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褪尽。
天边原本像裹了层彩绸的云朵,也叫漫无边际的黑光悄悄吞噬金黄银红的光团与黑沉沉的暮色交织,蜿蜒随着微风飘落向天的尽头。
含章殿
魏顺忠这会儿候在殿外。
他正瞧着眼前天边那抹金红的云彩被黑光吞没时,却见一道人影踩着最后的余晖而来。
天色乍黑,人影显得有些模糊。
不用看清脸,只看那行走的姿势,魏忠顺就知道这是哪个‘孙子’闻着味来了。
汪岑,内尚监三总管。
也是他们陛下豢养在内尚监里的头号‘恶犬’。
恶犬,有着像狗一样灵敏的‘嗅觉’、尖利的‘爪牙’。
他们还拥有两幅面孔。
一面会对着主人匍匐而跪,打滚卖乖。
另一面,对着‘猎物’却穷凶极恶的龇牙咧嘴,闻着味悄悄扑上去,咬定目标就死不松口。
……
当年先帝还在时,因着诸多皇子斗争的厉害,而朝堂中那些搅和进这场斗争中的朝臣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刁滑。
垂暮年年的先帝颇有些精力不足,心思也越发的敏感和多疑,因着朝野内外他谁也不放心,便开始着重提拔宫中的内监。
有了皇帝的授意,宫中的内监的势力急剧膨胀,又因为是皇帝贴身伺候的人,他们要给皇帝传的话,可要比那些外臣方便的多。
越发年迈昏聩的先帝,给了内监们超出期待的权力。
这份满溢的权力,慢慢的催生了一种可怖的野心。
他们的目光,开始悄悄落在了下一任天子的继承上……
偏偏在内监的握着的权势到达顶峰时,这场‘美梦’被毫不留情的敲碎了。
明崇帝登基后内尚监虽然还在,但拥有的职权却被拆的七零八落。
其他的太监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唯独有支探听消息的队伍被留下了下来。
他们没有了处置官员,私设刑堂问罪的权力,却还有御前奏对的资格。
给皇帝递小话……就问这朝中哪个不怕?
大臣们对明崇帝留下这些心思阴诡的阉人,表现的十分心痛。
他们一致认为他们英明神武,端严若神的陛下是被这些谄媚小人蒙蔽。
但登基后显得爱惜名声的明崇帝,在这件事情上却压根没有半分的动摇。
……
被朝里朝外,无数人咬牙切齿的恨着,恨不能撕烂那张嘴的奸贼阉宦汪岑,却并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相反,他生的肤白,面容文秀,身形瘦长,和和气气的总是带笑。
乍一瞧,就像个饱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似的。
走近来瞧着站在殿门前的魏顺忠,汪岑含着笑,十分有礼的颔首见过人。
“魏公公。”
曾经也被‘咬’过一口的魏公公,瞧着汪岑含笑的模样背后就毛毛的。
他爷爷个腿,这小子笑成这样,指定没好事。
心头大骂的魏顺忠也笑的亲切,:“汪公公。”
说着,他上前一步,瞧瞧天色又看看眼前的人,:“哟,这么晚了,您这是……”
汪公公十分好脾气的笑着道:“奴才有桩事要禀明陛下。”
点到为止的寒暄后,魏公公目送着汪岑进了殿内。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又出了什么事。
瞧了瞧天色,魏公公心头忽而轻轻叹了口气,只盼着不是大事,不然他们陛下又该歇息的很晚了,明日还是小朝会……
哦,对了,说起休息,魏公公还猛然记起他们陛下今夜宣召了那位潘宝林侍寝的事。
这要是耽搁了……这位主儿,那还不得满皇宫的哭去?
不得不说,潘玉莲人设打造的实在成功。
不过一个八品的宝林,却是宫中人尽皆知,连御前伺候的大忙人魏公公,都对潘玉莲印象深刻。
……
临华宫
这会儿尽管时辰还没到,满殿却漂浮着一种微妙躁动的气息。
身旁伺候的宫人都笑着,实在是笑不出来的潘玉莲心头烦躁。
她有种想骂点什么都不知道该骂什么的乱糟糟。
太清苑的惊鸿一瞥,给潘玉莲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夜里的噩梦加剧了这份阴影的可怖。
但这事若是展开,潘玉莲其实都能想到其他人对她心态的讶异和嘲讽。
都进得宫了,还由得你挑三拣四?
捏着那么一个大的‘金手指’,不想着赶紧往上爬,你还想避宠往后出宫去过什么自由的日子,你脑子没坏吧?
现如今潘玉莲恨不能自己能有个什么疯狂的欲望,能支撑着她能熬过对皇帝的阴影。
潘玉莲开始一遍遍的告诫自己,现在她是明崇帝的后妃,争宠和侍寝是正儿八经的事,也能光明正大的往上爬。
可要是慕容烨当真存着这样的心思,等皇帝驾崩了,那就没人能护着住她了。
更要命的是,男主对她没有情意,只有退亲之辱的恨意。
若为发泄欲望,她就会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这个世界上皇帝自己选择压住的人,必定一辈子都不得见天日。
……
躲是躲不过去了。
潘玉莲也很清楚,事到如今,不管她想不想,她都得去陪着老皇帝睡一觉。
哪怕只有一回。
最起码,她不能好好的、干净完整的,叫其他人存在些不能言说的妄想。
打定主意的潘玉莲给自己鼓着劲。
但想到当初偷看皇帝时的那个场景……生怕自己被压得当场吐出来,实在没法的潘玉莲找出了自己的钱匣子。
戳开了游戏系统,她仰着头看向虚空中的屏幕,双手捧着所有的钱。
“系统,我有钱。”
“我把这些全都给你,只求一样东西。”
潘玉莲说着还放下钱匣子,认真双手合什拜了拜,:“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给我换个什么类似做‘春梦’的道具?”
“就像其他小说里写的那种,用了以后,皇帝就能自己玩自己然后做个春梦的道具?”
“……”
看着眼前毫无反应的游戏屏幕,潘玉莲想了想,又换了个更低
难度的要求。
“也可以不对皇帝用,对我自己用也行。”
“就是那种吃了或者用了以后就可以神志不清,看不清人影的药或者道具?”
“……”
这只是个游戏系统,不是许愿系统。
从前潘玉莲暗戳戳的内涵系统‘死要钱’的嘴脸。
但现在连氪金都没法氪的时候,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
……
戌时三刻,送宫妃去御前的鸾车停在了临华宫的宫门口。
听梅一路扶着潘玉莲从偏殿往宫门口去。
巍峨皇城隐没在黑夜里,只露出个沉沉的模糊轮廓,长街上四处很是安静。
登上鸾车,临进车轿前,潘玉莲一下握紧了听梅扶着她的手。
所有人都在笑,包括潘玉莲自己。
夜风轻轻,宫灯轻晃,那抹黯淡的灯光彷佛映亮了潘玉莲含笑间眼里含着的点点泪光。
只一瞬,潘玉莲回过神后就转过脸,慢慢松开了手。
临松开的那一刻,听梅却下意识握住了潘玉莲的手。
潘玉莲回过头,却见听梅仰着头看她,轻轻的道:“……小主,您,您之前还不是嫌轿子里闷,说是要吹着夜风,慢慢,慢慢走去延英殿的吗?”
听梅的话一出口,周围不管是提着宫灯的还是架着车的,一下都愣住了。
愣了一瞬,其他的宫人就琢磨过了味来。
他们垂着头没有言语,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相互之间挤眉弄眼的使着眼色——没有主子示意,妃嫔身边的宫人哪敢说这种话?
今天晚上,这要是真一路就招摇的走去……
那不就和敲锣打鼓着大声嚷嚷的告诉满宫里自己要去侍寝没两样吗?
嗯,果然是名不虚传‘潘宝林’。
过来接人的张太监心中也在啧啧称奇。
在这宫里活的久了什么都能见识。
但在去侍寝这事上敢这么折腾的……少见。
这宫里,满皇宫的宫妃那自是恨不能规规矩矩、顺顺利利的赶紧到延英殿。
见潘玉莲车轿也不进了,就这么站在那儿忽然扭头看了过来,张公公正要开口拒绝,但话到嘴边却绕了个弯——
这会儿就这么拒绝……
说实话,张公公还真有点不敢。
这位主儿可就要去侍寝了。
一直负责帝王床榻之事的张公公,和宫里其他人看待妃嫔的角度不太一样。
甭管他们陛下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气度的妃嫔,但既然选了人进宫,还传了人去御前——今夜谁说破天去,睡在陛下身边的可都是这位潘宝林。
你说他这会儿要是拒绝了,万一被这位潘宝林给记恨上……一会儿她使起性子开口给陛下吹起了枕头风怎么办?
这种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蠢事,宫里旁的人干不出来。
但放在这位心性浅薄,无脑张扬又不守规矩的潘宝林身上,那可真说不定啊。
再有,不管旁的人说的多难听,但今夜张公公看着潘玉莲的模样,心头却在犯含糊。
也就是他们陛下了……
但凡这位小主要是搁在旁的地方,你就说她不招人稀罕?
想想刚被整治的尚衣监和司珍房,此刻对着潘玉莲这般史无前例的‘刁难’,张公公愣是露出一个温吞的笑脸来。
“按说,这,这也确实没有小主您不能走着去延英殿这样的规矩。”
“不过这宫里的地方大,要经过的路也长,小主您若要是自己走着去,那多累啊,又怕耽误时辰……”
怕担责任的张公公,话没敢说死,但潘玉莲却听懂了。
她也不要张公公明说什么担这个责任。
二话没有,潘玉莲自己直接跳下了车。
一路往延英殿走去。
这忽然‘偷来’的片刻延迟,叫人闷闷的心头忍不住生出点轻松来。
看着跟着引路太监往延英殿去的潘玉莲那副脚步雀跃的模样,跟在后头的张公公摇摇头,慢慢架着车跟上。
都不用再想,这事明天,不,今晚在这宫里会传成什么样。
啊,真是好大一场热闹等着瞧。
想到这,一直瞧着潘玉莲的身影的张公公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这场热闹里能没有他就完美了。
……
躬身提着宫灯走在前侧引路的宫人,步行前来侍寝的宫妃,跟在后面晃悠悠慢的令人发指的鸾车……这一行‘活久见’的奇特侍寝队伍终于到了延英殿。
走了这一路的潘玉莲脑子彻底放空了。
此刻的她就像个没有什么情绪的机器人一样,脸上设定好了标准样式含羞带怯的表情,留听梅在宫门口,自己毫不犹豫的跟着宫人进殿。
这处隐秘的帝王寝宫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天家富贵,潘玉莲压根就没心思看。
见宫人推开了内殿的宫门,怕自己说不利索话的潘玉莲头都没抬,横着劲儿进去就是一个干脆的行礼,:“嫔妾临华宫宝林潘氏给陛下请安,陛下长乐未央。”
身后跟着的章掌事和其他宫人已经被潘玉莲一气呵成的举动给惊呆了。
刚刚还在殿门口就给这位小主说了陛下不在的事……合着这位小主光惦记着侍寝的事,这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反应过来后,章掌事哭笑不得的连忙上前扶起了潘玉莲,:“小主,陛下这会儿还在含章殿呢。”
人不在?
被扶起的潘玉莲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寝宫,心中绷着的气都被这意外‘嗤’的扎了个洞。
章掌事扶着潘玉莲坐在了一旁的圆凳上,:“还请小主在此处稍作歇息。”
没心思搭话的潘玉莲点了点头,待宫人们退出去后,她就直勾勾的垂着眼继续放空自己开始鼓气。
也不知等了多久,殿门又被推开了。
原本坐着一动不动的潘玉莲一个激灵,整个人从圆凳上弹起,结果一抬头,就见一个不认识的公公领着听梅走了进来。
走进来的魏顺忠正对上潘玉莲怔怔然看过来的模样。
这一眼看了个亮堂的魏公公整个人都顿了顿,随后躬身道,:“奴才魏顺忠见过小主。”
听梅走过来扶住了潘玉莲,低声道:“小主,这位就是御前伺候的魏总管。”
哦~长夜漫漫,春宵苦短……皇帝不来,来个太监?
当了半晚上‘机器人’的潘玉莲嗅到了搞事的气息。
啊,这仿佛又回到熟悉赛道的感觉……
潘玉莲陡然来了精神。
她抬眸看人时微微挑起了眼尾,又露出了那种靡丽带感的嚣张劲儿:“敢问魏公公,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小主,刚刚御医来报,说昭妃娘娘突发旧疾……陛下这会儿,这会儿已经起驾去了琼华宫,特命奴才来送小主回宫。”
魏公公说完,却没听见潘玉莲有什么反应。
他抬头,还没等看清潘玉莲的表情,就见人肩膀一抖,用帕子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魏公公:……
这位小主的花样,真是防不胜防。
送着哭哭啼啼,抽噎着的潘玉莲上鸾车时,魏公公莫名又想叹气又想笑。
再想想他们陛下那副端正严明的模样……这可真是。
……
慈宁宫
等太后娘娘读完今日夜里的经,郑嬷嬷连忙上前扶着闻太后坐在了榻上,又奉上了香茶。
闻太后饮了一口茶,:“今日给妃嫔都请过脉了吗?”
自打这批新人入宫后,闻太后就十分上心,特别是给新人请平安脉的事都过问了。
郑嬷嬷连忙道:“回娘娘的话,御医都请过平安脉了,诸位小主都,都脉象平和。”
脉象平和,那就意味着一个怀孕的都没有。
闻太后掀起眼帘看了郑嬷嬷一眼。
迎着目光的郑嬷嬷没敢说
话。
好在不过安静了一瞬,闻太后抿了口茶,又道,:“今个夜里侍寝的……就是那个叫玉莲的,记得让宫中的御医也按时去请平安脉。”
虽然如今的闻太后已经没有了如选秀时的那般急昏头的冲动和非‘玉’不可的执拗。
但对着何玉珊和潘玉莲,闻太后心头却还是有几分惦记的。
特别是潘玉莲……这都入宫快三个月了!
难不成大费周章的选进来,只是叫人进宫来演笑话的不成?
郑嬷嬷心头悄悄吸了口气。
她看着闻太后,轻声道:“娘娘,刚刚,刚刚因着昭妃娘娘突发旧疾,急召御医,陛下去了琼华宫……”
“嘭!”
茶盏直接落在桌上。
“混账!”
此刻拍着桌子的闻太后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当年,当年他为了娶这个女人闹出了多大的风波?!”
“那可是他二皇兄未过门的妻子!”
“他叫人戳着脊梁骨都不怕,一定要迎了这个病歪歪的女人进宫,这些年,这个女人绊住他,连个一儿半女的都没有!”
新仇旧气一起涌上心头的闻太后好一通数落。
看闻太后眼睛都红了,郑嬷嬷连忙上前轻抚着闻太后胸前顺着气,:“太后娘娘您息怒,息怒,万不可为此伤了凤体。”
余怒未消的闻太后冷笑了一声,:“突发旧疾,听听,这回儿她又犯了旧疾。”
忍无可忍的闻太后看向了郑嬷嬷,:“你命人带潘宝林给哀家带到这慈宁宫来。”
郑嬷嬷虽然不解,却不敢问,正要领了差事去办,就见闻太后又道,:“你和燕秋亲自去琼华宫请陛下这会儿来慈宁宫,燕秋留下给昭妃‘侍疾’,和御医一起,务必盯着昭妃身子好了为止!”
是,郑嬷嬷半点不敢耽搁,脚不沾地的离了慈宁宫。
……
哭的十分卖力,演的格外上头的潘玉莲被提溜到慈宁宫的时候,人还是蒙的。
看着潘玉莲努力控制着抽噎,却还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实在不成体统,瞧着也不像是能继续侍寝的样子,闻太后头疼的打发了人去偏殿。
擦干净的脸的潘玉莲,待在慈宁宫的时候还有些不安,毕竟谁能想到这个晚上她会经历这么多魔幻的剧情?
她要去侍寝的人,先是被皇帝给退了回去,叫她唱一首‘完璧归赵’,结果哭到半路,就给拎到这了慈宁宫。
当看见郑嬷嬷手里端着酒壶进来时,潘玉莲哆嗦着干咽了几次口水……这,这,这更魔幻的都有呢?
要是她今晚没法侍寝……她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
明崇帝到了慈宁宫的时候,闻太后不再是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她的眼眶泛红,透着不曾安眠的疲惫。
母子两心平气和的说了会儿话,偏殿的潘玉莲就被扶了出来。
结果一出来,潘玉莲就和醉猫似的整个人蜷缩着膝盖,叩头跪在地上。
这……
闻太后下意识的朝着郑嬷嬷看去,她是让人喂点暖情的酒,但没让人醉成这样啊。
郑嬷嬷表情讪讪,她也没想到,扭个头的功夫,这位小主那般实诚,听了吩咐就直接掀开酒壶对着喝了。
因着明崇帝生的实在高,他这般站的近些,投下的影子笼罩住了缩手缩脚跪在他面前的潘玉莲。
明崇帝垂着眼看了几眼跪在身前的‘醉猫’,:“今夜儿臣传召了潘宝林御前侍奉,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将人给灌成这样的闻太后难得的都没有多言语。
她捏着眉心,摆摆手将这场闹剧的‘主演’给轰了出去。
被两个宫人扶着出了慈宁宫,瞧着实在醉的不成样子的潘玉莲被送上了御撵。
轿撵里的明崇帝一如既往坐的端正,而醉的脸颊晕红,闭着眼,偶尔发出轻轻吸气声的潘玉莲,软的和没骨头似的,随着轿撵的行进,她的身子不由得一歪一歪的蹭着明崇帝的腰侧。
一次,两次……明崇帝没有言语。
到第三次时,潘玉莲直接叫人给伸手摁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