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左文敬昨天晚上值夜, 一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才与同僚换班,回邢国公府去歇息。

结果才睡下一个多时辰, 便又被人匆忙叫起来了。

邢国公上朝去了,邢国公夫人倒是在家, 见状赶忙叫人去把小厨房里温着的饭端过来:“你好歹吃两口再走呀!”

左文敬摸了两个鸡蛋揣在袖子里, 就匆忙走了:“来不及了嫂嫂,公廨里有急事……”

邢国公夫人想叫他都没叫住。

她叹口气,叫管事跟过去瞧瞧, 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又说:“不只是小五,估计他手底下的人都没空吃饭呢, 你去包家食店, 看他们什么时候闲下来了,就都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年轻人总饿着出去,肠胃都坏了。”

管事应声而去。

邢国公夫人长吁短叹:“怎么感觉这两天事情这么多呢!”

……

东方天际才刚透出一点明亮,地上凝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左文敬坐在马背上,听亲信压低声音道:“中郎将, 昨天晚上, 西街那边儿出大事了!”

“中朝的人在那边一处府邸的密室里清出来九具婴孩的尸体, 此外又有有灵动物的遗骸三十一具, 无灵动物的遗骸七十四具……”

“更发现了用以进行邪祀的祭坛, 疑似是无极的手笔。”

“更要紧的是——”

亲信加重了语气:“在那处府邸里,拿到了户部侍郎林野亭!”

左文敬听了前边儿那些,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再听到“林野亭”这个名字, 才是真的变了脸色:“林野亭?!”

“是啊,”亲信明白他的惊愕:“涉及到他,这案子怕是棘手了。”

户部侍郎,正四品的官衔,比左文敬还要高一级的,在东都城里,已经算是能碰到天的人物了!

尤其这些个高官身上的关系网往往盘根交错,要去查他,须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

林野亭的妻子跟政事堂里万相公的夫人是表姐妹。

他的顶头上司庄尚书又是宫里边太妃的胞弟。

最最要紧的是,谁都知道他是当今天子在东宫时的属官,是天子心腹!

左文敬听到此处,反倒有些庆幸了:“幸亏这事儿是中朝查出来。”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如若不然,怕又得不了了之了!”

“是啊,”亲信也说:“中朝的手脚倒快,前脚把人拿住,后脚就封锁了消息,同时使羽林卫的陈中郎将率队围住林府,先抄了林野亭的书房……”

左文敬禁不住问了句:“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亲信摇头:“中朝把消息把控得很严,一丝风声都没有露出来。”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停在了赵府门前。

林侍郎那边的事儿,暂且有羽林卫在管,金吾卫这边要负责的,是另一桩凶案。

就在昨晚,京兆府的赵少尹被杀了。

……

中朝与政事堂,具体来说是与前朝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中朝不得干涉前朝的日常行政运转,与此同时,前朝的触角,也伸不进中朝里去。

乔翎知道在那府邸里拿住了户部的一位侍郎之后,原以为接下来的事情该是手拿把掐才对。

哪知道裴熙春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苦笑着劝了一句:“乔学士,我劝你不要对此怀抱太大的希望。”

乔翎听得不解,由衷地询问了一句:“为什么?”

裴熙春便把林野亭身上牵着的几条关系同她讲了:“很棘手。”

“那怎么了?”

乔翎不明白:“万相公是林侍郎的姻亲,现在林侍郎涉案,他不是应该回避吗?都官居宰相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人教?”

“庄尚书是林侍郎的上司,他的下属犯了事,不追究他一个失察之责,就算是宽厚了,他还敢过来胡搅蛮缠?”

又想起来裴熙春说庄尚书的姐姐是宫里边的太妃。

乔翎赶紧补充了一句:“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主张连坐的,庄尚书就算有失察之罪,我也不会去找宫里太妃麻烦的!”

裴熙春:“……”

这就是老牌中朝学士的实力吗?

真是令人瞠目啊!

他心想:这么简单明确、权责分明的论断,已经多少年没有见到了?

难道这位在先帝时代之前,就已经加入中朝了?

心下猜度着,嘴上倒是没有停下。

裴熙春叹口气:“这还只是前朝那边的麻烦,中朝内部……”

乔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道:“其实有件事情,我很早就想问了。”

裴熙春轻轻应了句:“请问?”

乔翎却没有急于开口。

中朝内部瞧起来十分宽敞,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浓紫色的影子。

她循着中朝内室里的楼梯,背着手,一步步登上去,往最高的三楼去。

聂学士好意拦了她一下,低声劝道:“那是尊上的值舍。”

乔翎笑了笑,说:“就是他让我来的。”

聂学士听得微微一怔——乔学士说这话,并没有撒谎。

乔翎一路登上去,站在中朝的最高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底下的所有人:“都很忙,是吗?”

“我请问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呢?”

“忙前忙后,把东都城忙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你们不如别当什么中朝学士了,上街去扫扫地好吗?”

“起码扫完地之后,好歹真能看出来干了活儿!”

“从前那些烂事我暂且先不管,现下林野亭这案子,要是有人敢推三阻四,碍我的事——我绝不宽纵!”

裴熙春听得默然,杨学士等与他同派系的人也不作声。

隶属于另一个派系的中朝学士们神情晦涩,彼此交换一下视线,知道这位竟然能驱动剑气,隔空将偌大府邸四遭劈出四条沟渠,可以想见实力之深厚。

有此顾虑,一时之间,竟也无人作声!

只是私底下问了句:“这是谁?”

裴熙春因是第一个同她接触的,也是他把人领回来的,便说:“这位是乔学士,应该是先帝时代之前便在中朝当值的一位前辈。”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众人听得心生忌惮,不由得将心火再往下压了一压。

再一想,她光明正大地登上北尊独占的三楼去,裴熙春作为北尊的亲传弟子,却没有阻拦……

莫非这是北尊的意思?

一众学士各怀心思,即便被人当众骑脸,到底也没有发作,生忍了下去。

乔翎见状嘿然冷笑,也没再说什么,下楼去见了裴熙春,第一句话便是:“去把工作日志拿过来,让我看看。”

“……”裴熙春有气无力道:“看这个干什么?”

倒是真的拿给她了。

乔翎从头到尾迅速翻了一遍,语气便柔和多了:“你是有在做事的,还经常加班——不用去扫地了。”

裴熙春苦中作乐地笑了一下,朝她作一个揖:“谢乔学士赞赏。”

乔翎顺手将那份工作日志合上,同时道:“找人去盯着那位林侍郎吧,若我所料不错,会有人去灭口的。”

一个强势的、初来乍到的中朝学士碰上了无极案,怎么肯善罢甘休?

她一定会查到底的。

可若真是如此,林侍郎后边的人,岂不是要糟?

要是真的闹大了,那可如何是好!

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及早灭口了。

乔翎来自后世,所以她很清楚林侍郎后边的人是谁。

那位被废杀了的天子嘛!

也是因此,她更加明白——天子乃至于他的拥趸们是不会容忍林侍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的。

裴熙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左右看看,还是选择靠近她一点,非常小声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都没等到他抵达那座府邸,林侍郎便自裁了。

也是因为他这行径,叫裴熙春猜测到了幕后之人的真面目。

林侍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自尽,可见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了了!

进了中朝,必然会死,就算中朝不让他死,他幕后的主子也一定会让他死!

是什么人,竟然能够令一位正四品的官员如此绝望?

只有天子!

林侍郎早就死了,只是乔翎叫他把消息隐瞒住,没有传将出去罢了。

这会儿乔翎再听了,也只是呵呵一笑:“他们又不知道!”

裴熙春并不十分看好这个计划:“幕后之人再如何张狂,也不敢来中朝将人灭口的。”

乔翎反问他:“你们中朝内部的那些害群之马也不敢?”

裴熙春听得心头一震,倏然间扭头去看她:“乔学士,你的意思是……”

乔翎若无其事地道:“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裴熙春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她的计划,只是又忍不住问:“可林侍郎已经死了,秘而不宣,却审不出什么话来……”

“怎么会审不出来?”

乔翎不假思索道:“没有供词,你不会捏造供词吗?”

裴熙春:“……”

乔翎语气阴险,森森地道:“看外边庄尚书和万相公谁跳得高,那林侍郎招供出来的就是谁——放心吧,到时候我们把捏造的证词往外一摆,天子会替我们制造伪证的!”

裴熙春:“……”

裴熙春木然几瞬,而后神色恍惚地问了句:“乔学士,你是不是当过官啊……”

乔翎呵呵一笑,模棱两可道:“好说,好说。”

这时候外边儿天色已经大亮,明光一片。

她忙活了一整晚,都没能合下眼。

这会儿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盘算着出去找个地方吃口饭。

乔翎还假公济私,招招手,叫了在中朝里好奇乱转的猫猫大王过来,蹲下身,状似正经地伸手去摸人家毛茸茸的肚子:“大王,你饿了没有?”

猫猫大王迟疑着:“……喵!”

猫猫大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乔翎迅速在小猫猫肚子上摸了几把,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叫它:“走,咱们出去吃饭去!”

裴熙春含笑跟了上去:“我知道有家好吃的馆子,不知乔学士是否有意同行?”

乔翎随意地应了声:“好。”

两人先去换下了身上标志性的紫袍,以真面目示人。

裴熙春惊愕不已地发现,这位乔学士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朗阔,英姿勃发。

再去回想她先前说的那些话……

他心头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疑窦来。

年轻就是年轻,年轻是装不出来的。

他私心觉得,这位乔学士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历经几朝的老妖怪!

裴熙春在看乔翎,乔翎也在看他。

她惊觉这个裴学士长得还挺好看!

像松竹,潇洒清俊。

一直都是“裴学士、裴学士”地叫,这会儿乔翎才想起来多问一句:“还没有请教过裴学士的名讳?”

四下里都是熙攘的人群,馆子里边人声鼎沸,裴熙春对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瞧了几瞬,伸手过去,在她掌心里轻轻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熙春。

乔翎看得莞尔:“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裴熙春浅浅一笑,又问她:“乔学士怎么称呼?”

乔翎就倾倒了一点茶水,用手指头蘸了,写在桌子上给他看。

翎。

裴熙春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个字,心跳倏然间漏跳了一拍!

他愕然抬头:“乔翎?!”

“嗯?”

乔翎眸光微动,笑眯眯地歪一下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裴学士,你好像听过我的名字呢!”

……

左文敬忙活了大半个上午,到这会儿才有时间坐下来吃一口饭。

地方是邢国公府的人定的,老规矩,不只是他,捎带着他的下属们也一起去吃。

一群人累得不行,大口炫饭,还有人要了一碗酒来提神。

左文敬提醒他们:“少喝一点也就罢了,别误了当值。”

众人皆是应声。

牛肉煎包还在锅里,老板招呼着说马上就来,先送了粥水过来,请他们垫一垫肚子。

左文敬端起来喝了一口,视线随意地往旁边一斜,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猛地喷了出去!

左右都吃了一惊:“中郎将?”

左文敬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道:“没事儿,没事儿。”

嘴上这么说,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坐在不远处的那对男女。

左文敬有点恍惚地叫了声:“乔娘子?”

乔翎闻声看了过去,紧接着就笑了,还很亲切地问了句:“原来是左中郎将,你也在这儿吃饭?”

左文敬:“……”

左文敬这才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错觉。

再仔细想想,昨天上午跟朱少国公相约,晚上跟梁少国公散步,今上午又换了个新的美男子吃饭……

左文敬由衷地道:“……乔娘子,你的生活真是很充实啊!”

“哈哈,”乔翎爽朗一笑:“能者多劳嘛!”

左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