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玉京,略显荒凉,行宫里的落叶,每半个时辰就得重新扫。
寒凉的秋风袭来,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正午大太阳照着,也觉得阴冷。
皇帝浑身僵硬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真的猜不到吗?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骨子里是那样骄傲的人,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太子最后磕了一个头,自顾自站起来,看都不看皇帝一眼,朝外喊道:“来人,将太子押入大牢,听候审讯。”
殿外响起了脚步声,但半天也没人进来。
皇帝满眼刺痛,但渐渐地又晦暗不明,嘶哑着道:“进来。”
太子朝羽林卫道:“不必押我,我自己走。”
羽林卫看了眼皇帝,犹豫着让开了道儿,“太子,请。”
皇帝就这么看着,看着太子挺拔如松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方才火热振奋的心,也一点一点凉下来,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多岁,就连脊背也开始弯了。
殿后的帷幔忽然被撩开,三皇子从帷幔后钻出,一脸振奋。
“父皇,您听到了没?他承认了,他谋反……”他阴恻恻笑道:“父皇,那霍云霄也定是同党,您放心,儿子已经派人前去追了,一定不会放过……”
趴在地上的太监也爬了起来,立刻附和
道:“皇上,您千万别信了谋反之人的话,他今日敢私盗虎符,假传圣旨,明日就敢篡位逼宫,您不能不防……”
皇帝苍老的面色渐渐红了起来,花白的头发跟胡子都在颤抖,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巴掌扇得太监倒了地。
“混账东西,那是朕的儿子,你什么东西,也敢议论?”
太监被打的半边脸瞬间肿了,但也不敢捂,立刻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三皇子还要再说,但看到太监的惨样,眼珠子转了转,连忙去扶皇帝。
“父皇,您别生气,大哥说不定是一时糊涂了,您别气,保重身体……”
“要是没记错,那霍云霄还救过你的命,三儿,你……”皇帝还没说完,便眼白一翻,激动得直挺挺倒了下去。
林荫小道上,阳光斑驳。
羽林卫看太子上马艰难,领头的人上前扶了一把,“太子,您慢些。”
太子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缓缓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了道观,蓦地胸口一窒,剧烈的咳嗽起来。
领头的人赶紧扶住他,这才发觉太子的手冰凉,悚然一惊,“太子,我送您回去请太医看看吧?”
太子却一把将他推开,俯身“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雪夜里的丰源,本该是万籁俱寂,安枕入眠的时候,却彻夜亮着烛火,城头上的火把如龙,照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温竹君仰着头,任由雪花轻轻落在脸上,麻麻痒痒的,又有点冰。
莫名想到霍云霄念的那首诗,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她看到了在城墙上奔走的周大人,还有呼号跟惨叫声,擦了擦汗,接过青梨手里的水桶,递给了下一个人。
这大冷的天,木桶沉重,水也冰凉,她虽然流着汗,但手还是冰冷刺骨。
青梨一边哭一边接过周尧手里的桶,哽咽道:“我们还守得住吗?我们会不会死?”
周尧耐心地宽慰她,“不会的,这只是一些土匪,不成气候,咱们丰源的城墙坚固,如今又是泼水成冰的时节,你也看过了,城墙都结了那么厚的冰,土匪打不进来的。”
青梨又将桶递给温竹君,不敢在她面前说泄气的话,只抿着唇,一脸担忧。
温竹君帮她拍掉肩头的积雪,温声道:“我们不会死的,青梨,放心,我还没看你成亲呢。”
青梨顿时哭出了声儿,“夫人,您别说了,这都什么时候……”
温竹君却没开玩笑,将水桶递给下一个人后,朝周尧道:“周尧,你们俩这层窗户纸什么时候能捅破?我都看不下去了,你是在介怀什么,还是看不上我的青梨?”
周尧一张白脸皮顿时烧的通红,火把一照,跟猴子屁股似的。
他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道:“我,我没有,我……”
温竹君一脸嫌弃,又和青梨道:“你愿不愿意嫁?周尧可是罪臣之后,你将来的后代都不许考官,除非朝廷恩赦,而且周尧暂时赚得也不如你多,你介不介意?”
青梨一边搬水桶,一边哭,“夫人,这种时候谈这个事儿,合适吗?”
“合适啊,太合适了。”温竹君一脸正经,“这叫一起打过仗的革命情谊,你们俩以后还能讲给孩子听呢,多好。”
周尧看青梨快要羞死了,咬着牙接过话,“若是我们能活下来,我便立刻给家里去信,只要青梨愿意嫁,不嫌弃我……”
温竹君瞪了青梨一眼,“你还不答应?过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这丫头看着活泼,其实可纯情了,脸红的比谁都快。
青梨哭的更大声了,又无奈又羞恼,“我愿意,呜呜呜……”
温竹君帮她擦泪,高兴道:“好,等事儿了了,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好青梨,别哭……”
周尧这会儿也抿着唇,小声地安慰,在北地这些不容易的日子,两人的感情也是日日相处得来的。
火光亮了半宿,大家都疲惫不堪,只听到喊打喊杀的不停,忽然城楼上传来大片欢呼声,雪夜下大家都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却不见周大人下来,反倒是周三姑娘下来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蹦下来,声调洋溢着欢快,“竹君姐姐,竹君姐姐,快来,快来呀。”
温竹君一愣,似是心有所感,“怎么了?有救兵来了吗?”
周三姑娘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睛却亮若星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竹君姐姐,霍将军来了,他来了……”
温竹君的心像是被锤子敲了一下,浑身一震,随即又猛地一热,这种力量使得她不知哪儿涌出一股力量,她立刻丢了水桶,闷头跟着周三姑娘往城楼上跑。
她眼眶发胀,喉间似砂石堵的涩疼,终于等到了,这小子来了。
他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温竹君从未如此期盼过霍云霄的身影,她在火光下影影绰绰的人影中逡巡,却不见霍云霄那显眼颀长的身影。
周大人看到她上来,如释重负的笑了,整个人累的腿都软了,干脆靠坐在城墙上。
“将军威名赫赫,土匪早就逃窜了,应该是追过去了,不用担心,今天的危机过去了。”
周三姑娘格外兴奋,“霍将军来了,以后的危机都会过去的,竹君姐姐,霍将军来啦……”
温竹君和周三姑娘手握着手,相视一笑,俱是眼中泛泪。
如今北地情形越发危急,北戎攻势凶猛,举凡攻破一城,便大肆屠杀抢掠,无奈之下,大批难民南下,丰源就接收了一大批要过路的人,大风大雪,撑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
丰源也是因此,被那些土匪们惦记上,时不时就来**。
温竹君兴奋过后,手中传来巨痛,“嘶”地吸了声冷气。
周三姑娘吓了一跳,拉过一看,“哎呀,怎么又出了这么多水泡?疼不疼?今天叫你别来,你偏来……”
温竹君不好意思的笑道:“就是想出份力,没想到自己这么弱。”
她真的是日子过太舒坦了,做这么点事儿就满手的水泡,弱鸡子似的。
周大人却朝她拱手,“多少男人都不如您,竹夫人,今日还是要多谢你,要不是你,可组织不起来这么多人。”
丰源的百姓,与竹夫人都有一份香火情呢。
雪越落越猛,很快便积了深雪,加上之前未化的,脚踩下去,已经没过了小腿,快到膝盖了。
北地自十月开始落雪后,已经冻死了不少人,丰源每天都要掩埋一些被扒得精光的死尸,整座城池瞧着了无生机。
周大人带着女儿准备下城墙 ,在一旁劝道:“竹夫人,快回去吧,天太冷了,别冻坏了,城门有人守,霍将军会进城的,你别担心。”
温竹君却不肯下城墙,她想着,若是霍云霄第一时间就看见她在等他,他会高兴的。
从前总是说按部就班地活着,谁的日子不是那样过来的话,就连夫人都说,做好自己便好,日子总会往上走。
可过日子就是不一样的,和谁过就更不一样了。
他待她好,百般维护,真心保护,那她也要更真诚些,哪怕不是爱情。
人总是相互的,真心若老是受到冷遇,也会心凉。
她愣愣地淋着雪,正发呆呢,忽然听到一旁的守城兵趴在地上喊,“有声音,来了,来了……”
温竹君立刻聚精会神地朝城下看,却什么都没看到,雪夜里微光泛青,周大人叮嘱过不能看太久,但她却心跳如雷,不肯挪眼。
终于在雪线跟天空交汇的地方,有蚂蚁一样的小黑点出现了,慢慢地成了羊羔大小,很快,终于露出人形。
最前面的银甲在雪地下泛着冷硬的光芒,她一眼便知道这就是霍云霄,一定是他。
因着身陷囹圄而长久绷紧的神经忽然散开,她只觉浑身暖融融的,一股力量散入四肢百骸,心底涌动着无数情绪,叫嚣着,澎湃着。
她抢过一支火把,放任自己冲了下去……
“霍云霄。”
霍云霄也看到她了,扬起大大的笑脸,立刻朝左右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马儿嘶鸣后速度渐缓。
大头连忙向大家解释,“那是我家夫人,好久没见到了……”
温竹君只觉一阵狂风袭来,眼睛都要睁不开,刚要避让,却听到霍云霄大喊。
“别动,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