翼翼地掩藏好他的衣裳。

看来她喜欢的不是他的权势地位,而是他这个人本身。

处理这样的女子要麻烦得多,起码拿钱打发是行不通的。

凌川咽了口唾沫,怀疑道:“……真是这样吗?”

*

月思朝并没有真的把慕昭的衣裳就此留在花盆里,而是在季述走后悄悄捡了回来。

原因无他,府门前日日有人打扫,若她不管不顾地把这绣了金线的衣裳留在那儿,明日被人交上去,定会在月府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她抱着衣裳,往自己的小院走,思忖着该如何处理。

还是不可能还了。

他又不愿意要,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可若是真烧了……

月思朝摸着衣料,是上好的锦缎。

织采为文,其价如金。

她一向舍不得糟蹋好东西。

罢了,先洗净收起来罢。

万一以后走投无路,说不定还能换点银钱。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月思朝回过神,见月思娴自石子路一旁的竹林里冒出来。

“我都瞧见了,你方才在府前同一个男子说话。”

“是他的衣裳吗?”

她走上前来,试图从她的手里把外袍抢过去。

月思娴便是她的嫡姐。

拖嫡母的福,她平日里对她颐指气使,从不拿她当妹妹,她的东西她想要便抢,就如同嫡母会随意克扣她院中的份例一般。

在被月思娴夺走之前,她先一步把外袍移到了身后去。

“是。”她随意应道,只想快些将她打发了,“我接了些缝补衣裳的活计。”

“骗谁呢月思朝,那衣料我瞧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这样的人还需要缝缝补补?”

“你以为和你一样吗?”

月思娴扫向她破烂的裙摆,神情轻蔑:“那男的是不是喜欢你?”

“和你娘一样,都是只会勾搭男人的狐狸精。”

月思朝皱起眉头:“狐狸精说谁?”

“说你。”

她淡淡“嗯”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月思娴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有些气急。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攀上高枝了吗?就算你嫁去了这样的人家,也是和你小娘一样,都是做妾的命。”

“还有你的性子也不改改,若是会讨母亲和我喜欢,还至于这么在外面抛头露面地——”

“我之所以在外面抛头露面,就是因为不想讨好你们。”月思朝望向她的眼睛,打断她道。

月思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月思朝道:“这些年来,小娘院中的吃穿用度走得都是我的私账,母亲从中省了多少银钱。那些银钱又到哪儿去了呢?”

“若母亲当真这么容不下我小娘,她大可以像对待旁的姨娘一般,随意寻个由头,把她送去乡下的庄子里,可她为什么不呢?”

“说到底,咱们家就这么些院子。”

“与其源源不断地由着父亲带新人回来,还不如留几个安心听话又好操控的姨娘在府上,好把父亲再想纳妾的心思堵回去。”

“你以为是我和我小娘需要你们,到底是谁需要谁还说不定——”

“朝朝!”一声急促的轻音打断了她。

娘亲怎么来了?

月思朝默默闭了嘴。

“大姑娘,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可千万别与她一般见识。”温雪走过来,把她拉至身后,“我们怎么会不需要您呢?您是她的姐姐,姐妹之间相互照拂,日子才能越过越顺。”

“朝朝,快给大姑娘道歉。”

“……对不起。”她开口道。

倒不是她打心眼里惧怕月思娴。

只是她知道,娘亲的性格软弱,胆小又怕事,今日之事被她撞见,若她不主动息事宁人,小娘明天就能自己跪到主院负荆请罪去。

她只能压下心火,委屈求全。

其实,月思娴平日里时常被月思朝噎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今日雪姨在,还没等她告状,便等来了月思朝的道歉,她很是满意,也没再过多纠缠。

母女二人一路无话。

回了自己的小院,温雪看出她心情不大好,主动开口破了冰:“朝朝,娘知道你委屈,但今日大姑娘来咱们这儿,是来递一个好消息。”

“开春了,皇后娘娘过些时日要在宫中办百花宴,遍邀京中五品以上未许了人家的适龄女子前去。”

“你想呀,未许人家,又要求适龄,定是为了凑对儿许亲的。”

“你平日见的都是市井中人,这是一个难得能见达官贵人的好机会。”

月思朝很想问她,嫁给达官贵人究竟算什么好机会。

她这样的家世和身份,嫁过去终究也是要被看轻的,还不如她自己买个宅子,做些生意,风生水起地自己过。

但若是自己出言驳了她,她定要暗自垂泪,怪自己不能给她一个好前程。

去就去吧。

哄娘亲高兴便罢,反正自己的计划是断不会更改的。

她随手将慕昭的外袍塞进了自己的脏衣篓中。

*

晴空碧波,万里无云。

御花园内百花齐放,连红墙上都搭了蔷薇花架,争奇斗艳,藤蔓葳蕤。

各位官家小姐置身花丛,只衬得人比花娇。

月思朝本就无心这样的场合,自然是躲着人,往清净些的湖边走。

走着走着,抬眼便瞧见慕昭和另一位老臣站在水边的石头上。

天光水色,衬得他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好看的事物总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而这多看的几眼,让她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穿的竟还是在花楼撞见她时的衣裳。

可那件外袍不是刚被她洗过,晾在院里未干吗?

该不会是知晓自己这样好看,所以特意做了十件一样的吧。

这真的很骚包。

慕昭看着比平日里还要不耐些,他身旁的人在与他说些什么,可他连眼皮也懒得掀。

一旁老臣正是他的舅舅纪问阑,两人谈话的声音不大,但因着周遭清净,仍是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上次带你去那地方,是想着你年岁也不小了,总要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你一直不娶妻,定是因为不知女人的好处,我才想着……”

慕昭听着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大皇子的表妹怀宁郡主吗?她与你年岁相当,又思慕你多年——”

“不娶。”

“……连这种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你都不要,你说说你到底想要怎样?”

慕昭已经被他念了一个上午,实在被他唠叨得头疼,忍无可忍开口。

“我不举,你满意了吗?”

月思朝闻言足下一绊,险些摔倒。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尽力匿住身形,震惊地想,难怪他那晚在花楼房间里也没个姑娘,亦不曾无礼对她。

不过方才她发出的动静应当不算大。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打算不动声色地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喂。”

身后传来慕昭的声音,应当不是在喊她。

她加快步子,内心甚笃。

“月思朝。”

……真是躲无可躲。

她缓缓停下脚步,抬眸对上男人乌沉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