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四爷的脑袋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堂外短暂地寂静了几瞬, 继而便是一阵几乎要将天穹掀翻的欢呼声!
祖相公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震撼莫名。
夏太常拽了拽他的袖子,拉着他坐下, 同时哼笑道:“这就是人心所向啊。”
祖相公由衷地叹了口气,低声同这位前辈交了个实底儿:“我并不是说她做得不对, 只是说分寸上太过于激烈了些。”
他扭头瞧了一眼皇城所在,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他相信夏太常能明白自己这个动作当中所蕴含着的意味。
“这边开堂审案也有些时候了,金吾卫调动了, 户部的钱要了,弘文馆的学生喊来了,这么多动作下来, 中朝也好, 政事堂和陛下也罢,俱都没有动静——”
祖相公再三压低了声音,同时也以此压制住心内的忐忑与不安:“越是要有狂风暴雨的时候,天色瞧着反倒越是平静啊!”
夏太常笑了一笑,神色从容,语气自若:“其实早就乱了, 难道你现在才知道?”
他踯躅着, 低声问道:“您的意思是……”
夏太常平铺直叙地告诉他:“当你选择跟乔少尹他们一起赶赴京兆府的时候, 在当今眼里, 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祖相公脸色顿变!
夏太常觑着他, 说:“卢相公在宫里边明言后世迁都之事,你们这些政事堂宰相都能有所察觉,知道必然是朝堂上发生了剧烈的震荡——你们能察觉到,当今难道察觉不到?”
“他就是纯坏, 就是行事酷烈,但他可不蠢!”
祖相公若有所思。
夏太常微微一笑,趁热打铁:“想吧,好好想想这件事,只是我奉劝你,最好想在当今之前,也把事情做在当今之前。”
政治中枢发生了迁移,必然伴随着狂风骤雨,一位来自后世的宰相协同一个来历神秘、本领高强的少女一同透露出这个消息,皇帝会怎么想?
他马上就会知道,一定有人背叛了他,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然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迁都?
皇帝会想:在那场巨大的风暴之中,我究竟是赢家,还是输家?
皇帝很快就会意识到——他是输家!
正如同夏太常所说,这个杂种只是纯粹地坏,但是他并不傻!
他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难道还没点逼数?!
皇帝猜到自己很可能输了,也猜到那场风暴马上就要到来了,所以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谁是他的敌人,谁又是他的朋友?!
祖相公主动推动与后世来人的洽谈,又作为两边的中介往来牵线,在皇帝的眼里,与背叛无异!
他属于要被清除掉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所谓的迁都,根本是无中生有,是卢梦卿捏造的谎言。
可即便这是谎言,当他把这件事说出来,明晃晃地摆在皇帝、中朝学士和政事堂宰相们的面前之后,就没有人能把这件事视若无物了!
皇帝敢赌吗?
中朝敢赌吗?
宰相们敢赌吗?
你不抢占先手,就要落后于人,落后于人就会输!
而依据这片土地上长久以来的政治规则,输的人就要死!
轻一点的死全家,重一点的,灭族!
这是一场生死豪赌。
一边是九九,另一边是皇帝。
选对了,那就活,选错了,那就死!
祖相公想到此处,不禁扭头去看了卢梦卿一眼,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祖相公心想: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能进政事堂。
轻飘飘一句迁都抛出来,就直接分化了东都城的上层势力!
想明白这一节再去回想今日之事,祖相公倏然扭头去看旁边大腹便便的夏太常,心内敬慕之情如大河滔滔。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同时他也想:看起来,政事堂宰相们的分化,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他不久之前才跟九九和卢梦卿从宫里边出来,往京兆府来,没过多久,夏太常也被请过来了。
可是夏太常居然知道宫里边发生的事,知道卢梦卿在政事堂宰相们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这要么说明早在九九和卢梦卿进宫之前,他们就已经实现了某种策略上的串联,要么说明……
今日政事堂里的宰相们,至少有一位,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空气里弥漫着血液和狂乱的气息,祖相公听见四周嘈杂的叫嚷声和欢呼声,不远处的金吾卫率们还在维持秩序,九九已经将目光转到了下一个案子上。
远处的天际一片蔚蓝,但他稍觉沉郁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其实已经身在风暴之中了。
……
宁国公府。
世子夫人嫁入宁国公府多年,甚至于都已经做了祖母,却还是第一次进入主院里的静室。
她悄悄打量着丈夫脸上的神色,猜度着,丈夫大概也是第一次进来。
夫妇俩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
他们知道,四柱公府家里都有类似的静室,在中朝那边,这属于不可窥视领域——事实上也无从窥视。
夫妻俩都知道,当正式启用这间静室的时候,就说明要发生一些极其危险的事情了。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向前去。
依据皇朝的规矩,四柱公府的家主,都戍守在外,宁国公也不例外,是以此时此刻,家里边身份最高的,是宁国公夫人。
只是她已经上了年纪,很少在外交际,也几乎不怎么出门,中馈和应酬诸事,几乎都交给了世子夫妇。
亲信在前边领路,带着世子夫妇进了静室,转动机关,打开通往密室的道路,等他们进去之后,又将门关上了。
轻微的细响声传入耳中,夫妻俩循着楼梯下去,向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宁国公夫人行礼。
宁国公夫人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根根平和。
她问世子:“仙仙去了京兆府?”
世子脸上带着一点犹豫,点了点头。
宁国公夫人又问:“定国公世子和安国公世子也在那儿,是不是?”
世子再次点了点头。
宁国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世子夫人并不愚蠢,所以尽管宁国公夫人没有明言,但是她也明白了婆母的未尽之意。
宁国公府将会与安国公府、定国公府站到同一边去!
这个领悟让她心下怆然,跪倒在宁国公夫人面前,流下泪来:“母亲!”
若真是如此的话,皇后该怎么办呢?!
世子夫人哽咽着说:“她是为了杨氏进宫的,现在杨氏又要抛弃她吗?”
宁国公夫人向她承诺:“那不仅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孙女,我会尽力保全她的。”
“说来也真是讽刺,”她苍苍老矣,却在这一刻感知到了命运的峰回路转:“皇后无所出,杨氏从前为此殚精竭虑,现在居然成了可以保全她的契机……”
世子在旁低声道:“镇国公府那边?”
宁国公夫人很确信地告诉他:“他们或许不会支持那位乔少尹,但是一定不会支持当今天子。”
定国公夫人是异类,镇国公府难道就不是异类?
兔死狐悲,是皇帝自己把路给走绝了!
……
邢国公府。
邢国公跟邢国公夫人在一处,听亲信回来讲述京兆府那边发生的事情。
邢国公中途问了句:“宁国公府有个小娘子在那儿?”
亲信应了声。
邢国公又问了一句:“九九,也就是乔少尹,真的把裴四的脑袋给铡了?”
亲信也很震惊,用力地说:“真金都没这么真的!”
邢国公也很震惊:“英国公府没说什么?”
亲信告诉他:“什么都没说——乔少尹让四房将米庄返还给那小娘子,额外赔偿五万两银子,四房夫人不肯给,咱们五爷就带着人把他们家给抄了——英国公知道,还叫人去维持着秩序,最后有说有笑地送了五爷离开。”
邢国公震撼不已。
震撼完了又觉得妻子今天的反应有点奇怪,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就在那儿织毛衣。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都不吃惊的吗?”
邢国公夫人瞟了他一眼,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宁国公府去了个小娘子,真有点什么,还能说小孩儿不懂事,小五都二十多了,又是你亲弟弟,还在金吾卫做中郎将,你能想出来什么理由替他开脱吗?”
邢国公夫人心态超强:“成就成,不成就全家一起上西天呗,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末了,又说:“本来也是,小五也没做错什么啊。皇帝就是挺王八蛋的……唔!”
她对着丈夫怒目而视。
邢国公捂着她的嘴,胆战心惊:“奶奶,你少说两句吧,求你了!”
……
禁中。
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冰冷的宝座之上:“她杀了多少人了?”
亲信垂手而立,毕恭毕敬道:“十七人了。”
皇帝说:“都是勋贵子弟,显贵人物?”
亲信应了一声:“不错。”
皇帝又问:“她说要在京兆府审案,一直审到无案可审?”
亲信又应了声:“不错。”
皇帝眼底飞速地闪过一抹不屑,继而轻嗤一声。
庄尚书侍立在侧,神色不安:“事已至此,陛下应当早做决断……”
皇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闭嘴。”
他转目去看静坐在一边的国师:“中朝那边,有人去联系你吗?”
国师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皇帝也点了点头:“几个人?”
国师说:“七个。”
“很好,”皇帝淡淡地道:“等国师的人手到齐,就正式动手。”
庄尚书有些急躁:“那京兆府那边怎么办,就那么置之不理吗?”
“不必理会,”皇帝很确信地说:“她正在树敌于众,自取灭亡。”
……
京兆府。
九九在这儿开堂审案,一直审到了日暮时分。
木棉心细,悄悄地叫人去买了些包子和米粥过来,让众人迅速吃了,再继续忙碌。
他们几乎一整天都没怎么挪窝。
到最后还是九九瞧着天色逐渐开始发乌,才叫人点钱,挨着一一分发下去,叫留下吃饭,吃完之后再各自归家。
杨仙仙起初还要推辞,这点钱对她来说真不算是什么。
荣学士在后边拉了她一把:“收下吧。”
她也就收了。
围拢着的人群久久不肯散去。
不停地有人在说:“看看我的状纸吧,冤枉啊!”
不停地有哭声传入耳中。
舒世松等人在外边喊话,让他们先回去,只是没有人听。
九九就出去跟他们保证:“明天我还在这里,后天也在,一直都在,你们只管放心!”
说来也奇怪,她这么一说,众人就散了。
雷有琴禁不住道:“真是奇怪……”
小庄从后边路过,轻轻说:“因为他们知道乔少尹言出必践。”
众皆默然。
天际浮现出一轮圆月的痕迹来。
也是,马上就要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那架铡刀仍旧摆在京兆府门前,大概是因为斩掉的脑袋太多,血液循着门前的地砖缝隙流入地下,使得铺设在其上的地砖都变得稍稍有些松动了。
九九稳稳地踩在上边,活动着因为静坐太久而稍觉疲惫的肩颈,来回走了几步,终于来到了京兆府门外的那座狴犴石像面前。
她含笑问了句:“我断案断得还不错吧?”
那石像当然不会回应她。
九九也不在意,手放在那狰狞威仪的兽首上,轻笑着说:“想要得到,就去伸手去够,总不能指望别人主动送到面前来,是不是?”
朱宣来叫她:“九九,吃饭了,就差你了。”
九九笑着应了声:“这就来。”
贾玉婵今天也过来了,只是一直都没有露面,而是在后边操持杂务,又觑着天色,叫家里备了酒菜,款待今日在此的所有人。
京兆府这边的人,有九九,卢梦卿,木棉,小庄,猫猫大王,公孙宴,李九娘,李十七等人。
左文敬及他几位好友乃至于一干十六卫士卒。
荣学士乃至于舒世松、雷有琴、杨仙仙等弘文馆学生。
夏太常、祖相公,乃至于朱宣、梁鹤庭和其余公府侯府里陆陆续续赶过来帮忙的年轻人……
因为人数众多,贾玉婵还专门让人送了许多桌椅过来,就着京兆府的院子,摆酒行宴。
晚饭吃得很热闹。
杨仙仙心里边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不只是她,其余人其实也一样。
左文敬同朱宣和梁鹤庭坐在一起,也忍不住说:“九九身上有一种很奇妙的力量,能将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联系起来。”
许多年之后,他们都记得这一天。
……
月上中天。
杨仙仙已经成了一只醉猫。
不只是她,许多年轻人都是如此。
九九的神色倒是很清明,叫玉蝉扶着杨仙仙往收拾出来的京兆府内院里歇息。
她双眸明亮,手扶着桌案,稳稳地站起身来。
在她之后,卢梦卿、公孙宴、左文敬、舒世松,乃至于朱宣、梁鹤庭等人一起站起身来。
木棉有些不明所以,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地说:“这就要散了吗?”
九九微微一笑,同她说:“睡吧,已经很晚了。”
木棉困倦地眨了几下眼,到底还是睡过去了。
九九看向荣学士和小庄,捎带着一只猫猫大王:“替我照顾好她们。”
几人应了声,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
九九郑重还礼,而后协同众人,走了出去。
二门之外的院落里,一片甲胄的凛冽寒光,腰刀藏在鞘内,杀气森森。
有人在外面等待他们。
裴熙春,杨学士,还有几个脸生的男女。
一只生有虎头的神兽蹲坐在门旁,目光威仪,宛若山岳。
那是神兽狴犴。
在他旁边的屋角上,立着一只体型瘦削的走兽,眼睛亮如明珠。
那是神兽嘲风。
它新奇又不无敬慕地看了九九一眼,旋即如同月光一般,淡化在空气中。
在寂静的夜色里,九九感知到了另一头神兽的存在。
黑沉沉,死寂寂,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月光照了过去。
九九见到了一头体型剽悍如牛的神兽,通体乌黑,额头生有利角,目光炯炯有神,威仪有过于狴犴。
她看着对方额头上那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利角,忽然间意识到,这是神兽獬豸。
它的角具有灵性,能辨忠奸,能识善恶,会杀死恶人。
月光下,狴犴和獬豸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莹光。
站在最前边的,是两个全然陌生的人。
左边那个,是个神色恹恹的俊秀青年。
九九有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紧接着他笑了起来,和善地一笑,抬起手来,慢吞吞地跟她打招呼:“乔少尹,原来是你啊。”
与他同行的人都吃了一惊。
那青年主动走到了九九面前,继而旁若无人地融入到了她的队伍当中。
九九:“……”
其余人:“……”
九九有点茫然:“你是……”
对方很温吞地告诉她:“我叫白应,是你手底下的吏员,之前我们一起从神都去东都来着。”
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白大夫?”
公孙宴特别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好久不见。”
白应肩膀抖了一下,慢慢地说:“是的。”
九九又扭头去看对方另一个站在前边的人。
那是个年纪与裴熙春相仿的青年,高大瘦削,神情平和而坚毅。
他如裴熙春和杨学士一样穿着中朝学士的标志性紫色衣袍,却没有佩戴那顶遮蔽住他们面容的冠帽。
九九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点熟悉又危险的气息。
卢梦卿与公孙宴却是心知肚明,不无惊骇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这就是后来北门学士们的领袖,扶立过四代帝王的北尊!
那人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在下姬绰。”
九九也说了句:“我叫九九。”
姬绰点点头:“走?”
九九也点点头:“走!”
木棉摇摇晃晃地从里边出来,看了一眼,就惊住了:“好多人啊!”
又问九九:“你干什么去?”
“已经很晚啦,快回去睡觉吧!”
九九说:“我把皇帝宰了就回来!”
“好吧,”木棉迷迷瞪瞪地应了声:“快去快回,小心点别惹事啊……”
九九很老实地应了:“好的,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