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和太阳交汇的地方只剩一个小黑点儿的时候,苍凉又寂寥,有几匹马嘚嘚跑了过来,几人交互之势将太子隐隐围住。
太子一直看着远方,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眶酸涩,连小黑点都望不见了,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面有讥诮,似乎在自嘲,“羽林卫?父皇真看得起我。”
其中一个头领犹豫着下马,拱手禀报,“太子殿下,皇上让属下们请太子过去,也请太子莫要为难属下。”
太子一点都不惊讶,点了点头,哑声道:“知道了,走吧。”
大家都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解,毕竟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有人造反。
头领朝四周打了个手势,弓箭手们也都撤了下来。
太子上马时,不小心岔气,咳嗽不停,脚都蹬不上去。
头领立刻上前扶住,他小声提醒道:“太子,小心。”
一行人骑马朝行宫奔去。
太子下了马,跟着一群羽林卫到了道观前,没想到有人立刻上前搜身。
还不等手摸上他肩膀,他狠狠一巴掌打了过去,怒斥道:“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孤是谁?”
一身道袍的小太监被打懵了,捂着脸委屈道:“是,是皇上让我……”
太子冷笑道:“孤乃父皇亲生,又是大梁太子,凭你什么东西,也敢假借命令搜孤的身,给孤拖下去打。”
小太监顿时哭了,朝太子磕头,又朝门内的人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求,“求太子开恩,求皇上开恩,求帝君开恩,求道祖开恩……”
他这一通乱喊,还真有效果。
“下去吧,请太子进来。”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开口了。
太
子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目中凶厉,都是这些东西整日在父皇身边进献谗言,如今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不信了,却信这些没了根的东西,还追寻什么仙道秘方。
他拍了拍衣摆,又整理了下头冠,昂首挺胸的进了殿门。
他心情平静,此刻无所畏惧。
皇帝就这么看他走进来,衣衫笔挺,器宇轩昂,犹如端坐高台的君王,那么年轻蓬勃,那么无所畏惧。
从前,他是骄傲有这么个儿子的,如今不知为何,心里涌上了无限的恐惧,尤其是一低头就看到自己苍老如枯树般的手,还有垂在肩头花白的头发……
死亡如此逼近,他心中的恐惧到达了顶点。
太子坦然跪在了地上,直视端坐在八卦阵上的皇帝,扬声道:“不知父皇叫儿子来,所为何事?”
皇帝老了,不止是身体的苍老,还有眼神,浑浊呆滞,却又阴森,不知是不是丹药吞多了,连语调都有些阴鸷。
“拿来。”
到底是亲父子,虽说如今龃龉颇多,但也深知对方,短短两字,双方瞬间就懂了。
太子从善如流,从怀里掏出一块明黄的布绸,层层打开后,露出一块通体黝黑、半个巴掌大老虎模样的东西,不过,只有一半儿。
这就是虎符,分为左右两半儿,左半符由将领持有,右半符是皇帝保管,他监国后,便一直知道这东西放在哪里,心里也明白,这东西不是他能动的。
如今动了,自然没有好下场。
他俯身磕头,“父皇,我遵照您的旨意,让昭毅将军率军一早出发前往北地,与二弟会合,共同抵御北戎,还北地一个清净。”
皇帝阴冷冷的笑起来,朝一边的太监道:“朕下过这道旨意吗?”
一旁的太监在这深秋的天气里,吓得满头大汗,他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奴,奴才……”
太子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后,朗声道:“父皇下了这道旨意,儿臣听的清清楚楚,昭毅将军也听的很清楚,他代北地百姓叩谢皇上的英明神武。”
皇帝眯了眯眼,望着面前英姿笔挺的人,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拍了下案几。
“逆子,你假传圣旨,私盗虎符,如今又在朕面前巧言令色,你要干什么?”
他剧烈喘息了起来,指着太子斥道:“你是要谋反吗?”
太子一直俯身没有起来,听到前面那些话,也没有什么反应,可听到谋反二字,突然直起身,手拄地似要站起来。
皇帝陡然被吓了一跳,怒目而视,“混账,跪下。”
太子依旧站了起来,心口巨痛,咳的天翻地覆,好半晌才止住。
他嗤笑起来,目中含泪,“父皇,儿臣就是遵照您的旨意去拿的虎符啊,您日思夜想,重重布置,拿天下苍生做棋,算尽人心,不就是为了逼儿臣去拿虎符吗?不就是让儿臣谋反吗?儿臣做了,您怎么还不满意?”
皇帝怒瞪,“逆子,你在胡说什么?”
太子眼露讥讽,哈哈大笑起来,“父皇,您真的听不懂吗?”
皇帝面上的肌肉在抖动,气怒至极的模样,“朕是问你在干什么?你已经是太子,为何还要谋反?”
太子自嘲一笑,又大笑起来,太讽刺了,他为什么要谋反?
“原来父皇还记得我是太子,这么多年,我勤勤恳恳,从无懈怠,一心都在朝政上,钰儿的哥哥没了,那天我在干什么?父皇,您还记得吗?”
“我在筹赈灾的银两,为您烧毁的宫殿亲自督促运木料,我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以至阿离怨我至今。”
“可您呢?您在做什么?您开始需要什么亲情,天伦之乐?您让老三住进勤政殿,父皇,您让他住进勤政殿。”
“您如同当年培养东宫一样,去培养老三,您考虑过我吗?您明明知道这对我有什么影响,对朝局有什么影响,您知道,可您还是这么做了……”
“父皇,儿子想问您,您想做什么?”
勤政殿是什么地方,除了皇帝,只有太子能留宿,前朝都是如此。
皇帝气的胸膛起伏不定,也开始咳嗽起来,“咳咳咳,你,逆子,逆子……”
太子压根不理会,自顾自踱着步子,大声道:“您不便说,那就由我来说吧。”
“因为您老了,您开始忌惮东宫,您开始惧怕我夺了您的权力。”
“您惧怕我的贤德,我的才能,我的年轻能干,朝臣个个赞扬我,他们觉得我这个太子做的好……”
“闭嘴。”皇帝“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指着太子怒道:“你在指责朕?”
他气的一步踏下八卦阵台,走到离太子三步远的地方。
“这么多年,朕帮你培植东宫嫡系,却把你的心都喂大了,先是死死咬着张炳之,好,朕忍了,你是太子,我们父子之间,总是亲的,可张炳之已经被你扳倒了,你还不满足?你还要……”
太子毫不示弱,“张炳之贪赃枉法,整日谗言惑君,父皇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您已经屈服了?张炳之捞钱,分您三分,您就任由他们把握朝政,您将朝臣置于何地,您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我这么做,就是在清君侧,希望父皇能清醒过来,认清那个贪官污吏。”
皇帝气的倒仰,“你这是在骂朕昏庸?”
“儿子不敢。”太子眼里流下两行清泪,哽咽道:“儿子也不愿,所以只能暗中布置,儿子如此做,没有半点私心,哪怕是今日拿了虎符,儿子也敢对着老天爷,对着祖宗牌位发誓,无半分私心。”
皇帝目眦欲裂,听他这么一番义正辞严的话,气得浑身都在抖。
“张炳之便罢了,那你三弟呢?你一个亲哥哥还算计亲弟弟,这还不够,你让霍云霄那小子掌兵,西部十六卫,这是你能批复的条陈吗?你要干什么?你要那么多兵,是要有朝一日转头来打你老子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你就这么盼着朕死吗?”
太子噗通跪在了地上,“父皇说这话,是觉得儿子哪里做得不好?这么多年,儿子日日请安,从无间断,四时八节,礼节面面俱到,父皇生病,儿子心里比谁都着急,父皇,霍云霄是大梁栋材,不是儿子的兵,是您将儿子视作敌人,您不愿儿子做太子了……”
“对,没错。”皇帝开始跳脚,再也没有以前的慈祥仁和,对着儿子怒斥,“你忤逆君父,私结朋党,私盗虎符,妄图谋反,朕才是皇帝,你岂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子跪直了,一把擦掉颊边的泪,面色恢复平静,“父皇要这么说,那儿子就认。”
皇帝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望着太子,面色复杂,变幻不定。
“曾几何时,你我父子尚能对着一张折子探讨说笑,为了政事吵嘴拍桌子,如今为了皇位,你竟变成如此模样。”
太子似也陷入回忆中,惨笑道:“父皇何尝没变?从前我的勤勉在您眼里,已经成了夺权的象征,东宫犹如您的眼中钉,您已经容不下我们了。”
“胡说,朕何尝有过这样的想法?”皇帝不知为何,眼中忽然露出沉痛之色,他缓缓抬手,想抚摸儿子的头,“钊儿……”
太子躲闪的刹那,却骤然想起了那天霍云霄躲闪的样子,原来这种感觉真的不好,他本来对那小子还有点气怒,但到此刻,他已经心情平静地接受了。
“请陛下称太子。”
他不愿与他做父子,也不愿父子相称。
他受够了,他不干了。
太子深深叩首,语调沉沉,“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今日顶撞陛下,不求陛下宽宥,只期盼陛下能看在罪臣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免去我家人的死罪,她们无辜,受罪臣连累……”
皇帝望着趴俯在面前的太子,满脸不可置信,落空的手,开始颤抖。
“你叫朕什么?”
太子的头再次磕下,殿内空旷的回荡着这刺耳的磕头声,一下又一下。
“陛下,罪臣愿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