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已至,暑热未褪。
青梨到了角门,见周尧来,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了进来。
“周先生来了,快请进,夫人正等着呢。”
周尧颔首,擦擦汗,脚步匆匆地往花厅去了。
烈阳高挂,从六月大雨过后一直到现在,不曾下过一场雨,田间地头已经干涸,裂隙能伸进去一个小儿拳头,若不是运河还在,恐怕丰源百姓也要如其他地方百姓一样,离乡讨饭了。
温竹君放下手里的茶盏,示意周尧坐下,“草料行的事儿你去跟周三姑娘说了吗?”
周尧点头,“还未说,想着先来请示您,草料行虽说才开,但声名已经有了,被官差盯上也不算奇怪。”
“是啊。”温竹君嗤笑起来,面色冷冷,“打着赈灾的旗号,实际上还是让当地商户出钱出力,声名他们得了,付出的都是老百姓。”
这种损阴德的法子,那张炳之竟然真的想的出来?不知又有多少人一夕返贫。
“你去禀了周三姑娘,要是可以,告诉郑侧妃也行,若是她们也不开口,那就把所有草料都交出去吧,我们没必要做出头鸟,无非损失点银钱。”
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大梁不允许官员及其家眷经商,都是挂在普通人身上,不管如何,表面平静不能被打破。
“是,东家。”周尧躬身,“之前东家让我买来的粮食,现如今还放在仓库里,是不是不太安全?”
温竹君摇摇头,“不能动了,现在义仓里没米,赈灾粮也都赈的差不多,祸事未平,天灾又起,还有战事要支撑,我要是这时候主动露出那么些粮食,怕是没有好结果。”
无论是做好事还是要好名声,先得保全自己才行。
她朝青梨道:“你去厨房清点一下,看看家里还有多少粮食,能撑多久,到时候再说。”
周尧继续道:“东家,大水过后,有些地方已经起了瘟疫,咱们那些草药现在倒是能混在里面出手了。”
“草药他们肯拿钱买?”温竹君诧异道:“前几天不是说逼死了两三个粮商吗?怎么草药他们就肯给钱了?”
周尧拱手,“东家,我听说的是那几个粮商囤积居奇,故意抬高粮价,还趁机低价买田,但不管怎么说,粮商死了这个就有那个顶上,总有人能顶起来,但大夫不一样,宝贵的很,瘟疫要真的闹大了,死的可绝不止几个粮商,也更难压下去。”
温竹君忍不住讥讽道:“倒是会权衡利弊,知道死几个跟几万的区别。”
“至于商队,我已经去信让他们暂时不要北上了,想来这会儿已经收到了消息。”周尧说了半天,才端起茶盏喝茶。
温竹君点头,“你做得很好,就这么办吧,低调行事就是。”
周尧犹豫了下,才缓缓道:“这些日子,已经有不少人去那些灾县买地买田,东家,您要是……”
“不准。”温竹君厉声打断他的话,“别人我是管不着了,但武安侯府的人要是敢这么做,我决不轻饶,周先生也记住了。”
周尧被吼也不恼,目中含笑,虔诚地躬身,“东家,我明白了。”
温竹君叹了口气,“你跟着我来这,也辛苦了,这次的红包,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接着吧。”
青梨接过眼神,立刻去屏风后拿了个荷包出来。
周尧跟温竹君日久,知道她的性子,也不推辞,大方接过。
“多谢东家,不过我想求东家一件事。”
温竹君笑道:“说吧,不要再跪了。”
周尧将荷包重新递给青梨,道:“我来丰源后,只给家里去过一封报平安的信,也没寄银钱,如今想求东家帮忙,将这钱送到我家中去。”
温竹君摆摆手,“小事,放心吧,这钱你还是自己拿着,你家中老母和妹妹,有人帮忙照看的。”
周尧顿时松了口气,还是跪下了,诚心诚意地磕头,“多谢东家费心。”
中秋本应是丰源最繁忙最赚钱的时候,粮食丝绸茶叶等东西,不管是往北还是往西,客商都源源不绝,但今年不同,运河上来往的客商明显少了许多。
北边天灾还未完,又有战事吃紧,来这边的人自然少。
温竹君一直担心的事儿也来了,之前情形不明朗的时候,她给玉桃去了信,说起这边的羊乳还有羊油的事儿,玉桃回了信,十分感兴趣,还说要来看看。
她后来又给玉桃去了信,但毕竟是书信,有时间差。
结果,到了这天,又是艳阳高照,秋老虎热的蝉鸣都有些振奋似的,拼了命地喊。
温竹君的右眼开始跳了起来,正不解又心烦意乱时,消息来了。
“夫人,夫人,玉桃姐姐来了。”青梨高兴极了,“现在正在码头,特意提前派人回来报信的。”
温竹君心内暗叹,只希望损失不要太大吧。
她见到玉桃后,看到她紧绷的脸,便知道不太好。
“夫人,夫人,我可算看到你了。”玉桃疾走几步,含着泪道:“你瘦了好多,是这里吃得不好吗?侯爷是不是对你不好?”
温竹君笑了,拉着她的手坐下,“别胡说,我吃的很好,也没瘦,侯爷在外头打仗呢,你别瞎想。”
看她满头的汗,连忙叫人打水来,还帮她把巾子绞干,“快擦擦,这一路不容易吧?”
玉桃点头,叹了口气,“别的还好,就是一样,夫人,我带了一船粮食,本想着给你带一些,另外赚点银子,但是过明州的时候就都没了。”
温竹君在心里计算着银钱,有些肉疼,但也只能认栽,便宽慰道:“无碍的,你们人没事就行,那些钱咱们还能赚回来。”
玉桃郁闷极了,“我们本不想给的,可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灾民,甚至还有官员,张口就不要脸的说我们是什么赈灾的船,直接上船就搬,竟然能点出名字,还说事后要禀报朝廷各家捐了多少粮,好论功行赏什么的,还好,不止我们损失了,就连玉京其他人家也损失不小,甚至还有国公府的船呢。”
大家都是背后有靠山,但这个靠山不敢在这个时候喊出来,律法严明,对这种事,君臣之间似乎有了诡异的默契。
她也一样不敢辱了武安侯府的名声,所以,只能随
大流的将粮食都交了。
温竹君也愣住了,“你是说那些船都被拦下了?那普通百姓呢?”
玉桃摇头,“普通百姓都平安过去了。”
温竹君闻言,不禁露出沉思之色,这么说的话,张炳之还是有点意思的,胆子也极大,虽然做的不厚道,但是真有用,还吃定了这个不会闹出来的哑巴亏。
到现在,她对张炳之的看法,越发的复杂了。
玉桃喝了两碗酸梅汤后,燥热稍减,总算想起来此的任务,赶紧将怀里的信掏了出来,另外又拿了极厚的一沓银票。
“这是二姑娘,还有夫人给的,还有这些是她为大姑娘出的钱,另外这些是二哥儿的,这些是……”
温竹君拿着一大摞银票,拧着眉道:“你别告诉我,她们是想叫我买田买地?”
“嗯,是的。”玉桃用力点头,“二姑娘叮嘱了我好久呢,说这些钱是她全部家当了,希望你尽可能地帮她多买些好田……”
温竹君勾唇嗤笑了起来,果真是一方有难八方来踩,北边百姓苦不堪言,玉京的富贵人倒是趁机跑来贱买田地。
“那母亲是怎么说?”
玉桃连忙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夫人说家里早年便有田地在北边,她将地方都仔细地写在信里了,要是能买到成片的,将家里那些地都连起来最好,实在买不到也没关系,捡好的买也行……”
温竹君目光复杂地看着手里的银票,“和你一样目的的人,来得多吗?”
玉桃又喝了一碗酸梅汤,“肯定多啊,夫人说北边地多人少,土也肥,粮食出的也多,玉京很多大户人家都在这边买地的,一直都是这样,家里算是买的少的呢,不然每年年底会有那么多的车马去玉京?其实都是送庄子收成的,夫人还记得当年那只高大的活鹿吗?就是北边的庄头送的。”
温竹君当然记得,她是第一次在古代见到活的鹿,很是好奇,围着看了很久,鹿肉也很好吃。
她恍惚想起,当年帮夫人管家,还有帮温春辉拟彩礼单子的时候,其实看过那一摞田产铺面的册子,只是当年她没有深想,扫一眼便过去了。
玉桃目光灼灼,凑到温竹君旁边亲昵道:“夫人,你在这儿时日不短,肯定买了不少吧?你那么聪明,最会做生意了……”
温竹君怔怔地看着玉桃,心头涩涩,久久不语。
这次玉桃来,还带来了菜姑跟香姑,香姑就是菜姑的堂姐,姊妹俩做事越发地厉害,便由姚坚举荐过来了。
菜姑看到温竹君便倒头就跪,“徐秋见过东家。”
温竹君扶她的手一顿,诧异道:“你的名字?”
“嗯,我有名字了。”徐秋依旧黝黑瘦削的脸上满是振奋,“东家,我学会了写字,我知道了好多东西,便请姚先生帮我取了个名字,我现在叫徐秋,因为我是在秋天出生的,我喜欢这个秋字。”
“好好好,好名字。”温竹君真心夸了句,便扶两姊妹起来了,欣慰道:“北边在打仗呢,你们竟然敢来?”
徐秋大声道:“东家在这,况且我也知道东家的男人在这打仗呢,那这里一定不会有事的,就大胆来了。”
玉桃笑着骂了一句,“我告诉你这些,是叫你安心,不是叫你来胡说八道的。”
温竹君抬手,笑道:“这话没错,挺好的,这里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的男人也会凯旋。”
凯不凯旋她说实话没什么底,但就靠着张炳之左拼右凑的瞎整,竟然也没闹出大乱子,军需也一点一点的送去了。
很快,如她所料,草料行被吞了,所有精料充作军需,全都送到前线去了。
周尧过来禀报,“周三姑娘说本钱也赚回来了,既然能为国出力,那就给了,郑侧妃也是这个意思,反正就是尽量不卷进去了。”
温竹君点头,意料之中。
“那就这样吧,把之前的钱跟百姓结清了,剩下的帐分三份,给她们俩送去,百姓那边,就说以后草料行再看情况,工钱暂时是肯定没有了,荒地里的草就让百姓自己去割吧,好歹能换几个铜板度日。”
周尧低头,“东家心善,他们会感激的。”
温竹君不指望别人感激,只希望由心出发,不愧对自己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