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腊月,细盐般的白雪又纷纷扬扬,千里皑皑,映着深邃苍穹,一片肃杀之象。
院子里的雪堆积到了脚踝,看不见一丝杂色,唯有一株孤零零的枯树立在雪中,等待来年逢春。
周三姑娘缠着亲爹,问个不停,“爹,让我出去吧,我去看看竹君姐姐,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周大人看着女儿担忧的小脸,叹了口气,“蝉儿,你听爹的话,乖乖的呆在家里,别乱跑了。”
“爹,竹君姐姐是被我拖累的。”周三姑娘眼泪汪汪,“您让我去看看她吧?就看一眼。”
周大人拧眉,“蝉儿,你该长大了,侯夫人不过长你几岁,就比你明白多了。”
他的目光投向了隔壁,眼中带着钦佩之意。
隔壁院子里,也是一样的情形,门窗紧闭,下人们都缩在屋里,连雪都懒得扫了。
温竹君坐在卧房的窗子前,手里拿着绣绷子,正认认真真和青梨一起绣东西玩儿。
外头雪花纷飞,屋里烧着燎炉,温暖如春。
温竹君再次被针扎了手指后,彻底放弃,无奈道:“罢了罢了,不锈了,我不会。”
她什么都能干点,但女红是真不会,绣出来的东西丑得很,自己看着都觉得好笑。
青梨接过夫人手里的绣绷子,又拿过笸箩,接着绣了起来。
“反正有我们这些丫头在呢,您就别折磨自己了。”
温竹君拿着钳子加炭,“对了,让你把粮食收拾下,送一半去隔壁,送了吗?”
周大人不是坏人,他肯定会将粮食送到必要之处,如今情况危急,更要有人镇守才是,生了乱子,对她也没好处。
青梨面色一苦,不自觉地拿针在头上划了划,“夫人,咱们真要给啊?万一有个不妥,那,那岂不是……”
温竹君摇头,“既然留下来了,那就不能扭扭捏捏,事儿要做得尽善尽美才不落人口舌,不然,自己人都骗不过去,有什么用?”
她这,可还有好几个太子给的护卫呢。
青梨心内忐忑,“夫人,万一呢?万一朝廷真的不理会,粮食也进不来,那我们怎么办?”
温竹君闻言半晌不语,她何尝不担心?但她也没有办法,只希望张炳之这老狐狸没有骗她吧。
“放心吧。”她朝青梨安抚地笑,“这一次,咱们会闯过去的。”
其实说这话,她心里也没底的很,权利博弈,她一个女人,真的有用吗?
青梨也赶紧安慰自己,“还有侯爷呢,侯爷是大功臣,肯定不会任由咱们在这吃苦的……”
又过了三天,周尧终于在都督府将士的护送下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万石粮食,算是暂时
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这一路应该很不容易,人消瘦了很多,脸上手上长满了冻疮,胡子拉碴的,跟外头的灾民没什么两样。
青梨得到温竹君的授意后,问他外头的情况。
周尧站在燎炉边烘了烘,浑身冷颤,接过青梨手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总算恢复了。
“越往南,粮价越便宜,不过往北运可不容易,为了速度,这次光是运过来的费用,都快占那些米价的一半儿了。”
青梨点头,“这个无碍,有人会还给咱们的,你累了一路,快去吃点东西歇息吧。”
周尧忙点头,又急急道:“我方才听门房说,东家病重?可还好?可惜,我这次没有带药材回来……”
青梨推他,“东家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快去吧,后面还有好多事嘱咐你呢。”
温竹君都听到了,吩咐道:“运回来的粮食尽快跟总督署的人交接掉,不要留,以免生乱。”
青梨嘟囔道:“夫人,咱们真的不留一点?”
“不留。”温竹君摇头,“全都放出去,告诉周尧,让商队继续收购粮食,另外我病重的事儿,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她为了消息逼真,连房门都不出一步了,除了青梨跟周大人,没人知道她真实情况。
甚至为了防止被人看出来,她连吃食都减少了许多,半夜经常饿醒。
周大人一直过了两天才再次登门,不过走的是角门,静悄悄的。
他郑重地拱手行礼,“多谢夫人,若不是夫人这些粮食救急,北地百姓怕是死伤更多。”
灾难的开始,往往只是乱象的开端,现在情况比最初更加危急,没有粮食,又快到新年,快要压不住那些怨气冲天的百姓了。
有时候,真不想管这些破事,还不如像肃州一样,任由百姓捅破天去,也叫那些高坐明堂的人知道百姓的愤怒。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总不能身家性命全都抛掉,该做的还得做。
温竹君连忙扶他起来,“大人莫要如此,我只是做了一个人该有的反应,能帮到你们就好,只希望不要再死人了。”
周大人叹了口气,“若人人都像夫人这样心无杂念,事儿就好办多了。”
他没忍住,终究是透露了几句,“如今朝廷里参张大人的折子,跟雪花一样,陈年旧案也开始翻了出来,看情形,十分不好,夫人,大人本也想亲自感谢你,只是……”
温竹君点头,表示理解,其实她心里也不想跟张炳之见面,这人跟太子一样,极会煽动人心。
或许此刻,她也只是被利用而已。
“我能做到的也只是杯水车薪,北地百姓,还是要靠你们护。”
周大人离去的背影,在皑皑白雪中,格外萧索。
还未到小年,温竹君病重的消息便送到了各处,连玉龙县温梅君那都有一份。
安平侯府,含春院里,灯火通明。
夫人又将信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疑惑道:“病重?竹儿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病重?还要我们去东宫为她求个太医治病?她没写错吧?”
这玉京可离丰源远着呢,就算太子太子妃开恩,可这冰天雪地的,怕是等太医赶到丰源,黄花菜都凉了。
安平侯卧在燎炉旁,焦急地捏着腿,自从那次落马后,这腿就经不得一点风霜雪雨,时时酸疼。
“那丫头就是仗着身子好,老是贪凉胡闹,丰源那边冷着呢……”他站起身就往外走,“不行,我得去东宫一趟,好歹求个太医啊。”
夫人赶紧将他拉住,“你先冷静点,这大半夜的,东宫你也进不去啊。”
安平侯老泪纵横,悔恨不已,“怪我,是我非要她去丰源的,结果现在倒好,害得她在北地受苦,都怪我,还有那个臭小子,这是干什么呢?我得给他写信……”
夫人看他捶足顿胸的,也懒得扯他了,自己坐在一边冥思苦想,竹君这丫头一向聪明,从不会做愚笨的事,这信里的事虽然离谱,但或许不是本意。
那藏在信里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年老是听说北边闹灾,但后面又没消息了,皇上身体不好,开春又是六十大寿,大过年的,也不好打听什么灾祸的事儿。
安平侯跟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乱窜,“夫人,咱们得快些拿个主意啊,竹儿有事,不能不管……”
夫人拧着眉,又重新将信看了一遍,确认温竹君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让她去东宫求太子妃开恩。
她咬了咬牙,猛地站起身,“明儿一早,我带着乔智跟小果子一起去东宫。”
安平侯依旧忧心忡忡,“辛苦夫人了。”
夫人点点头,唤来韶华,“送侯爷去春思院歇息吧。”
她顿了顿,朝安平侯道:“春思院那边,侯爷可别说漏了嘴。”
那周氏动不动就捏着帕子嘤嘤嘤的哭,她真的有些受不了。
玉龙县,县衙后院。
温梅君一大早接到信,看完就快急死了。
“夫君,玉龙县富庶,义仓里都是满的,三妹妹说了,那些县衙会按照市面上的利息来还,到时候填补上去,也无碍……”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清楚,之前便有先例,况且皇权不下县,这些地方官借来借去,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闹乱子就行。
江玉净抱着七哥儿,教他认字,淡淡道:“我就是个县令,小小七品,哪有这个资格?除非上奏朝廷,得到首肯,可这大过年的,衙门也要休息啊。”
“可是三妹妹那缺粮啊,她很少张口求人。”温梅君急急道:“她都病了,病重了,万一再没饭吃,那可怎么行?”
江玉净知道的毕竟多一点,眉头一拧,冷斥道:“你懂什么?朝廷没有开口,我怎能胡乱动用义仓,我只能告诉你,北地现在就是孤岛,没人敢去的,你三妹妹自己蠢,不赶紧走,还敢留在那……”
温梅君还要再说,可江玉净抱着孩子直接出去了。
自被接回来后,夫妻俩就仿佛隔了道鸿沟,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越发陌生。
此时肃州府里,一样地积雪深覆,好在朝阳初升,勉强给大地披上一层金纱。
付淼提着食盒跨过门槛,朝一边的小吏道:“通判还在里面呢?”
小吏点头,“夫人,您进去吧。”
温春辉看到付淼进来,连忙搁笔迎了上去,“你有身孕,怎么还亲自来给我送饭食?”
“我又不是泥捏的,走几步路也没事。”付淼笑道:“三妹妹来信了?”
温春辉点头,将信递了过去,眉头紧皱,“三妹妹那边的情形不容乐观,听说她也病了,我已经向上禀报了,只要有粮,我一定运过去。”
付淼看完信叹了口气,“恐怕也难,肃州本身就难,哪有余力再
援助北地,她那些粮食也是杯水车薪。”
她犹豫道:“不如,还是将这消息尽快递给三妹夫吧。”
温春辉一愣,连连摇头,“这不妥啊,万一影响了西边的战事,这罪过岂不是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