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凤仪宫。

时值深夜, 杨皇后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她独自静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那一排随风微微晃动着的六角宫灯。

近侍女官过来, 小声提醒:“娘娘,已经很晚了, 您还是去歇息吧。”

杨皇后脸上带着点好笑的神色, 看也不看她,轻声反问:“你能睡得着吗?”

女官为之默然,良久之后, 无声地叹了口气。

先前定国公夫人死后,还可以说是风雨将至,但此时此刻, 明眼人都已经有了明悟。

这不再是风雨将至, 而是风雨已经到了!

至于这场风暴结束之后,有谁可以平安无恙,这又有谁能知道?

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时代狂澜之下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杨皇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恰在此时,一阵幽风拂来, 紧跟着, 屋檐下那一排六角宫灯齐齐熄灭了!

乌云蔽月, 庭院无光。

远处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

杨皇后霍然起身。

她知道, 今夜宫中必然是要发生剧变了!

近侍女官同样吃了一惊, 脸上的神色有些惊慌。

关键时刻,杨皇后倒是还算镇定。

她叫人过来:“去试一试,看能否把宫灯重新点亮。”

内侍匆忙取了火石过去,只是前后试了几次, 竟然都未能如愿。

他实在不解:“这……怎么会这样?”

杨皇后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蔽住的月亮,心下有了几分明悟,再看宫人们手里的提灯尤且亮着,不禁稍稍安心一些。

她叫掌事女官把凤仪宫的内侍和宫人集合起来,让身型健壮的洒扫内侍分成四组,中间混杂上身量高大些的宫人,持着提灯,在后宫里巡视敲锣,震慑人心,以防内宫生乱,有人借机为祸。

同时又说:“今夜过后,凤仪宫中的内侍宫人,每人赏银百两!”

众人听得信服,齐齐应声,领命而去。

这些人走了,亲信女官劝她关上宫门。

杨皇后微微摇头:“现在把门关上,让出去的人心内不安,别说是指望他们安定人心了,他们自己就先恐慌起来了。”

她叫人去取了进宫前祖父赠予她的宝剑。

拔剑出鞘,三尺寒锋照亮了她的眼睛。

杨皇后手腕用力,归剑入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连影子都没露,就能叫你变成瞎子聋子,一扇门难道能挡得住?”

她将剑搁置在手边,重又坐回到窗前去:“就在这儿等。”

杨皇后神色沉稳,举止从容,众人原还有些忐忑,见状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再听见远处近处都有锣声回荡,心绪愈发地宁和起来。

如是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就听见宫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很杂乱,没有章法。

因杨皇后稳得住,侍从们也没露怯,迎上前去,喝问道:“大胆,什么人竟敢擅闯凤仪宫?!”

那几个人跑到近处,侍从们将提灯往上一抬,照亮了尹贵妃苍白如纸的脸孔。

侍从们吃了一惊。

尹贵妃却什么都顾不上了,牵着两个孩子,横冲直撞地就要往凤仪宫里跑。

侍从们尤且惊愕,杨皇后的近侍宫人却已经过来了,呵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哪有不经通禀,就要往里闯的道理?!”

又上前去,一丝不苟地朝贵妃福身见礼:“都这么晚了,宫里边又不安宁,您怎么来了?”

侍从们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来拦贵妃母子。

尹贵妃无暇言语,只想入内去寻杨皇后说话,然而庭院里被人拦住,前方又有皇后陪嫁宫人这个拦路虎……

她心生绝望,不由得跪下身去,同时又按着两个儿子屈膝跪下,流着眼泪,以头抢地:“娘娘,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母子吧,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杨皇后坐在几乎没有光亮的内殿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她想起从前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尹氏为庄贵妃鞍前马后,几次下她的面子。

想起尹氏生下第二子之后,踌躇满志,居然鼓动朝臣上疏,以无所出为由废黜她这个皇后。

新仇旧恨。

原本她这时候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但现在杨皇后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起身出去,到尹贵妃面前,很平和地告诉她:“起来吧,我救不了你们。”

尹贵妃额头已经被磕破了,殷红的血液顺着额头,染红了她的脸。

她眼睛里有绝望的光芒瑟瑟地在闪烁,推搡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让他们管杨皇后叫母亲。

尹贵妃说:“娘娘,我可以即刻自裁,以后他们就是您的孩子!”

“我没有在跟你讲条件。”

杨皇后戚然地看着她,又说了一次:“我真的救不了你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一旁的宫人仿佛看见了鬼似的,倏然间惊呼一声,回过神来,下意识捂住了嘴。

杨皇后抬眸看了一眼,只觉得遍体冰冷。

庭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紫衣学士,冠帽上的黑纱裹挟着死亡的召唤,在夜色中静静地飘摇着。

他很平静地说:“请贵妃和两位皇嗣往章德殿去吧。”

杨皇后听得一怔,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贵妃的反应好像太平淡了。

她再一低头,便见贵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

不只是她,两位皇嗣也是如此。

母子三人神情木然,眼眸漆黑,像是三架木偶一般,转过身,向外走去!

杨皇后与贵妃并没有什么交情,同两位皇嗣更无情谊,只是此时此刻,同在风暴之中,不免物伤其类。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位学士……”

那位紫衣学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杨皇后从他身上感知到了冰冷的杀机。

她顿了一下,才低声道:“贵妃和两位皇嗣……”

“没有贵妃,也没有两位皇嗣。”

那位紫衣学士很平静地说:“杨四娘子,天亮之后,会有人接你回宁国公府的。”

……

偌大的皇城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流血。

杨皇后独自在黑暗中静坐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拂晓,晨光将露之际,贵妃母子三人与那位紫衣学士之后,终于又有一位新的客人过来了。

九九穿一条石榴裙,步履从容,站在庭院里,对坐在窗边的她说:“杨四娘子,跟我来吧,你母亲在外边等你。”

杨皇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说起来,这其实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了。

之前贵妃生日,在宫中设宴,她们曾经见过一次,只是没有说过话。

此时此刻,在这等关头见到了九九,让她心中有了某种明悟。

杨皇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对着九九深施一礼:“想必是九九娘子设法保住了我的性命……”

“算是交换吧,”九九坦然受了,又说:“杨少国公站到了我这边。”

她将杨皇后——现在该叫杨四娘子了——搀扶起来,同时也说:“世子夫人曾经给我指过路,对我是有恩的。”

“四娘子你呢,从昨晚的行径上看,也是个好心人,好心人有点好报,总归也算是个还不错的故事吧。”

杨四娘子默默地听着,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贵妃和两位皇嗣呢?”

九九领着她往外走,捎带着看了她一眼,说:“杨四娘子,你得学着忘记不存在的人了。”

杨四娘子听得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情绪。

高兴,恼怒,释然,亦或者惊愕?

什么都没有。

她只觉得虚无。

恍恍惚惚地叫人依照自己昨晚所说,厚赐了一众侍从们。

日头还没有升起来,四下里苍茫一片,能看见有人影在活动,但也只是影影绰绰的。

杨四娘子听见了流动的水声。

有人在冲洗地面。

一股淡淡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杨四娘子再没有说什么。

如是随从九九一路来到承天门外,便见早有马车在此守候,近处站着一人,远远看见她们,便快步迎了上来:“慧生!”

杨四娘子快步过去,伸臂抱住了世子夫人,哽咽道:“阿娘!”

母女俩紧紧拥抱着,一处流泪,回过神来,又一起向九九行礼。

“你们真是太客气啦,赶紧回去吧!”

九九笑眯眯地朝她们摆了摆手:“这边的事儿还没完呢。”

世子夫人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

任凭她如何聪敏,也决计猜不到数日之前往宁国公府去询问自己庄太夫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的,那个据说是生来心智有损的小娘子,居然会在数日之后,伸手保住了自己女儿的性命!

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造化……

当真是万般感慨,凝结于心!

母女俩再三谢过九九,就着将散的朦胧雾气,一道离开。

九九望着她们乘坐的马车逐渐远去,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背着手,步履轻快地向着某个方向去了。

裴熙春的身形在空气中浮现出来,在后边叫了声:“九九。”

九九回头看他,学着猫猫大王的样子,抖了抖眉毛:“嗯?”

裴熙春有点不解:“大清早的,你上哪儿去?”

“去京兆府啊。”

九九伸个懒腰,笑眯眯的,理所应当道:“我答应了很多人,要去帮他们审案子的嘛!”

应承出去的事情,怎么能不践行?

说完,朝他挥了挥手,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裴熙春怔住了,稍有恍惚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无言。

……

经历了一夜的戒严之后,不只是宫城,这偌大的都城也如同一个受了伤的人似的,迟缓地挪动着步子,慢慢地愈合着伤口。

寻常百姓可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他们总归能意识到,变天了。

一夜之间,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他们都在暗地里进行观望,可即便如此,也仍旧有人不顾动荡的时局,大清早赶到了京兆府门前。

大概是因为太想抓住这一丝清明了。

过了这个村,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店?

这大概是百十年间,东都城里度过的最古怪的一个早晨了。

往常天不亮的时候,那些低级官宦家里边的仆从,就该出门来采买早饭了,甭管吃的是什么东西,赶紧找一点垫垫肚子,预备着往衙门当值去。

可是到了今天,大多数人却都跟休沐日似的,没了动静。

要不要照旧往公廨去?

还敢去?

今天,还照常上朝吗?

人心纷乱,可古怪的是,城里边的秩序倒是没乱。

小老百姓们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杨仙仙是被羊肉饼的香味从睡梦当中唤醒的。

她睁开眼睛,打个哈欠,先是惊觉自己下榻的地方十分陌生,回过神来,看舒世松在旁边梳头,不由得放下心来。

木棉和贾玉婵张罗着准备了早饭,在外边支了几张桌子,看谁醒了就过去吃。

舒世松回头去瞧,看她醒了,就说:“赶紧去洗漱吧,收拾完预备着开工,就差你了。”

杨仙仙听得着急起来:“怎么不早点叫我?”

火急火燎地穿戴整齐了,赶忙出去。

外边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

荣学士跟小庄领着人在核对文书,公孙宴在外边叫人维持着秩序,李九娘面前铺一张地图,手中持着一支红笔,正在上边涂抹描绘。

猫猫大王蹲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舔舔爪子,再用爪子擦脸……

是只爱干净的小猫呢!

杨仙仙有点奇怪:“怎么不见卢相公他们?”

舒世松听得微微一笑:“他们有事在忙,晚点过来。”

外边的人陆续多了起来,雷有琴叫人从库房里寻了几条长麻绳,预备着拴在路边树上,隔出两条往京兆府来的道路,以免阻塞交通,挡了途径之人的道路。

原还在系绳子,忽然听见某个同窗叫了她一声:“有琴!”

雷有琴闻声看了过去,却见对方朝她努了努嘴儿,示意她去看京兆府门前停驻的那辆马车。

她扭头一瞧,短暂地怔了一下。

是她的祖母,长兴大长公主的马车。

雷有琴吃了一惊,将手里的活计暂且交付给同窗,小步快跑着过去了。

车夫和侍从们认识她,问候之后,低声去传话:“殿下,是有琴小娘子。”

车帘被掀起,露出了长兴大长公主苍老的面孔。

雷有琴有点迷糊地问:“祖母,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长兴大长公主深深地注视着她,再看一眼不远处连绵的队伍,由衷地叹了口气。

“我马上就要进宫,想着到这儿来看看。”

短暂的恍惚之后,她伸臂拍了拍孙女的肩膀,神情柔和,隐含着一丝鼓舞,好像是老竹在看一枝新芽:“好好干吧,有琴。”

雷有琴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长兴大长公主便向她点一点头,放下车帘,辘辘声中,就此远去了。

……

天亮之后,京兆府继续开堂审案。

只是此时此刻,须得统计的事情就又多了一项。

先去问要状告的是谁,若是显赫权贵,亦或者高门姻亲,先汇总起来,递送到李九娘那边去。

雷有琴初听还不明所以:“为什么得这么干?”

正巧有人递状纸控告越国公府,按照规定,该转到李九娘那儿去。

雷有琴照做了,到了近前,将状纸转交,李九娘低头看过,记述了原告名姓和事情起因,搁在一边,看样子是预备让送到另一个地方去。

雷有琴实在是很好奇:“为什么不能直接使人去越国公府?”

李九娘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天子有令,越国公附从乱党,罪在不赦。”

“越国公府年满十四岁的男女一律斩首,抄家,夺爵,会再从姜氏的旁支当中选一家承继爵位……”

“现在越国公府的人都已经被下狱,想要审查这案子,得叫刑部帮忙。”

雷有琴脑子里“轰——”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越国公府,这可是高皇帝所置、准许世袭罔替的九家公府之一啊!

她也知道前前后后许多代传下来,作为高皇帝功臣的九公府、十二侯府曾经换过血,但她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就经历了一次!

雷有琴有些晕眩地说:“陛下怎么会下这种命令?越国公夫人可是秦王府的县主啊……”

李九娘笑了笑,没说话。

可即便如此,这会儿她透露出的讯息也已经很多了。

雷有琴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弘文馆的同窗,那个出身越国公府的郎君……

李九娘明白她的心思,瞧了一眼,又说:“他被豁免了。”

雷有琴愣了好一会儿,忽的明白过来:“是因为九九,不,乔少尹吗?”

李九娘似是而非地道:“或许吧。”

……

东都城里发生了一场巨变,不只是越国公府,郑国公府、靖海侯府等数家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场大清洗。

时代的滔天浪潮之中,能够保全自身就已经是一件幸事了,谁还有闲心去管别家如何?

也就在这一片惶惶当中,庆王被迎入宫中,践祚登基。

庆王几次推辞:“我不过是末流宗室,德行浅薄,如何能够承继大统?”

先帝时期的首相、如今的太常寺卿夏太常则说:“庆王本就是高皇帝之后,秉性温厚,有仁德之心,如何不能承继大统?”

魏王和长兴大长公主也说:“父皇在时,向来看重庆王,先前往太庙去祭祀高皇帝的时候,也摸着庆王的头,称赞这个孙儿的贤能。”

“他老人家跟我们这些儿女说起这事,经常叹息不已,说先帝因为是长孙,所以不得不册立他为太孙,后来几番想要易储,又怕反倒害了庆王,只得作罢……”

最后说:“如今让庆王承继大统,也算是拨乱反正,顺遂了皇考的心愿。”

已经当了大半辈子小透明、甚至于都没怎么见过皇爷爷的庆王:“……”

啊,对对对。

就是这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推辞:“秦王兄是先帝的胞弟,与先帝同为中宫所出……”

殿内有着短暂的安寂。

几瞬之后,夏太常笑呵呵地告诉他:“您这话说的,哪有什么秦王?”

庆王听到这里,后背的衣裳都被疯狂涌出的冷汗打湿了。

他不露痕迹地瞧了一眼两手交握在身前,靠坐在窗边的那位紫衣学士。

说是紫衣学士,可他又跟寻常的紫衣学士不一样。

他没有佩戴那顶几乎同紫衣一般成为紫衣学士标志的冠帽。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人看了过来。

魏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忙低下了头。

姬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抛出了结论:“庆王不是能够成就霸业的人,但好在性情温吞,不爱折腾,也能听话。”

“皇朝现在经不起折腾了。”

“就是他了,”姬绰说:“准备登基大典吧。”

众人唯唯。

卢梦卿适时地站了出来:“我有话要说。”

姬绰,乃至于殿中其余人齐齐看了过去。

末了,又不露痕迹地去看坐在他旁边的九九。

卢梦卿开门见山道:“我要求废黜先帝的谥号,重选恶谥,以慰江南民心!”

庆王听得缩了缩脖子,老臣们一时缄默。

最后还是魏王皱起眉来,语气里带了点怫然,道:“逝者已逝,且也已经商定,要问罪庄氏一族,太妃昨夜已被处死……”

卢梦卿嘿然冷笑。

与此同时,九九站起身来,毫不退避地对上了魏王苍苍老矣的视线:“太妃在内宫之中如何跋扈,如何戕害皇嗣,如何枉顾法纪,这些我都已经知道,她死得不冤!”

“只是昔日江南之祸,蒙难者将近百万,罪在先帝,不在太妃!”

九九目光坚定,言辞铿锵有力:“要把这件事情栽到她头上去,却把先帝摘出去,那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