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巷子的房子烧了不少,损失惨重,人们在废墟上搜寻着,因着雨水淋漓,满地的黑水横流,一片狼藉。
霍云霄心惊肉跳,生怕自己来晚了。
“三姐夫,三姐夫……”
“表哥,表哥……”
两个半大孩子跟兔子似的蹦跶了过来,一人手里拿着个小剑,脸上乌漆嘛黑的,龇着一口大白牙,还是能看出振奋。
“哎哟,你怎么才回来嘛?”安平侯狼狈不堪,本来就胖,路又不好走,走一步摔一跤,一瘸一拐的。
温春成也瘸着腿过来了,身上大概受了伤,有血迹。
他张口就骂,“三妹夫,你去哪儿了?你家都烧没了才回来?还好我妹妹没事,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霍云霄只觉被定住了,愣在原地,喃喃道:“父亲、三哥、小弟、乔智,你们怎么都来了?阿竹呢?”
温春果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手,一脸欣慰,“放心吧,我姐聪明着呢,玩了一手灯下黑,那些人想抓都抓不到……”
他说着又满脸严肃。
“三姐夫,本来保护我姐是你的责任,不过我姐说的对,谁也不是天生欠谁的,自己对自己负责才是紧要,我姐临危不乱,保护了自己,稳住了大局,还是很厉害的,你说对吧?”
霍云霄木木地点头,想问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梁巢呢?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急急问了一句,“你姐人呢?”
温春果指了指东边,也就是家的方向,“母亲跟娘接她回家了,我姐这次可是受苦了,还有小青云……”
霍云霄不等他说完,便重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温春果这才看到他背后插着两支箭矢,吓得大叫:“姐夫,姐夫,你回来,你先看看伤……”
安平侯府,含春院中。
温竹君被灌了两大碗姜汤,又盖了两层厚棉被,捂出了一身汗,热得受不了。
“母亲,娘,我没事……”
夫人立刻压住她的手,嗔怪道:“别胡闹,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现在觉得没事,等你年岁大了,就知道厉害了。”
周氏连连点头,也在一边劝,“你就听话些,老老实实的,冷水里泡那么久,铁打的身子也不行啊。”
温梅君和温菊君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两人都心有余悸,附和道:“是啊,捂久点,总归不是坏事,这时候不冷,但寒气也重着呢,可别真病了,到时候一碗碗苦药,可比姜汤难喝多了。”
话音一落,门外二嫂周青,还有三嫂万梓萌也进来了,两人各端了碗姜汤。
温竹君望着两个不容二话的娘,还有满眼关切的姊妹,只能继续捂,但两个嫂子的姜汤就拒绝了,她实在喝不下。
温菊君快要担心坏了,坐在床边,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三姐姐,你还好吧?幸好你没事儿……”
温竹君笑道:“我怎么会有事儿?放心吧,我好着呢。”
今晚也算走运,梁巢一直没猜到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感觉自己在水里泡了一辈子那么久,越来越冷,人都要撑不住了,终于等来救兵。
万万没想到,救她于水火的,不是像偶像剧那样,骑着白马的王子飞奔而来,也不是理所当然的男主角霍云霄,而是胖乎乎的侯爷爹。
他领着一大帮子兄弟,不惧危险,咋咋呼呼的冲了过来……
温竹君从未想过,那个总是失约,没几句真话,整天游手好闲,也没什么大本事的侯爷爹,竟然会有踩着七彩祥云救她的一天。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全感,安心,又感动。
“阿竹,阿竹?”院子外响起了一声呼唤。
这样叫她的,只有霍云霄。
温竹君笑着和夫人道:“母亲,他来了,我想跟他说说话。”
夫人笑着点头,叮嘱了两句后,和大家一起出去了。
霍云霄来不及行礼,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看到温竹君满脸通红,额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虚弱地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被子,整个人神情委顿,颇受一番苦难,顿时眼泪夺眶而出。
“阿竹……”他有些委屈的扑到床边,心疼又难过,满眼愧疚,哽咽道:“阿竹,对不起。”
温竹君没想到他开口就是道歉,愣了一瞬才笑道:“没关系。”
霍云霄隔着被子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笑盈盈的模样,眼泪不休,一言不发。
温竹君和他夫妻这么些年,看他这么伤心难受,很快懂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将手伸出被子,与他十指紧握。
“事情了了就好,别的不要想,你已经做到了,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任何人。”
事情过后,她才慢慢想明白原委,武安侯府跟皇城可不远,她确实是可以放出来的靶子,好在大家都没有出事,计较也没意思。
霍云霄将头埋在她手心,好半天都没抬起来。
温竹君察觉手心湿湿热热的,摸摸他的脑袋,心里有些好笑,这人有的时候真脆弱,好在仅仅只会对着她,叫外人看了,怕是会影响他的形象。
“要不要看看青云?那小丫头跟你真像,一点不害怕呢,她也给了我不少勇气。”
霍云霄这才抬头,眼眶通红,一脸脆弱的破涕为笑,“咱们女儿不是普通人。”
温竹君看他站起身,才看到他背后插着的箭矢,顿时惊叫起来……
等兵荒马乱收拾好,夫妻俩也都安顿在客院了,就在温梅君春芳院隔壁,现在家都烧没了,肯定得在安平侯府客居一阵子。
温梅君也跟着忙前忙后地张罗,对三妹妹夫妻俩深表同情,并再一次感慨,她哪怕再来一次,也不会嫁给霍云霄的,太折腾了。
其实说起来,做寡妇也挺好的,比跟男人过日子舒坦多了。
温竹君躺在榻上,看着一旁睡熟的霍云霄,唇色苍白的可怜模样,一扭头,就看到正在啃脚丫子的霍青云。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儿。
一家三口,只有霍青云最精神,好在她啃脚丫子认真,不吵不闹的。
雕花窗子渐渐有了亮光,又被糊窗的纱遮挡,透着一点青,太阳升起来了,雨过天晴,又是新的一天。
屋中安静宁谧,角落的博山炉里轻烟澹澹,温竹君看着父女俩,心里一阵阵的柔意泛起,本就疲累,渐渐也睡着了。
玉京的乱子平息过后,皇太孙梁钰登基,国丧三月后,已经快年底了。
小皇帝定年号为“泰和”,封了太后等一众皇子皇女,至于参与造反的人,都被关押了起来,留待年后再处置。
才出国丧,皇帝还有太后娘娘,亲自前来安平侯府看望快要养好伤的霍云霄。
很快,臣子们的赏赐也紧随而来。
霍云霄护驾有功,封镇国将军,赐镇国将军府,兼任右军都督,升武安侯府为镇国公府,六代内不降爵,另追授霍云霄去世的父母为国公和国公夫人……
恩宠有加,荣耀满门,封赏之厚,风头无俩。
温竹君看霍云霄面上没有一丝喜悦的样子,不由胆战心惊,这小子还是没学会戴面具。
太后,也就是当初的太子妃,前所未有,直接实现两个阶级跨越,成为大梁最尊贵的女人。
她扶起温竹君,笑道:“你别担心,我跟钰儿早就打算好了,礼部跟工部正在加紧为你们修缮镇国公府呢,年前肯定能搬进去。”
尽管她很努力的克制,但温竹君还是明显感受到她的变化,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带来的疏离与矜贵,甚至还有一丝防备。
她真的很好奇,至高无上的皇权,改变一个人会这么快吗?
“不知是哪一处?我还真有些好奇了。”
太后指了指西边,“就是从前的晋王府,那处宅院配得上你们夫妇。”
温竹君心头一跳,连忙谢恩。
辛苦送走两尊大佛后,霍云霄叹了口气,和温竹君道:“太后提拔了不少娘家的人,十六卫不再是我掌管,或许很快,右军我也掌管不了了。”
温竹君知道他不在乎权力,他在乎的是大梁,北戎不灭,他如何能放下?
“别想了,留给他们去做吧,你不是想培养属于大梁的战马吗?还愁没事儿做?”
霍云霄满脸郁卒,“我还是喜欢打仗。”
温竹君主动牵起他的手,“那你不想生孩子了?青云还要爹陪着长大呢。”
夫妻俩手挽着手,迎着朝阳进屋,窗子里不断透出霍青云清脆银铃般的笑声。
太后说的不错,镇国将军府修缮的很快,还没到腊月呢,工部就通知说弄好了,就连里面的摆设等东西,都是宫里人亲自摆放。
安平侯高兴得不得了,设宴为两人庆祝。
全家都出席了,只是温春
辉一家子还在路上,今年他们夫妻俩总算是要回来过年了。
外头大雪纷纷,花厅里温暖如春,热热闹闹。
温家人多口杂,每每吃到一半儿,就分了男女,男人们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女人们则是转到了抱夏,说说笑笑。
夫人打量着四个女儿,又看了眼围绕在身边的女儿孙子孙女们,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满足了。”
温竹君笑着道:“母亲,您放心,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她连忙朝温菊君使眼色,这个时候不说,什么时候说呢?
温菊君笑嘻嘻地缩到了夫人身边,软语道:“娘,女儿留在您的身边,日日伺候您,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夫人瞪了她一眼。
温梅君笑着摇头,莫名有了些做姐姐的责任感,也靠到了母亲肩头。
“娘,你看我们几个,穷的不见得有多体贴,富贵的,也不一定舒服,位高权重的,才经历过生死一线,吓死人了,女子嫁去别人家,能有自家过的好?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还是自家好,哪里都比不上,我以后就陪着爹跟娘,哪儿也不去了。”
夫人没好气道:“蹲在家里,你那七哥儿怎么来的?一个个的,说话不过脑子。”
温兰君笑道:“大不了将来等四妹妹有了心思,那就招赘呗,有您跟父亲在,还有几个哥哥罩着,又有几个姐夫,她一个姑娘,还怕过不好啊?”
她如今肚子里又揣了一个,大约是活明白了,性子越发温和。
“四妹妹画的秋菊图,就够养活自己了吧?等将来啊,名气更大些,说不定往来之士都是大家呢。”
夫人一脸无奈,这要是搁以前,她必定骂的几个女儿抬不起头,可现在,自己两个女儿一个婚姻不顺灰溜溜的回家,一个幼时坎坷,心里不知出了什么毛病……
这么一想,那些外在的东西,好像确实不太重要了。
她最初生下她们,除了为了家族,更多的,也是希望她们过得好。
温竹君趁机加了把柴,“母亲,咱们家里子女旺得很,您要是觉得养着四妹妹难,那我可就把她接我家去了,正好霍家冷清,家里也正缺些高雅的画儿呢。”
她觉得夫人变化好大,从前的夫人,把着温家这艘船,一心想往上走,如今的夫人,却只求平安,那个要求严格,公平公正的严厉女人,终究被岁月磨软了心肠。
夫人闻言,哭笑不得,她哪里不知道女儿们的意思。
“行了行了,家里养个姑娘还是养的起的。”她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抬手轻轻抚摸小女儿清瘦的脸庞,满眼慈爱,“娘希望你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的活着,要好好吃饭,不要再吐了,好吗?”
温菊君的眼泪霎那间夺眶而出,她长大后,第一次扑到母亲怀里痛哭。
“娘……”
姊妹们顿时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宽慰起来。
此时花厅里,也热闹得紧。
霍云霄好不容易把温春果为首的几个孩子哄好,刚坐下喘口气,就被叫住了。
安平侯有些醉醺醺的,特意将霍云霄叫到了身边,眯眯眼满意的看着自己选的女婿。
他拉着霍云霄的手,又是艳羡又是感慨,“……看到你们过的好,你也争气,如今都成了国公……我就放心了,要说你们这也是天定的缘分,当时竹儿都不了解你,还一口答应了婚事,现在想想,是她命里该有这份福气。”
霍云霄诧异道;“我们成亲前也见过的呀,也不算一点不了解吧?”
安平侯便回忆起来,“哦,你说你来府里相看那事儿啊?竹儿那孩子,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儿,很少关注,那天都没看到你模样,哦,还有马场那次,那时候我没说,竹儿压根不知道是你……”
霍云霄脸上的笑渐渐凝固。
安平侯没看到女婿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得意,“……所以我说竹儿这丫头从小就命好,人也聪明,要是当时我们给她指别人,她也可能会应呢,但我终归还是中意你小子,我这姑娘嫁到你家,真是便宜你了……”
酒宴过后,天色已晚,风雪依旧。
马车辚辚压过青石板大街,露出两道车辙印,在风雪间若隐若现。
温竹君饮了点酒,也有些疲惫了,抱着暖手炉刚想阖眸养神,却看到霍云霄双眼炯炯看着自己。
“怎么了?”
霍云霄不甘的将方才和岳丈大人的话说了出来,嘟囔道:“阿竹,是不是换个人,你也会应?”
温竹君听到这话,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俩成亲这么些年,还有了青云,你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霍云霄想起那个书生,心里忍不住涌出一股酸涩,委委屈屈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啊?有没有后悔什么的,其实我也很棒吧?是不是?阿竹……”
他始终对两人的婚事波折耿耿于怀,更难受的是,阿竹的心思,他永远猜不透。
温竹君:“……”
到了家门口,霍云霄还是不得劲,缠着温竹君问个不停,他就是想要温竹君的一句话,一句肯定他的话,一句表明心意的话,哪怕是哄他的。
温竹君心知肚明,但她还是羞于如此的亲密,更不想诉诸于口让他得意。
雪花簌簌,气氛宁谧,走到院子里挂满红灯笼似的柿子树下,这棵树是特意挖过来的,和从前的院子一样。
她终于忍不住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笑道:“霍云霄,你别说话。”
霍云霄不甘愿地微微低头,雪光还有檐下的荧红烛火照着她,美人娇俏,明艳不可方物。
他毫不犹豫的俯首。
温竹君也踮起脚,笑着回应了他。
她抬手勾住他脖颈,朦胧眸光望着那一串串红灯笼似的柿子,彷佛是一颗颗照亮她来时路的明灯,引着迷路的她,一路行于此。
没错,这就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