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竹君眉头轻拧,写的什么东西?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她连忙掀开车帘子下车,想重新进去,可回想起方才张炳之看信时的模样,冷静无波,连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温竹君就这么站在刮骨刀般的冷风中,疑惑地看着总督府,似乎看到那个小老头佝偻着背影,头发苍白如雪,衣袂翻飞,在游廊中晃晃悠悠的,不见了。
雪光刺目,天气太寒,她身子撑不住,又回了车上。
青梨见夫人忽然扶额,以为她又头晕,连忙过来扶。
“夫人,是不是吹着风了?头疼吗?来,快喝点热水暖暖,回去就喝姜汤。”
方才厅里冷飕飕的,那炭直冒青烟,呛的很。
温竹君摇摇头,顺着青梨的手,将鹤氅紧了紧,身子虚了,干什么都没力气,方才就那么一会儿,背后都出了好多冷汗。
“我没事,别担心。”
青梨接过她手里的信装好,看着硕大的“狗贼”二字,想忽略都不行。
“夫人,侯爷这么骂人,会不会不好啊?”
温竹君咳嗽起来,笑道:“你觉得呢?”
青梨沉吟后才道:“我也见过几次张大人,好坏分不出来,反正看着像好人,也像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这种人应该很有心机啊,可别给侯爷使什么绊子,连累夫人就不好了。”
温竹君看着那两个字,只觉好笑又无奈,只写这两个字,怕是霍云霄心里也呕死了,毕竟当初张炳之是真的要杀他。
要依照他以前的脾气,不写个三四页不会解气,最好是亲手结果了张炳之。
她叹了口气,脑海中止不住的回想那一头如雪般的银丝。
“好坏这种事,就跟阴阳一样难分辨,人人都喜欢阳光,可若是整日被太阳照射,也会受不了,不过你就放心吧,张大人是什么人,跟侯爷不是一个档次的,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倒是张炳之说的话,让她有些疑惑。
其实张炳之几十年的势力基本都在北边,他从肃州一个小小的教谕发迹,足迹遍布北地,门生旧故也多在北地,这次太子举荐他来,真是一招生杀予夺的好棋。
温竹君越品,越觉得厉害,这还是浮在表面的,里面不知还有多少暗涌争斗呢。
其实张炳之来北地,就已经说明他大势已去,表面的辉煌就是昨日黄花,她竟然直到现在才回味过来。
想到太子能为了扳倒张炳之而丢弃万千百姓,那也完全有可能清洗北地的官员,难怪张炳之担心,也不无道理。
回家后,温竹君都有些站不住,被青梨逼着灌了碗浓姜汤,难喝得要命,喝得她整个人都不太好,当时就躺下去了。
躺下去前,还不忘叫人拿纸笔过来,她要写信。
“不要管那些事儿了,夫人,写了也不一定送的出去啊。”青梨不许丫头去拿,“事儿都要过去了,夫人,后面的事还有别人顶着呢,您好好养身子吧。”
温竹君斥道:“胡闹……”
随即又恍惚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她做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对得起任何人了。
“罢了罢了,我听你的。”
青梨又自责又难受,将被角狠狠压着,哽咽道:“夫人,出汗就好了,您别乱动,别进了风。”
正月十五元宵刚过,积雪未化,整个玉京还沉浸在欢乐中,这里是祥和之地,战乱跟灾祸到不了这里。
鳞次栉比的商铺檐下红灯笼依旧亮着,照着挂在黛瓦上的冰棱,还有依旧绽放的重瓣腊梅,星罗棋布的腊梅树从宫外延伸到宫内,千里映红,白雪点衬,从高处看,仿若点燃了整片雪海。
太子面色紧绷,出了勤政殿,正好碰到从召而来的三皇子。
两人是同胞亲兄弟,往日见面,气氛总是和缓又轻松,但今日,兄弟俩的面色都有些克制和虚伪。
刚打完招呼,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就出来了,请三皇子进去。
太子笑着拍拍弟弟的肩,错身而过时,脸上的笑已经落下,薄唇紧抿。
他做了这么多,利弊都想过很多遍,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将三弟推向了张炳之那一边。
好在,张炳之已经被在押解回京的路上,罪名也被定死,光是赈灾不力,就够他受的,更别说他门下那些贪蠹之徒的口供,触目惊心。
回了东宫,太子得知胡大人来了,又赶忙去见。
胡大人放下茶盏,起身行礼,“太子,已经从兖州急调粮食往北,不过现在四处天寒地冻的,陆路不好走,加上丰源运河水浅,有些路段还结冰了,短时间很难到达。”
太子点头,想到父皇跟三弟的态度,还有霍云霄写回来的信,眸光微沉。
“老师,孤这次是不是做错了?”他叹了口气,“方才在勤政殿,那册子上死去百姓的数量,孤都有些不敢看,或许,我们操之过急了,百姓才是大梁的根基啊,孤是一国储君,怎能弃他们于不顾?”
胡志微面色一顿,眼中也露出些愧疚,但还是道:“为了更多的百姓,只
能苦一苦北地的百姓了,好在结果不错,太子,张党犹如大梁的跗骨之蛆,罪行昭昭,北地就是浮在表面的烂疮,若再不剜掉,下猛药狠治,大梁哪还有将来?国库都已经被他们凿空了……”
他面容坚毅,眸光如炬,铿锵道:“此次将张党一伙祛除,犹如剜肉剔骨,不受伤是不可能的,好在情况还能控制,太子也不必过于忧心,不过三五年,多施行些利民之策,百姓便会忘了伤痛,北地便能恢复生机了。”
胡志微看着沉思的太子,心里有些欣慰,太子有谋算有魄力,今日还能忧百姓之忧,是未来真正的明君仁君。
太子的眉头依旧皱着,可事到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连他都阻止不了。
他微微阖眸,涩然道:“罢了,事情既然开始,就没有回头的道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正月已尽,北地尚未复苏,光秃秃的树干,还有堆积起来的污雪黄泥路,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切都仿佛死寂般,看着格外荒凉。
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经历一冬的冷寒与朔风,挂在廊中的灯纸已经发白发皱,游廊上遮光挡灰的竹帘也像杏叶般发黄,有些甚至连线都断开,沥沥拉拉的挂着。
若是在武安侯府,这个样子,必定是要责罚的。
只是如今在丰源,一整个寒冬还未过去,街面上的人似乎少了一大半,这个地方再繁华,也是元气大伤,如今府里的主子也病歪歪的,这种小事根本就顾不上了。
温竹君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眼前一黑,要不是抓住了门框,差点没站住。
“夫人,您怎么又出来了?”青梨端着药碗,一进仪门就看到温竹君立在门前,急的赶紧跑过去,“您别吹风了,快进去吧。”
温竹君喘了两下,笑道:“我躺了那么久,闷死了,你就让我看看吧。”
她没想到一个小小风寒差点要了她半条命,这让她一度想起小时候被困在春思院的事儿,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青梨连忙叫丫头拿衣裳,“你们两个是死的?夫人不能受寒,还不快去把那件玄狐皮子的大氅拿过来。”
温竹君晒着太阳,觉得人好过多了,连忙摆手,“那东西沉死了,压得我喘不过气,青梨,把躺椅抬到太阳底下,直接拿被褥吧,我晒晒太阳。”
青梨看着形销骨立的温竹君,躺了那么久,脸色苍白的就像白纸,阳光下甚至能看到瘦削的血肉,眼泪差点冲出眼眶,这要是让玉桃姐姐看到,肯定要骂死自己了。
她伺候着温竹君把药喝了,勉强笑道:“周大人一早送来了十斤粮,厨房正在舂米呢,周尧跟大头又带回了一只羊羔,正好杀了给您补身子。”
温竹君点头,“辛苦他们了,我这段时间就是个废人,唉。”
青梨眼泪刷的落了下来,“要不是夫人,这地方还不一定能维持到现在呢,谁要是敢这么说您,我撕烂他的嘴。”
温竹君抿唇轻笑,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也一阵寒一阵热,她赶紧闭上眼,安安静静地晒太阳。
周三姑娘照例上门禀报最新的情况,如今朝廷已经送来旨意,粮食就在路上,危机算是解除,周大人也不再拘束着她。
“竹君姐姐,听说粮食马上就到了。”她吃了块不太甜的米糕,小心翼翼地嗦了下沾着米糕的手指,接着道:“幸好肃州那边也送来些粮食,我爹说,那是您的亲哥哥送来的,我爹还说您是丰源百姓的恩人。”
温竹君笑了起来,那些催命信起作用,也不容易,“哪有那么厉害,别听你爹瞎说。”
周三姑娘也笑了,眼泪汪汪的趴在躺椅边上,“竹君姐姐,你要快点好起来,等开春了,丰源可美了,我们一起去踏青,一起凿冰钓鱼,你一定会喜欢丰源的,就算到时候我陪不了你,你也要好好看看丰源,好不好?”
温竹君点点头,忽然睁开眼,“你说什么?你陪不了我?为什么?”
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发如白雪的小老头,还有他说的话,还有他的嘱托。
周三姑娘咬着唇,挤出一抹笑,假装低头帮她压被角。
“没什么,我就是这么一说,竹君姐姐,你一定要好好养身子,到时候小溪姐姐来看到你这样,肯定难受死了,她还怀着孕呢……”
温竹君缓缓伸出手,过了一冬,她的手腕细了一圈,往常的镯子戴不住了,五指指骨突出,犹如干瘪的枯树。
她握住周三姑娘的手,笑道:“好,我会好好养的,到时候咱们一起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