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在那儿坐了约莫一刻钟, 就有京兆府的差役闻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先瞧一眼被吊死在杨树上的王三七,见他果真死了, 登时脸色大变!
这才掉头去看乔翎。
见这女郎生得结实美丽,手持长刀, 又能只凭一己之力吊死一个成年男人……
几个差役有此忖度, 说话倒还客气。
领头的上前几步,向她示意王三七:“人是你杀的?”
乔翎不答反问:“你们是负责这一片儿的差役?”
领头的差役被她问得一怔,眉头皱起, 倒是答了:“是又如何?”
乔翎便指着王三七还被吊着的尸体,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他一直都在这附近活动,敲诈勒索, 搅扰民生?”
那差役脸色微变, 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跟你说得着吗?!”
又吩咐左右:“将人犯拿下!”
随行的几个差役拔刀逼近。
乔翎看得微微一笑。
她回想先前在神都时白大夫同自己说的话,再对比如今东都城内的风气和那车把式言语之间透露出的讯息……
乔翎意识到,她的确来到了百年之前。
再推算一下时间,大概就是东都之乱的前夕!
白大夫与北尊联手平定了东都乱局, 在此之后, 帝国的中枢由东都重新被转移回了高皇帝所设置的神都!
若真是如此……
乔翎心里边倏然间涌现出一个念头来, 再一抬眼, 不禁背过手去, 神色凛然,威仪十足地道:“大胆,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她从前毕竟做过从四品的京兆少尹,气势又拿捏得很足。
差役们也知道东都多有显贵出没, 见状为之所慑,倒真是暂且停了动作。
领头的神情狐疑,又瞧了她几眼,拱手道:“敢问娘子怎么称呼?”
乔翎回想起自己当初在越国公府一案结束之后专程去调阅过的那些文书来。
东都之乱后,北尊和白大夫其实都没在官方的正式记述之中留下名姓。
彼时主持了迁都事宜的,是废帝朝的夏太常和宰相祖有德。
乔翎便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问了句:“祖相公,知道吗?!”
几个差役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
祖相公!
对于几个基层差役来说,这简直是天上的神仙!
领头的差役不自觉地躬下身去,语气紧跟着恭敬起来:“敢问娘子是祖相公的……”
“不该问的别瞎打听!”
乔翎居高临下地训了他一句,紧接着便去解开自己先前拴住的那匹马,翻身上去:“前面带路,往祖相公府上去!”
几个差役都给镇住了。
领头的有点犹豫——这,这还死了人呢!
可是这小娘子看起来底气这么足,好像真的跟祖相公有关系呢。
要真是祖相公的亲眷,那弄死一个泼皮,还算得了什么!
几个下属也有点踌躇,脑子迅速转了一圈儿,还是觉得不能为了王三七冒得罪宰相亲眷的险。
又觉得奇怪——真要是跟祖相公有关系,她怎么不知道该怎么去祖相公府上?
可要说没关系,那就更奇怪了——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就敢登祖相公的门?
几人都觉得这事儿云里雾里的,很看不透,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
领头的想着不必急着得罪人,要是这小娘子诓人,事后再收拾她,也来得及!
当下赶紧点了两个下属,吩咐他们说:“王三七灌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吊死了……”
“赶紧把他给放下来吧,找张席子盖住,等我回来再说。”
下属自无不应。
那领头的差役则亲自领着乔翎,往祖相公府上去了。
……
今日乃是休沐,祖相公倒真是在家。
那领头的差役带着乔翎一路来到祖家门外,相隔数米,便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宰相门前七品官,平白无故的,他哪里敢往前靠?
乔翎倒是不怕,大大方方地催马过去,到了门前,翻身下来。
祖家的门房见有人来,赶忙上前。
乔翎便从袖中取出官印和告身,在他面前迅速晃了一下:“我有紧急公务,要去面见相公!”
又自然而然地将东西收起,同时递了缰绳给他:“劳烦小哥,替我喂一喂马。”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极为从容。
门房丝毫没有起疑。
要官印有官印,要派头有派头,这有什么好起疑心的呢!
他还笑呵呵地问了句:“太太您怎么称呼?”
乔翎亦是从容:“我姓乔。”
门房便客气地叫了声:“乔太太。”
乔翎又向后招招手,叫那几个同行的差役过来。
早先往这边来的时候,差役们还存着一点疑窦,想着这小娘子是不是耍诈,扯祖相公的虎皮糊弄他们。
现下见她神态自若,还能吩咐祖家的门房做事,哪里还会不信?
尤其这会儿她竟还大大方方地招手叫他们过去……
几个差役面如土色,瑟瑟地过去了。
祖家的门房看得有点迷糊。
那边乔翎便不慌不忙地吩咐他:“叫几个人出来,把他们扣住,听候相公发落!”
这虎皮往外一扯,门房登时凛然起来:“是!”
乔翎又扭头瞟了一眼几个差役:“管好你们的嘴,要是在这儿胡说八道,坏了相公的事,要你们的狗命!”
几个差役低眉顺眼,瑟瑟发抖:“是!”
乔翎又叫祖家的人:“领我去见相公!”
如是叫人带着进门,一路往前院茶室去了。
乔翎见状就知道这是要带着自己走流程,先递名字过去,再叫相公决定要不要见自己——宰相可不能说见就能见到的!
只是她想着时间宝贵,便不迟疑,当下自袖中取出一只长条状檀木盒,打开一线,叫守在外边的外书房管事来看。
那管事探头瞧了一眼,先自窥见了内里禁中圣旨的纹路,脸色顿变!
乔翎遂将那木盒合起,重新收入袖中:“你知道这是什么,是不是?”
那管事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青蛙,神色紧迫地点了点头。
乔翎便微微一笑,说:“去禀告相公,我有要事,即刻就要见他。”
那管事向她行了一礼,应一声之后,小跑着往书房里去了。
祖相公此时还在接见几位客人,陡然听见门外管事出声,不禁皱起眉来:“我不是说了,不要过来搅扰吗?”
管事的声音带着点忐忑,但却很坚决:“相公,是大事,须得立刻禀报给您!”
祖相公听得脸色微变——这种时候发生的大事。
不只是他,书房里的几位客人也都变了脸色。
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什么事?”
管事低声道:“相公,有禁中的旨意……”
祖相公眸光猛地一震!
……
往静室去的路上,祖相公想了很多很多。
禁中的旨意,什么旨意?
未经政事堂就下发过来……
天子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绪微有不安,脸上神色倒是从容,到了静室推门进去,却是一怔。
来的并不是内廷的中官,竟是个年轻女郎……
乔翎微有些惊奇地瞧了这位老者一眼,回过神来,躬身行晚辈礼:“祖相公,事出突然,我也只能冒昧登门,但愿没有吓着您。”
祖相公迟疑着,低声问了句:“禁中的旨意……”
乔翎遂取了离京前得到的那封圣旨给他看。
祖相公狐疑着接过来瞧了一眼,脸色大变!
“这……”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圣旨是假的。
然而他毕竟不是寻常人,而是政事堂的宰相之一。
禁中所使用的圣旨材质、墨汁浓稠程度,乃至于加盖的印玺,他都是详熟的,对比手中这份,分明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这上边的内容和完全陌生的年号……
祖相公敏锐地抓住了一条讯息:“差遣中书令卢梦卿与京兆少尹乔翎,自神都往东都去查案?”
乔翎目光专注地瞧着他,说:“不错。”
祖相公心内一声巨震,震得他头晕眼花:“神都?”
他下意识道:“迁都了?”
旋即反应过来:“那你——”
“不错,”乔翎很肯定地告诉他:“晚辈乔翎,是时就任京兆府少尹,来自百年之后!”
祖相公如遭雷击:“这,这可真是……”
短暂地惊骇之后,政客的本能开始上涌:“你来找我,这说明——”
“不错,”乔翎为之莞尔,语气鼓舞:“正如相公所想,您所筹谋的事情,成了!”
祖相公起初怔然,良久之后,终于稍显恍惚地笑了一笑。
只是因为事关重大,他尤且有些狐疑:“百年之后的来客,这……”
乔翎回想起离开神都往东都来的路上,卢梦卿同她说过的关于这位祖相公的八卦……
她就顺手把往祖相公的同僚身上扣了个黑锅:“这会儿朝中还有位万相公是不是?”
乔翎目光清澈,神情同情,语气愤愤不平地跟祖相公说:“万相公在日记里边捏造谣言,说您有很严重的痔疮,后期理事的时候都要坐在马桶上才行!”
她痛心疾首:“人心真是太可怕了,这种话他都捏造得出来!”
祖相公:“……”
“什么?”
祖相公勃然大怒:“万沛霖那个畜生,居然在日记里留下了这种话?!”
“是啊,”乔翎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后来那本日记刊印了很多,传得沸沸扬扬,但还是有少部分人提出了质疑,觉得那其实是假的……”
刊印了很多!
传得沸沸扬扬!!
只有少部分人提出了质疑!!!
啊啊啊啊啊啊啊!!!!!
祖相公脑子里嗡嗡作响,怒发冲冠!
一百多年后的子弹,正中眉心!!!
好半晌过去,他才回过神来:“乔少尹,你现下过来,是……”
乔翎就把自己进东都城之后的事情说了:“死了一个泼皮,现在拿我的差役还在外边呢!”
祖相公木然地道:“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又叫心腹管事过来:“给乔娘子找个清净的院子,暂且住下,这是我的贵客,一定要侍奉得恭谨些!”
乔翎向他称谢。
祖相公木然地折返回书房去。
万沛霖这个畜生!
写日记爆我黑料!!
爆我黑料!!!
他爷爷的,什么怨什么仇?!
我哪想到百年之后居然还有一劫啊!!!
不行!
祖相公心想:他既然不仁,我又何必守义?!
我也得写点东西!
对,写点东西!!!
书房里的几个人见他回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领头的是个形容潇洒的英俊青年,看他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相公?”
左文敬低声问他:“您还好吧?”
祖相公勉强回过神来:“没事儿。”
他说:“我们之前说到哪儿来着?”
左文敬不假思索,便道:“说当务之急……”
“对!”祖相公浑浑噩噩地应了声:“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我的回忆录写出来!”
左文敬:“……”
左文敬心想:他这是去见了谁?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怎么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