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乔翎眼瞧着梁鹤庭亲自从里间里抱出来一口箱子。

不大不小, 四四方方的一口檀木箱。

她有些茫然:鹤公子这是要干什么?

哪知道梁鹤庭将箱子抱出来以后,却伸手往她面前一推:“若我所料不错,这该是乔娘子的东西。”

乔翎实在吃了一惊!

“什么, 我的东西?”

她神色讶然,只是看梁鹤庭面色郑重, 目光认真, 仿佛也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口箱子并没有锁,乔翎俯下身去听了听,里边静悄悄的, 什么声音都没有。

犹疑着伸手打开,瞧了一眼,不由得怔在当场!

梁鹤庭人在对面, 视线叫箱盖遮住了, 没瞧见里头的东西,只是看她反应,实在好奇:“是什么?”

乔翎神情微妙,若有所思,闻言也没回答,只是扶着那口箱子转一个方向, 叫他自己来看。

梁鹤庭垂眼一瞧, 也怔住了:“这……”

箱子里摆放的, 居然是一整套紫衣学士的衣冠, 并一枚镌刻了“北”字的玉佩!

他愕然当场, 回过神来,再去思量,忽然间冷汗涔涔!

北尊怎么知道乔翎一定会到安国公府来?!

北尊怎么知道乔翎会生出意图潜入中朝的想法来?!

还有最要紧的——他知道乔翎的来处,也知道她要做什么吗?

“难怪……”

梁鹤庭出身安国公府, 身负道脉,天资卓越,备受长辈期许。

他知道北尊是卜筮一道不世出的天才,神秘莫测,也不可避免地对这位同道前辈生出过好奇心。

他曾经问过他的母亲:“我要多久,才能追赶上他?”

安国公听得笑了,而后淡淡地说:“你能问出这句话来,就说明,你永远也追赶不上他。”

那时候梁鹤庭以为母亲的意思是指他过分地看重世俗意味中的强与弱,输了己心。

现下回头再看,他骇然惊觉,其实母亲是另一种意思。

如果他真的了解北尊的实力,根本不会有勇气问出来那句话!

乔翎不明白鹤公子见到那身冠服好像见了鬼似的。

她将冠帽拎出来搁在一边儿,紫袍在身上比对一下,惊讶不已:“感觉还挺合适呢!”

这衣袍很宽大,乔翎也省去了更衣的麻烦,直接套到了自己身上。

这下子她更确定了:“真的是我的尺码!”

檀木箱里还有配套的玄色皮带,梁鹤庭取出来,上前两步,神情恍惚地帮她系上了。

乔翎乖乖地抬着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又问他:“这是哪儿来的呀?”

梁鹤庭目光发飘,缄默几瞬之后,终于涩声告诉她:“这是先前,北尊使人送来的,他说时机一到,我自然会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北尊!

乔翎听得愕然:“北尊?”

她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那位据说扶立了四代帝王的北尊,但是算算时代,想必并不是如今的这位?

再循着这条思路一想,她倏然间明白了方才那电光火石之间,梁鹤庭心头究竟涌现出多少的惊涛骇浪。

北尊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在哪儿,也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乔翎若有所思:“这位北尊,是不是很擅长术数?”

梁鹤庭取了桌上的那顶冠帽来替她戴上,同时颔首道:“不错。”

……

夜色正深。

一抹浓紫倏然间浮现在空气当中,几瞬之后,又如同雾气一般,流动到了另一条街道上。

乔翎辞别了梁鹤庭,预备着先往中朝去探探动静。

她实在是很不放心,如若皇长子落到了中朝手里,叫皇帝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那可真是全完了!

祖相公等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乔翎回忆着自己脑海中的那张地图,过了当前这条道路,再进西街……

就在此时,她怀里边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绵长的一声猫叫。

“喵~”

乔翎楞了一下,不可置信地从怀里取出来先前梁鹤庭用花蝴蝶的那一撮毛、一滴血做法而成的那根猫猫胡子来。

那根长而弯曲的猫猫胡子好像活过来了似的,抖动几下,忽的浮现出一团莹光。

紧接着化为一只半透明的小猫,跃到地上,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飞奔而去!

乔翎见状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法子实在玄妙,喜的是竟然阴差阳错地在此寻到了猫猫大王的踪迹!

她一路追寻过去,终于来到了一座府邸门前。

那只半透明的小猫停也不停,直接跳墙进去,穿过窗户,往里间去了。

乔翎紧随其后,借着夜色隐藏住身形,四下里转着眼睛打量一圈儿,心下微突。

这东西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门外也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守着,到了里边再瞧,却是岗哨众多,俨然是外松内紧,别有洞天。

那小猫能钻窗户进去,乔翎却不成。

好在她会撬锁,悄悄将锁头扒开,一闪身,进了内室。

才刚站定,就听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不像是人,倒像是……

乔翎定睛去瞧,便见一只玳瑁猫火急火燎地冲出来了。

她循着它奔出来的方向去急走了数步,就见火光已经涌现出来了。

正想着去看个究竟,四下里忽的击锣之声大盛:“走水了!”

“快来人啊,走水了!”

乔翎略微错了下神,再一扭头,就见一只健壮漂亮的狸花猫已经势如疾风一般从里头暗室里冲出来了。

来的是谁?

当然是我们的猫猫大王了!

猫猫大王才刚出来,就见房里立着一位紫衣学士,起初一惊——它以为这个紫人跟底下那只老鼠是一伙儿的!

哪知道就在下一秒,那人身上将头上冠帽的黑纱掀起,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大王,是我!”

猫猫大王又惊又喜:“喵!”

一人一猫汇合到一起,猫猫大王急急忙忙地把底下的事情说给她听:“里边有只好大的老鼠,都快成精了!”

又说:“还关了很多动物供它吃嚼,还有被吃得只剩下脑袋的婴儿!”

乔翎心下一凛,眸底寒光乍现。

外边的呼喊声愈发急切,锣声愈发紧密,脚步声如同鼓点,迅速向这边儿逼近。

猫猫大王问她:“怎么办,要走吗?”

“走?”

乔翎冷笑一声,取出断山剑来,徐徐拔剑出鞘:“能让我退走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

寒冬时节,月亮仿佛也蒙着一层冷霜,森森地照在屋脊上,如同落了一片雪。

宅院里的扈从知道今夜出了变故,匆忙打了水来灭火,又要戒备着可能被吸引来的差役和巡夜的金吾卫。

不多时,又有人慌里慌张地来报:“鼠王死了!”

还有人惊怒交加:“这是怎么回事?叫我如何跟上峰交待!”

户部侍郎林野亭立在廊下,只觉得心脏一突一突地跳,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恰在此时,身后的心腹忽的扯了扯他的衣袖,颤声道:“大人,您看……”

林野亭起初不明所以,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心头登时就是一个“咯噔”,紧接着汗毛倒竖!

屋脊最高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人,那紫袍在月色下被照得熠熠生辉。

寒风吹动,那冠帽上的黑纱宛如死亡的旗帜,静静地在这夜色当中招展着。

是中朝学士!

林野亭不假思索,扭头便待离去,下一刻,忽觉身后寒光闪过,剑气四溢,这漫天清辉仿佛都被斩断了一个瞬间!

再回过神来,这府邸周遭已然多了四道剑气垦劈而出的沟壑,如同天罗地网,将整个府邸围困。

与此同时,府内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中朝学士平淡又难掩杀机的声音。

“若有敢趁乱离府者,杀无赦!”

……

就在乔翎拔剑出鞘的同时,相隔千里之外的一处祭坛上,被无极所供奉着的那把断山剑忽然间鸣颤起来。

天地之间,无法有两把断山剑共存。

戍守在此处的教徒见状,大惊失色,匆忙禀告上去:“断山剑显圣了!”

东都城里,乔翎察觉到了剑柄处传来的异动。

断山剑……在颤动。

她起初以为是这柄剑受到了某种感触,再定神去品,忽的惊觉这竟然是天地之间的规则在鸣颤!

乔翎反应过来——她来到了百年之前,这个时候,断山剑应该还是无极手里!

这个时空无法同时容纳两把断山剑!

乔翎感受到了空间的撕裂和异动,下一瞬,天空忽然间裂开一道缝隙,一条闪烁着靛色的长鞭裹挟着雷电的无伤威势,骤然劈了过来。

底下府邸当中忽的冲出两人,拔刀出鞘,漫天清辉当中,猝然出手!

与此同时,天际远远划来一道流光:“是谁敢在无极头上动土?!”

乔翎闪身躲过挥过来的那条鞭子,同时拔剑出招,目光一斜,望向了武器的来处。

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隙,好像是皮肉绽开了一条伤口。

在那伤口的另一侧,乔翎看见了数张笼罩在黑袍之下的苍白脸孔,叫她那双过于森冷的眼眸盯着,面无人色。

下一瞬,一道血箭划现在半空中,持鞭人死不瞑目的人头在半空当中定格几瞬,猛地落到了地上!

一只手穿过那道将要闭合的空间缝隙,接住了失去主人的那条鞭子。

下一瞬,“啪”地一声,卷住地上那两人,那靛色的光闪照亮了大半个天空,将其摔死在庭院中!

乔翎一抬手,那长鞭便如同丝带一般,温顺地落到了她的掌心里。

“看清楚了,”她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觑着缝隙另一边的人:“鞭子是要这么用的!”

天际行进到一半的那道流光倏然间顿了一下,紧接着调转方向,疾逃而去!

……

裴熙春匆忙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他来到门前,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凌厉的剑痕,其幅度之广,剑气之强,世所罕见。

裴熙春心想:难道是师兄回来了?

可这剑气又很陌生。

进得庭院之后,更觉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交锋之后,杀气腾腾的气息,可以想见彼时的攻击有多凶戾。

被扑灭了的那场火尤有余温,袅袅地冒着几缕黑烟。

屋脊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紫衣学士,旁边还卧着一只狸花猫。

见他过来,那位陌生的紫衣学士从屋脊上跃了下来。

她手腕上盘着一条银色的长鞭,叠了几圈,蛇一样地高耸着。

裴熙春走上前去,彬彬有礼道:“这位同仁,请问如何称呼?”

那学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姓乔。”

裴熙春轻轻“哦”了一声,而后莞尔道:“原来是乔学士。”

四下里瞧了瞧,又似乎有些好奇:“先前怎么没在中朝见过您?”

那学士答非所问:“北尊现下可在中朝?”

裴熙春听得心下微动,旋即摇头道:“尊上不知往哪里游历去了。”

那学士便随意地点了点头:“我去中朝等他。”

再没说别的。

裴熙春问了几句,也只知道此人姓乔,至于别的来路也好,出身也罢,俱都是一片茫然。

他实在好奇,只是也知道中朝多有怪士,性情孤僻,不喜言语,也并非奇事。

裴熙春见她不想说,也不深问,只是私下忖度着:听声音,仿佛还很年轻?

他任劳任怨地料理了这边的事情,惊觉还在这儿抓到了户部侍郎林野亭这条大鱼……

再去瞧了里间的密室之后,更知道这次的事情不小了。

裴熙春协同这位学士,并那只狸花猫一起回到中朝。

他并没有怀疑过这位学士的身份。

第一,每位中朝学士身上都佩戴有象征身份的玉佩,他们彼此之间是能够感应到玉佩真假的。

第二嘛,她要真是假的,还敢主动往紫衣学士的大本营里闯?

两人才要进门,忽见那只狸花猫仰起头来,稍显惊奇地看了一眼,而后道:“咦?是凤花台!”

裴熙春知道,它说的是他师傅养的那只白羽鹦鹉。

认识凤花台,还知道凤花台的名字,无形当中也更加印证了他先前的看法。

凤花台原本还在城楼上踱步,听见这声音,探头瞧了瞧,黑豆似的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

噢噢噢!

花蝴蝶的重外孙!

它震动翅膀,俯冲而下,很好奇地端详着这只狸花猫。

再一想花蝴蝶之前念叨的话,不禁饶有兴味地试探着叫了句:“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瞟了这只讨厌的鹦鹉一眼,趾高气扬地抬起了脖子,没理会它。

乔翎知道花蝴蝶跟凤花台是好朋友,也知道凤花台一直活到了百年之后。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猫猫大王也认识凤花台?

又禁不住问了句:“它叫你呢,怎么不理它?”

猫猫大王把头扭到另一边去,胡子一抖一抖的:“那只坏鸟可讨厌可讨厌了,不跟它说话!”

它曾经跟琦华一起在宫里住过,也是在那里认识了凤花台。

有一次被蛇咬了,那讨猫厌的鸟追着它笑话了好久!

猫猫大王可记仇呢!

深夜时分,中朝内部却是灯火通明。

乔翎怀抱着猫猫大王,一边走,一边摸,一边揉出一副世事变迁、感慨不已的老年强者语气:“时移世易,从前熟悉的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其实是趁机搜寻皇长子和婆婆等人是否在中朝存在过的痕迹。

裴熙春悄悄地去问杨学士:“那位乔学士,您可曾听说过?”

杨学士唯有摇头:“没听说过……”

又去问他老资历的师叔。

他师叔也摇头:“我也不认识啊。”

几人对视一眼,心生疑窦,遂寻了聂学士过来。

聂学士有一门神通,可以辨别言语的真假。

乔翎还在进行老年人的感慨,忽的发觉对面来了一人。

那人到面前来,客气地打声招呼,又状似随意地问了句:“从前好像没有见过学士?”

乔翎从容地瞧了他一眼,语气十分老登地道:“年轻人,试探得太浅薄了。”

“让开吧。”

她说:“这是我跟北尊之间的事情,你无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