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太子让人将肃州近些年与户部的往来,只要有关的就都调了出来。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忽略了什么。
正看着呢,霍云霄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带了满身热燥。
“师兄,我知道了,是雨,是雨,问题就在雨上,肃州那些官肯定有问题……”
太子目光清冷的看着这小子,眉头紧拧,回去一趟后,这小子倒是没一开始那么犟了,眉眼间带着舒畅。
他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不由抿唇,“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胡说,要是有心人听见,参你几本,看你老不老实?”
他已经准备去找父皇,隔日便派巡抚去肃州督查清算,若是有事,定不会放过的。
霍云霄却异常兴奋起来,“师兄,师兄,是雨,下雨了……”
太子望了眼从蜃窗里透过的明灿阳光,睨了他一眼,像是没听见,拿起狼毫,埋头批阅。
“你要是来胡言乱语的,休要怪我找人打你一顿。”
霍云霄一点不在意,满脸堆笑,“师兄,肃州这么些年是不是一直在找朝廷要钱?说连年干旱?”
太子淡淡道:“是啊,怎么了?那个地方本就旱灾频发,没什么稀奇的,再说了,每三年都有巡抚去巡查,从来没出过问题……”
“可是,肃州下雨了。”霍云霄眸光大亮,激动道:“师兄,肃州大雨,根本没有干旱一说。”
他挠挠头,觉得这话不严谨,补充了一句,“至少近几年没有干旱的说法,那山上路边草都密着呢,我们那几天真是被淋成了落汤鸡,说不定张炳之在里头有什么动作呢?那个狗东西……”
太子面色无波无澜,见他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便放下笔,抱着手臂听他絮叨。
霍云霄正说的振奋呢,见太子竟然一脸平静,似乎根本不惊讶,他有些不明,只能闭嘴。
太子等霍云霄絮叨完,才淡淡道:“张炳之归朝,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父皇哭诉,说大雨连绵以致战事失利,父皇一贯宠信张炳之,知道他在找借口,大雨估计也是托词,但也接受了这个说法,怎么?你都胜了,也要找借口来彰显自己的功劳有多大吗?”
霍云霄一愣,面色顿时涨红,愤怒道:“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急,但急是没用的,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空口白牙污蔑,官场不是这么混的。”
霍云霄总算听明白了,太子以为他跟张炳之一样,是找借口呢,压根就不信肃州大雨。
“师兄?”他气的跳脚,只觉羞恼愤怒,“你信张炳之都不信我?”
太子拍桌子,怒目而视,“我说过我信他了吗?你以为朝廷官吏都是吃干饭的?他说一句我得信他,你说一句我就要信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要看的是证据,是白纸黑字的公文,你一句话,就能推翻那些印了章的公文吗?你知道肃州那边有多少官吏吗?你知道我们派了多少巡抚吗?”
霍云霄气得大喘,毫不惧怕地瞪了回去。
“不信你可以找二皇子,肃州大雨,这是事实,我们没有禀明这事儿,是怕
你们觉得我们这些武将是胆小找借口,但不能否认,肃州根本没有干旱,没有干旱,那为什么朝廷会赈灾,又赈的是哪门子的灾?送到肃州的钱,到底用在了什么地方?叛军根本就不是叛军,他们是活不下去的大梁百姓……”
他越说越气愤,恨不得立刻就去牢里将那叛军首领给带出来,他这次杀了很多无辜百姓,他不想再冤死一个普通人。
太子知道他性子,不由眼神微眯,“肃州果然大雨?”
霍云霄恨不得当即就飞回肃州,证明给太子看,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谎。
“是的,肃州大雨,没有干旱,百姓过得再不好,也根本到不了造反的程度,天高皇帝远,那些巡抚还有官吏,胆大包天,将玉京的皇上都蒙蔽了,他们肯定都是一丘之貉,贪赃枉法,无恶不作,官逼民反……”
太子的面色渐渐变了,一张脸铁青着,喉间上下滚动,随即挺直的腰背靠在了椅子上。
就说哪里不对劲,原来张炳之没有说谎,是真的大雨影响了战事。
那这件事,可就大了,其中的牵扯,连他都有一瞬间的心慌。
霍云霄怒气冲冲,“师兄,你说句话啊?”
“你知道,去年朝廷给肃州拨了多少钱吗?”太子捏了捏眉心,疲惫道:“二十万两白银,我亲自过手。”
霍云霄闻言,也惊住了,大梁也不是没发生过天灾,朝廷赈灾放粮都很迅速,他只猜到会拨钱到肃州,但没想到会拨这么多。
“怎么会拨这么多?我回城时,看到肃州境内的大河,边岸几乎没有什么下降的痕迹,近三年内,至少河岸五十公里都没有干旱的迹象。”
看书确实有用,哪怕是些杂记,学会了观察,能看出很多东西。
太子面色难看,忽然嗤笑了一声,无奈地轻轻摇头。
“肃州土地宽广,地瘠民贫,当年前朝给踢了出去,是先祖将他们纳了进来,还言凡我大梁子民,皆要吃饱饭,过好日子,历任帝王将此话奉为圭臬,对肃州百姓也是一视同仁,没想到,我还以为,这蠹虫有一个张炳之就够恶心的,是我看的太短浅……”
霍云霄听到这话,也冷静下来后,思考的东西也就更多了。
比如肃州的官场,还有去督查的巡抚,更有赈灾的官员,因为造反,再加上一场雨,就这么露馅了,牵扯之大,怕是大梁至今都未遇见过的。
他看着太子黑如锅底的脸,涌到喉咙里的话一时间说不出来了。
“师兄,张炳之为什么那么猖狂?”霍云霄闷闷的道:“他凭什么敢在战场上阴杀我?他真的那么愚蠢吗?那怎么会这么难对付?”
太子摇了摇头,“伯远,他不是愚蠢,他聪明的很,是有人给了他权势,他心中无惧无畏,他只是把自己当做了执棋人,他以为你必死,所以你才会看到他犯了这么一回蠢。”
权势拿在手上久了,就容易迷失,张炳之一路从寒门爬上来,怕是也忘了从前的艰难吧?
太子看他扭头就走,喊了一句,“你晚上还参加宴席吗?”
霍云霄摇头,语调低沉,面色郁郁,“不去了,我想去看看石二狗。”
石二狗,就是他活捉的叛军首领,敢朝他吐口水破口大骂的人。
牢房里昏暗,味道浑浊,湿气也重,一呼一吸都让人恨不得屏息,以期让自己好受些。
霍云霄拎着百味楼的食盒,到了石二狗的牢门前,看着石二狗手上脚上都带着沉重的石镣,脖子上也封着木镣,上头还贴着封条,镣铐锁着的,是黝黑细瘦的身躯,满是沧桑的岁月痕迹。
他是叛军首领,等着午门斩首的,自然不会让他好过,这一身镣铐石锁重达百斤,石二狗连动都动不了。
“哎,来个人,”霍云霄招手,“把他的镣铐钥匙都给我。”
“大人?”狱卒有些为难,“您要钥匙干什么?这可是要犯,万一出了事,小人担待不起的。”
霍云霄拧眉,一张脸冰如山巅雪,眼神凌厉,“啰嗦,我亲手抓回来的,还能让他跑掉?”
石二狗嘴角轻勾,面带讥讽,冷冷的看着霍云霄帮他打开脚上的镣铐。
“拿了我这个叛军首领,你能做将军了吧?”石二狗嗤笑,讽刺意味极浓,“狗腿子,你就算做了将军,也不是你凭真本事拿的,你就是皇帝小儿的走狗,为了一点银钱,良心都被狗吃了……”
霍云霄听着他骂,要是搁以前,他定要起身狠狠揍一顿,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但今儿,他一点气都生不起来,甚至隐隐觉得,有些话倒也没错。
他沉默的将食盒拎过来,慢慢打开,一阵食物的香气在牢里弥漫开。
石二狗的鼻翼耸动,但他有骨气,只是冷冷的笑了声,便闭上眼睛,靠在墙边假寐。
霍云霄看了看他,缓缓朝他走近了些。
石二狗警惕的睁眼,恨不得冲上来杀了他,嘶哑道:“你要做什么?要杀我吗?”
霍云霄拿着钥匙,将他手上的镣铐也给打开了,淡淡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怕死?”
石二狗啐了一口唾沫,恨恨道:“呸,我怕死?我怕死就不会出现在这。”
霍云霄又去解开他脖子上的镣铐,见他躲闪了一下,叹了口气。
“你造反,是你的事儿,我去平叛,是我的职责,你能说我是走狗,狗腿子,但不能指责我做的是错事儿,我是大梁的将士,我师父是戍守边关的将军,他曾说过,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大梁的百姓,我没觉得我做错了。”
石二狗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眸光几经转换,勉强稳定了下来,不善道:“那你来这做什么?”
霍云霄下巴指了指食盒,“给你送好吃的。”
石二狗又开始冷笑,“你这个走狗,会这么好心?”
“那你敢不敢吃?”霍云霄又指了指他脖子上的镣铐,“不解开你怎么吃饭?这些东西,我可花了不少银子,你拿手乱啃是糟蹋东西。”
石二狗转动了下早就没多少知觉的手腕,又看了看食盒,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一咬牙,干脆利落的将木镣上的纸封给撕了。
“小狗腿,赶紧给老子解开,饿死了,玉京也不怎么样嘛,说是什么天下最繁华的,牢饭一样发馊。”
霍云霄听的拧眉,“你造反,还想吃不馊的饭吗?”
石二狗将木镣一甩,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开吃,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我?造反?”他一边啃鸡腿,一边满足的眯眼睛,黝黑的脸上满是痛快,“也是,到打到省城了,可不就是造反了,但这反,造的痛快,那个狗官,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我一刀将他捅了个对穿,痛快,哈哈哈……”
霍云霄见四周全是脏兮兮的稻草,实在坐不下去,便蹲在了他面前。
“你为什么造反?”他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方才看石二狗反应,一开始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在造
反,“你为什么要自己杀那个狗官?你可以报官,来玉京告御状也行啊,干什么要造反?”
石二狗朝他翻了个白眼,“你都做将军了,还不知道原因吗?”
霍云霄面色一晒,嘟囔道:“我不是将军,我师父是将军,我现在是正五品骁骑尉,至于那个将军称号,是个散官,章示功绩的,算不得真正的将军。”
石二狗愣住了,“合着老子打半天,都没跟将军交过手呢?骁骑尉?骁骑尉是干什么的?”
霍云霄听的也有些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叛贼首领连这都不知道,“啧”了声,将话头转了回来。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杀那个狗官呢?”
石二狗头也不抬,“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那狗官草菅人命,我儿子被他们活活打死,我堂侄女,被他们那些人抢去做妾,死了两年我们才知道……我们那的村子,都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我怎么知道会有那么多人响应,跟着我将县衙冲了个干净,我本来只是想豁出这条贱命报仇……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霍云霄还是不能理解,有仇可以报,但造反是九族的事儿,孰轻孰重难道真不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进京告状,就算肃州的官员都是坏的,那外头总有好的吧?不管怎样,总比造反好。”
石二狗将筷子一丢,砸吧嘴,有些可惜的道:“没有酒,吃得不痛快……”
“我明儿给你带,带玉京最好的酒,只有贵人能喝得起的酒。”霍云霄道。
“真的?”石二狗终于正视了他一眼,咽起了口水,“看来你想当将军还要些日子呢,这都想不清楚?我想进京得出肃州吧?没有过所,我怎么去?那些狗官根本就不让,再说了,我哪来那么多钱,赶路要花钱的,我连干粮都做不出来,走不到半个月就饿死了,还有啊,外头的官我都不认识,两眼一抹黑的,怎么告?像你这样两片嘴皮子碰碰就是告官啊?”
霍云霄的面色难看极了,半晌无言以对,他不是什么都不懂,如今就更理解,但也更说不出话。
石二狗倒是继续开口了,“不过你说起来,我还真见过一个官,好官,听说还来玉京当大官儿了呢。”
霍云霄默默收拾食盒,没有接话。
石二狗还在回忆,“那个官儿是好官,当年他还带着人将我们那危害乡里的盗匪一网打尽了呢,我们那还有以前挖的水渠,后来年久失修,严重堵塞,农田都荒了不少,也没有人去管,还是他亲自带人挖开的呢,好像是姓张来着,但是名字就不知道了,大官儿嘛,名字我也不配知道啊,可惜啊,好官留不长久,留下的,全是畜生……”
他还很惆怅,“要是知道名字就好了,我便是豁出命,也要找他告一告状,求他做主,毕竟在我们那做过父母官,也算有点香火情,总不至于弄到这一步田地……”
霍云霄心里沉甸甸的,提着食盒,“我明儿给你带酒来。”
“你跟那些畜生不一样,你像个人,”石二狗冲他笑了笑,哑着声儿道:“好,我等你的酒,可能我也喝不了几天了。”
霍云霄闷闷的出了牢房,脚步沉重。
金乌西坠,落日余晖,橙黄的暖光照射,波光粼粼的河道,碎金涛涛。
温竹君已经睡醒了,浑身手脚酸软的,不过,感觉还算良好,那种事儿,并不是只有男人才能享受。
她摸摸肚子,别的先不管了,填饱肚子再说。
青梨一边夹菜一边笑,“夫人,二姑娘来过了,说是想同您说说话。”
温竹君手一顿,“你怎么回的?”
青梨抿唇轻笑,“我说侯爷回来了,您睡午觉了。”
温竹君阖眸叹气,“好了,卧房里好好整理一下,把侯爷的东西都重新摆好,另外再添个枕头。”
这小子太久不在家,她干脆把他东西都收捡起来了,免得落灰。
她埋着头伏在桌上,认真看着账本,端起茶杯却发现是空的,想着自己倒一杯算了,刚站起来,就被人拦腰抱住了。
“哎,疼。”温竹君还未动,鼻尖便嗅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笑道:“你回来了?太子怎么说?”
霍云霄闷闷地喊了她一声,“阿竹。”
“嗯?”温竹君顺着他的手,转了个身,“怎么了?我在呀。”
霍云霄心定了定,捧着她的脸,略带急切和茫然的俯身凑了过去。
夕阳散漫,余晖温黄,迎着窗牖照入,斑驳的影子落在地面,窗前的人影犹如交颈鸳鸯。
温竹君察觉到他的迫切跟无端的燥意,显然是遇到难题了,不由奇怪,抬手将他的唇隔开。
“太子那不顺利?还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她轻抚她皱起的眉宇,柔声道:“皇上的赏赐送到家里来了,好多东西呢,你升官了,不高兴吗?”
霍云霄面色郁郁,轻轻咬着她的指尖,嘟囔道:“这个官升得没意思。”
温竹君挑眉,“升官还没意思?那什么才有意思?”
“唉,我也不知道。”霍云霄亲亲她的手心,叹了口气,随即坐了下去,“阿竹,你说大梁有多少贪官呢?”
“不知道。”温竹君顺从的坐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昏昏欲睡,“应该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