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霄又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有很多,可明明朝廷俸禄丰厚,皇上也仁厚,他们为什么还要贪?后果有多严重,难道都不知道?”
“没人嫌钱多,”温竹君手揽上他脖颈,喃喃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条线,许多人守不住,还记得我们说过的清水浑水的话吗?淌过一次浑水,再想回到清水里适应,也很难的。”
霍云霄将东宫里的事儿都说了,也把石二狗的话复述了一遍。
“……阿竹,我觉得石二狗说的都是真话,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想报仇……”
温竹君心里暗叹,忽然直起身,正色道:“你既然答应了要送好酒,那我来准备吧。”
霍云霄笑了,点点头,“阿竹,你真好。”
温竹君摸摸他再次地蹙起的眉,笑道:“别想太多了,贪官又不会在脸上刻着“我是贪官”四个字,还有太子在查呢,这事儿不会轻易过去的。”
霍云霄恨恨咬牙,“那些贪赃枉法的混蛋,希望师兄一个都不要放过。”
温竹君在入睡前,青梨就回来了,拿到了一壶玉京最贵的酒,唤作瑶光酒,说是喝醉了,能看到天上瑶池呢,总之,这就是玉京最贵最好的酒,只有贵人喝得起。
“果然很香,”她招手让霍云霄过来闻,“明儿石二狗一定能喝的高兴。”
他俩都不爱喝酒,再贵的酒也没兴趣,偶尔霍云霄会从外头带点酒气,被温竹君嫌弃几次后,他就更少喝了。
霍云霄有些迟疑,随即也点头,哼了句,“五十两金这么一小壶,看石二狗还骂不骂我。”
温竹君觉得这一刻的他,还是有点可爱,不由笑了。
“骂你几句而已,再说了,他又不是真的骂你,他想骂的,是那些真的狗腿子,若不是石二狗这样的人冒出头,那里的百姓,不知还要受多久的苦呢。”
好在一场反叛,一场雨,终于是将天捅破了,那些苦难终于得见天日。
霍云霄听到这话,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
“他是个汉子。”
温竹君点点头,第一次大方夸他,“你也很好的。”
虽然年轻冲动,但这股劲儿,就该是他这样朝气蓬勃的人才有,大梁可以没有她这种只会享受的咸鱼,但不能缺这样的年轻人。
翌日一早,温竹君一醒过来,就发现霍云霄不见了,那壶瑶光酒也被带走了。
想到昨夜那小子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不由叹了口气。
真相总是残忍的,正义总是迟到的,所以,那些不甘和愤恨,才会让人这么介怀。
青梨进来撩开帐子,“夫人,侯爷一早就拎着酒出去了,今儿您要出去吗?”
温竹君摇头,嘟囔道:“我还想让家里做些可口的饭菜呢,他倒是跑得快。”
重阳一过,深秋便至,今年格外冷一些,清早的露水还未干透,穿着秋日的薄衫子已经不能御寒了。
霍云霄不怕冷,穿的秋日常服,在东宫里等太子下朝,等了半天不到,便干脆抱着酒,坐在案几前看起了册子。
全都是有关肃州的,历年来的各种资料,册子上不少批注,看来太子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呢。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详细的资料,肃州那地方,自古就是地瘠民贫,天灾不断,盗匪猖獗,尤其是近些年,旱灾频发,但这事儿真假尚未定论,所以,这些盖了章的册子,也不能作数了。
而且肃州境内有不少河流分支,看册子上记载,这些年,朝廷也督促过官员,要及时疏浚河道,这对农事很重要。
霍云霄不由想起石二狗的话,其实好官还是有的嘛。
他继续翻找,想找出那个张姓官员的名字,可惜这里的册子没有记录名字,官员任命和升迁贬谪,得去吏部查。
“你来的这么早,是有什么话吗?”太子还未走进来,清越的声音便透过槅扇门,“昨儿宫宴也不出面,叫父皇扫兴。”
霍云霄不在意道:“反正您在呢,我去不去也没什么,再说了,这种功劳拿得也没意思,我心里羞愧。”
太子摇了摇头,懒得跟他说这些。
“今日早朝,我跟二弟已经说服父皇,派人去肃州查了,只要有情况,我一定告诉你。”
霍云霄一骨碌站起来,两眼瞪大,“那是谁去查?能信得过吗?我能不能一起去?我护送也行啊。”
太子慢条斯理地坐下,把他弄乱的册子都重新整理好,温声道:“你不能去,才刚回来呢,放心,胡大人会查清楚,也有人能护送他,父皇会亲自指派人手,你就老实点待着吧。”
霍云霄一愣,“胡志微胡大人?”
他摸了摸下巴,勉强觉得满意,忽然转了转眼睛。
“胡大人在中书左丞的位置上,坐了多少年了?张炳之那狗东西……咳咳,张大人要是没了,右相的位置是不是肯定就是他的?”
而且左相的年纪眼看着大了,看来朝堂上,会有大变化了,再看师兄的样子,应该是好事儿。
也是,能把狗官端干净,可不就是好事?
太子勾唇笑了起来,“你很有长进嘛,这都被你琢磨出来了?”
“那是,我不是以前的我了,师兄最好刮目相看。”霍云霄得意洋洋的道:“对了,师兄,石二狗能不能不死啊?其实,他挺可怜的,我想着要是把案子查清了,是不是能……”
“闭嘴,”太子目光一凝,“刚夸你一句,你就犯浑,这话再让我听到,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霍云霄不服气地瞪着眼,抿唇道:“哼,不说就不说,我回去问我夫人也一样。”
太子看他气鼓鼓的背影,有些失笑,“昨儿忽然跑来说什么下雨,是有人提醒你了吧?”
霍云霄不语,只是一味的埋头看册子。
太子也不在意,“就你那种冲动鲁莽的性子,一点小事可不会让你注意,要不是你说,我一时也压根想不起来下雨这种小事,是不是你家夫人说的?”
霍云霄闷闷地“嗯”了声。
“行了,赶紧回去。”太子看他那蔫吧样儿就烦,开口赶人,“好好感谢你的夫人吧,这次要不是她劝阻,你尸体都不知道会在哪出现,我可不会哭哭啼啼地替你收尸。”
霍云霄一愣,想起那天温竹君罕见发怒要送他走,抿唇没有说话,放下册子,抱着一罐酒低着头往外走。
“你等等,”太子忽然喊住他,“你手上的酒,是要带给那叛军首领的?”
霍云霄心里不高兴,梗着脖子点头,语调挺冲,“我夫人买的瑶光,五十两金呢。”
太子看他那倔驴样,又好笑又好气,也是一下子脾气上头,立刻喊了人。
“去拿二百五十两金来,给孤送到霍侯爷府上去。”
霍云霄讪讪地,表情尴尬,“我说这个不是要钱……”
太子摆手,没有一点往日的波澜不惊和温文尔雅,龇牙瞪眼的,“滚蛋吧。”
霍云霄见状,重重地哼了声,扭头就跑了。
太子妃在一旁看得清楚,望着太子恢复平静无波的脸,不由摇了摇头。
她俯身轻轻跟儿子道:“钰儿,不跟你爹爹学,两个大男人斗嘴,真幼稚。”
牢房里依旧昏暗,气味难闻。
石二狗扒着牢门,眼巴巴的望着,眯眼看霍云霄提着食盒走来,满足地笑了起来。
“小狗腿,我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呢。”
霍云霄拧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答应了,就一定来。”
他很不高兴,怎么又这么叫他?
石二狗很是高兴,还道谢,“多谢你帮我说话,那些人今儿没锁我了,我觉得他们真是蠢,我都不想活了,锁着我干什么?我又不跑……”
霍云霄一愣,他没帮他说话,不过也懒得解释了,那些石镣太重,对石二狗来说没有意义,他家里人都死光了,也不会有人来劫狱。
“来吃吧。”他递过筷子,将酒壶放好,“这叫瑶光酒,玉京的贵人才能喝的,一壶酒五十两金……你喝慢点。”
石二狗赶紧端起来大灌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嗤笑起来。
“你们这些贵人都是好糊弄,这算什么好酒,跟水一样,一点味儿都没有,玉京的贵人就喝这个啊?看来这些贵人也一样都是蠢货,还五十两金,被骗钱了都不知道……”
霍云霄听他叽叽歪歪的,眉头紧蹙,“这么贵的酒,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你喝不来不要乱讲话,那你喜欢喝什么酒?”
石二狗讥讽道:“是啊,我是穷鬼,贱民,喝不来你们贵人的酒,我也不配,我这辈子连金子都没见过,竟然喝过值五十两金的酒,也值了。”
他喝着喝着,忽然就顿住了,“我就想喝我儿子酿的羊奶酒,我们那羊奶酒可有名了,我爹是酿酒的好手,他酿的羊奶酒最烈了,大冬天喝一碗,能暖和一晚上。”
说到最后,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声调已经哽咽。
霍云霄记得他说他儿子被狗官打死了,有些不是滋味,“那我明儿给你带羊奶酒,玉京也有羊奶酒,一样好喝。”
石二狗闻言满脸的嘲讽,显然不信,大概是酒让他放松了,话也多了起来。
“对了,那个张大人还喝过我酿的酒呢,那时候刚修完水渠,官差让我送酒去,我听到有人叫他张大人,那天张大人还夸我酿的酒好呢,唉,这辈子见不到好官,净碰见畜生了……”
霍云霄也是被他骂多了,都有些习惯了,听他又说起那个张大人,不由好奇。
“你说的张大人,是什么时候在你们那当官儿的?我回头帮你查查,要是能让你见一面,也算帮你了个念想。”
石二狗一下子精神了,眼睛灼灼发亮,“行啊,小将军,哦,不,你不是将军,但也差不多了,你未来肯定是将军。”
霍云霄勉强笑了笑,“行了,你说吧。”
“那是宁和四年,我记得很清楚,”石二狗笑眯眯的,“还是夏天呢,正是水草最丰美的时候,我家母羊的奶可多了,张大人就是那时候……后来他走,大家都很舍不得,还跑去送东西,我也想去,但我爹非摁着我放羊,唉,要是去了就好了,说不定知道名字,现在……”
霍云霄掐指一算,都过去近二十年,看来只能去吏部翻文书了。
石二狗说起好人来,那真是滔滔不绝,不吝赞美,一旦说到狗官,骂的也是真难听,句句扎心。
霍云霄等他吃饱喝足,便提着食盒走了。
临出门又回头,承诺道:“放心,我一定帮你查,顺便再帮你带羊奶酒来。”
石二狗笑着跟他再见,“小将军,那我等你的羊奶酒了。”
霍云霄出了牢房就在考虑,怎么去吏部查文书,他就这么跑去大喇喇地要,不会有人搭理他的。
估计师兄也不会帮他,出东宫的时候才闹过脾气呢。
他忽然目光一亮,扭头匆匆就跑。
付简没想到霍云霄居然主动来找他,有些惊讶,得知是想查宁和四年,去肃州赴任的张姓官员,想请他帮忙疏通一下。
他犹豫着道:“霍侯爷这是想做什么?”
霍云霄打哈哈,“不想做什么,就是想看看那时候的肃州,好官儿是什么样的,毕竟肃州刚平叛呢,听说这人在任期间打击匪盗,疏浚河道,很受百姓爱戴,是个好官。”
付简眸中精光一闪,捋了捋胡须,颔首笑道:“那可巧了,不用去查,我知道是谁。”
霍云霄很是惊讶,“付大人,这么久远的事儿,您都记得呢?”
“这事儿,只要
有心,知道的人还是挺多的,毕竟当年的典范啊。“付简呵呵笑了起来,“肯定是右相了,我记得这么清楚,还是因为他当年治理的肃州,真是吏政清明,百姓交口称赞,皇上赞赏了好几次呢,后来就升任……”
霍云霄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了,呆呆的道:“您说谁?”
付简一愣,又仔细回忆了一遍,“右相,张炳之张大人啊。”
霍云霄面色大变,满脸不可置信,咬牙切齿的拉着他就往吏部跑。
他不信。
温竹君正在家数钱呢。
东宫莫名其妙派人送来二百五十两金子,虽说这数字不好听,可金子黄灿灿的,一点不掺假。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收,更想知道为什么太子要送这些金子来,这可是二百五十两金子,不是一笔小钱。
“侯爷回来了吗?”
青梨摇头,“没呢,您放心,已经跟门房叮嘱过,侯爷要是回来了,一定来报。”
一直到掌灯时分,霍云霄才垂头丧气的回来。
温竹君看他呆愣愣地坐着吃饭,连菜都不知道夹,无奈摇头。
“出什么事了?”
霍云霄慢吞吞地咽下口中的饭,拧眉道:“清水里的鱼,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往浑水里游呢?”
温竹君摇头,“不知道,这得问他本人,我们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石二狗不是坏人,”霍云霄放下筷子,目光怔怔,“阿竹,你说,他有没有可能会被赦免?”
“不可能,”温竹君喝了口鱼汤,也放下筷子,“他必死无疑。”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会留下反贼,这对整个封建王朝的统治影响巨大,若是真的留下,将来百姓有样学样怎么办?
没有代价,就会产生混乱。
霍云霄第一次吃饭没有胃口,“我知道,其实我都明白,但我就是……”
温竹君有些担心,心生怜悯正常,无能为力也正常,她可以袖手旁观,但霍云霄未必会。
“这事儿,你不能管,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霍云霄抿着唇看她,沉默地点了点头,放下筷子,闷闷道:“我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