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雷鸣, 似乎整片天地都在震颤。
几瞬之后,就是瓢泼大雨。
地下积蓄了一整个冬天力量的春笋发出了芽。
山间的一头猛兽抖了抖被淋湿的鬃毛,目光忽然一变, 生出了几分灵智。
年迈的老人撑着伞赶回家,没发觉老朽的关节较之先前灵活了许多。
一只毛发油亮的红狐狸正躺在干爽的榻上美滋滋地睡觉。
她半道翻个身, 预备着继续睡觉, 鼻子下意识地动了动,忽然间坐起身来了。
柯桃来到窗前,向外嗅了嗅, 神色狐疑:“怎么感觉空气里的灵力好像忽然间变多了……”
帝国疆域之内,这场雨下了一日一夜。
起初雨势凶猛,叫人疑心有些地势险峻的地方是否会发生洪灾。
只是片刻之后, 雨势便逐渐转小, 变得淅淅沥沥,细如牛毛。
太史监翻遍了先前的记档,也没翻出个所以然来。
到最后,只能尽力把它伪装成祥瑞的一种,报了上去。
本来也是嘛,春雨贵如油——虽说这时候还不算是正式地进入了春天, 但总也算是可以往这上边靠一靠了。
圣上见后也只是一笑, 并没有为难他。
……
东都城外, 乔翎一行人正式地同东都留守宋约辞别, 预备着返回神都。
这一回, 公孙宴和白应、柯桃没有与他们同行。
公孙家的先祖是太宗十六功臣之首,死后配享太庙,随葬皇陵。
公孙宴既到了此处,不免要去祭拜一番。
而白应则是在这儿遇见了故友——说起来, 那也是柯桃的同族。
他们决定在这里停驻几日,再行还京。
到最后,回京的人也就是乔翎、卢梦卿、小奚、梁氏夫人,猫猫大王,乃至于李九娘、李十七和皇长子与小庄了。
卢梦卿有此奇遇,颇觉心满意足:“寻常人哪有这样的运气,梦中游览百年前的东都?”
梁氏夫人倒是觉得这运气不粘也好:“听你们所说,那时候的东都实在不是善地,不去也是好事。”
猫猫大王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其实不然……”
李九娘同李十七对视了一眼,脸色反倒都有些凝重:“我们倒是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待着被发现。”
只有皇长子不在状态当中。
“这个案子办的可真是……稀里糊涂地开始了,稀里糊涂地就结束了?”
记忆里他才刚在神都跟他阿耶辞别,说与其留在神都做个千篇一律的富贵闲人,不如轰轰烈烈地去干点正事。
好容易颠簸着赶路到了东都,一觉睡醒,再睁开眼,事情就解决了???
然后直接打包行李准备着回神都了???
这出差好像是出了个寂寞!
再听听其余同事过得多么精彩啊!
一场梦里经历了两段人生。
有见到自己先祖的,有游览如今已经不复存在胜迹的,有追杀邪祀的,有跟中朝学士硬碰硬的,居然还有逼宫造反杀皇帝的?!!
这对吗?!
他觉得很纳闷儿:“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庄在旁,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真是很长很长,也很复杂的一个故事了……”
……
一路颠簸着回到了神都,大家都颇有些困乏。
乔翎看了眼天色,叫他们回去歇着:“给你们放两天假,回去缓缓神儿,明后两天都不用往京兆府去了。”
李九娘、皇长子和小庄脸上神情齐齐一松,应了声:“好。”
早就有人将他们的行程传了回来,消息送到越国公府,来迎接她们的自然就只能是姜裕了。
数日不见,姜裕看起来似乎老成了一点,阴着脸坐在马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乔翎有点小小的心虚,可是这有什么办法!
总得有人看家的嘛!
乔翎就当成没看见,还若无其事地支使他:“二弟,你送婆婆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梁氏夫人有些讶异,跟趴在她马背上的猫猫大王一起看了过去:“你不回去?还有什么事要做?”
乔翎笑道:“我跟二弟是受皇命往东都查案,现下回京,得第一时间过去述职啊。”
梁氏夫人听得心绪微动,目光上下在她身上脸上一扫,最后也没有深问。
她只是说:“小心点,瞧着时辰,晚饭回家吃吗?”
乔翎应了声:“肯定会回去的。”
梁氏夫人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转而同姜裕道:“我们先走吧。”
姜裕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嗯。”
猫猫大王没忍住,很好奇地问了出来:“姜裕,你怎么回事,面瘫了吗?”
姜裕:“……”
姜裕继续面无表情道:“我没有,我很好,我只是让你们伤透了心,我再也不会对着你们笑了!”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
……
到最后,同行的人就只剩下了乔翎、卢梦卿和小奚。
卢梦卿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笑问一句:“要进宫去述职,怎么连官服都没换?”
“懒得换了,”乔翎握着马鞭,轻舒口气:“进宫看的是人,又不是那身衣裳。”
卢梦卿听得一笑,姐弟俩默然地在官道上走了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心灰意冷了吗?”
乔翎摇了摇头:“也不至于,就是觉得……”
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一个足够精确的形容来。
到最后,也只能重复了曾经跟水生探讨过的那个话题:“人世间的许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东都案所牵扯到的,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华胥国意图通过吞噬太元夫人和破命之人,达成四圣的超脱,皇朝这边就反过来利用他们对于天命将至的恐惧设局,反过来将四圣一口吞掉。
四圣贪图的是皇朝吐出来的蝇头小利,皇朝想要的,是四圣的全部本金!
要完成这个局,就要确定有能够钓到四圣的饵料。
就要让破命之人和太元夫人一起出现在东都。
什么人能够确保做到这一点?
同行之人当中,为什么皇长子与乔翎等人一起陷入了沉睡,而在百年前的世界里,他却不知所踪?
因为设局的人做了先手准备,不能让皇长子出现在东都。
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有皇室嫡系血脉出现,就相当于是给废帝一系敲响了警钟!
什么人如此清楚地了解皇室的密辛?
还有初到东都时,北尊借由安国公世子之手交付给乔翎的那套紫衣学士的衣冠。
乔翎由衷地笑了一声:“好大的一盘棋啊。”
她是棋子,卢梦卿是棋子,同行的所有人都是棋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这局棋他们赢了。
华胥国里,皇朝一直有所忌惮的四位圣人被一举拔去,反过来化为雨露,滋润了天地万物。
可是在此之前,死在东都的那些人呢?
他们算什么?
乔翎能做的,也只是重金抚恤他们的家人,好生将其安葬。
她为他们的不幸而难过,但是与此同时,身在局中,她也不得不继续这一局棋。
赢了,还有离开棋局说话的机会。
可要是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场大雨落下,乔翎感觉到天地万物在滋生,世间生灵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她见证过死亡,也见证了新生。
很难说孰是孰非。
天空中还飘着濛濛细雨,直到此刻,他们头顶上还戴着遮雨的斗笠。
卢梦卿伸手过去,用卷起来的马鞭敲了敲她的帽檐:“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会把人压垮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说:“大乔姐姐,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赶紧进宫述职,完事了回去洗个澡,吃吃饭,美美地睡一觉!”
末了,卢梦卿特别狐朋狗友地朝她眨了下眼:“实在不行就找个美男子陪陪,我有几个人选,要推给你吗?!”
“……”乔翎敬谢不敏:“不必了,我心领了。”
卢梦卿哈哈大笑。
说话间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承天门外。
卢梦卿抬头看了眼城门上的匾额,问她:“需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
乔翎谢了他的好意,却摇头道:“这就不必啦。”
卢梦卿便就此停住,与她辞别。
乔翎下了马,从坐骑的长褡裢里取出了一柄佩刀,握在手里,走向前去。
戍守宫门的禁卫自然还认得她,见了之后,有些讶然,笑着打了声招呼:“乔少尹——从东都回来了?”
乔翎笑着应了声:“不错。”
那校尉又问:“那您现在这是?”
乔翎说:“要进宫去给陛下复命。”
校尉了然地点点头,叫人登记在册,请她进去了。
卢梦卿勒马停在原地,目送着她背影缓缓向前。
小奚陪在他的身侧。
他眼力格外好,目光在乔翎所持那柄佩刀上短暂一定,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来:“乔少尹那把佩刀的刀鞘上,似乎还有干涸了的血痕……”
向来习武之人,对于兵刃都是很爱护的。
用过之后需要仔细擦拭,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定期保养。
有条件的人,还会准备不同材质的刀鞘备用。
以他对乔翎的了解,她不该是那么粗心的人才对啊。
至少在对待自己的兵刃上,她是很细心的。
卢梦卿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或许是因为她想让人看的并不是那把刀,而是那些干涸了的血吧。”
小奚听得短暂一怔,回过神来,心下豁然。
……
乔翎从承天门进去,一路经嘉德门、太极门,终于来到了天子所在的太极殿。
御书房门外,她被侍从们拦下了。
“乔少尹,”宋大监很客气地说:“依照规矩,外臣觐见天子时,是不能携带兵刃的……”
乔翎笑着应了声:“我知道。”
只是她也说:“劳烦大监给通禀一声,就说这不是我专程携带的兵刃,而是自东都归来,专程送给陛下的土仪。”
宋大监目光低垂,认出了那应该是十六卫专用的佩刀,且佩刀之人的身份估计不低。
刀鞘上纵横着已经干涸了的血痕,再往上看,刀柄之下,也凝着一团发黑的血污。
他猜想,或许杀人之后,使用者擦都没擦,就将其入鞘了。
宋大监毕恭毕敬地应了声:“乔少尹,您稍待一会儿,我这就去通禀。”
乔翎彬彬有礼道:“好的,好的。”
如是过了几瞬,还是宋大监过来领她:“乔少尹?请随我来。”
乔翎跟在他的身后,踏入了御书房。
圣上神色从容,语气也很平和:“东都城的案子,已经解决了吗?”
乔翎说:“明日卢相公大概就会上疏言说此事。”
圣上微微颔首,又道:“听大监说,乔少尹此番归来,还给朕带了一份土仪?”
乔翎一抬眼睑,同样从容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很难形容这两双眼睛之间到底都闪过了多少情绪。
戏谑,猜疑,审视,还是杀机?
几瞬之后,乔翎微微一笑,双手抬起,震声呈刀于上:“东都归来,偶得宝刀一口,特来献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