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裴四爷觉得很委屈, 很不可置信。

到了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份,都已经含饴弄孙, 甚至于连重孙都有了,居然会因为多年前的一点小事, 被提到京兆府去!

他再三跟舒世松确定:“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可是致仕的官员, 又是公府出身,怎么能直接带我去京兆府?!”

裴四爷神色愤愤:“现在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舒世松冷冷一笑。

方才见到的方小娘子乃至于方小娘子流下来的两行泪, 直到此时此刻,都叫她满心酸涩,无尽凄楚。

这老东西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毁了了大半, 居然无知无觉, 丝毫意识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贸然透露消息,只是很平静地问裴四爷:“你要是需要的话,也可以戴枷,你需要吗?”

裴四爷勃然大怒:“舒小娘子,我看你是舒相公的侄女,才对你客气些, 你——”

小庄面无表情地从旁边过来, 叫人按着裴四爷, 顺手把从英国公府顺来的抹布塞到了他嘴里。

她很有经验地跟舒世松说:“没必要跟他们废话, 这种纯粹的坏种、极致的贱人本质上都是渣滓, 除了招供的时候,不具备任何沟通价值。”

小庄说:“我们是负责抓人断案的,不需要了解他们的心路历程,也不需要体察他们吃过的苦和不幸的过往, 只管把案子审问明白,到时候把他们的狗头往铡刀面前一送就行了。”

舒世松听得肃然起敬,由衷地向她行了一礼:“受教了!”

两人协同诸多金吾卫率,押送着裴四爷去了京兆府。

又找了辆马车,把方小娘子也一起接走了。

公孙宴守在外边,见她们回来,投去了一道询问的目光。

小庄神色沉郁地朝他点了点头。

到了地方,把人往堂中一送,堵嘴的抹布一抽,裴四爷就大怒着开火了:“混账!你们怎么敢……”

公孙宴为了节省时间,抄起一块手板,“啪”一下拍在了裴四爷脸上!

裴四爷身形僵滞了一下,“噗”一声吐出来一口血水,夹杂着半个碎牙!

裴四爷一个踉跄,惊怒不已地看着他:“大胆!你——”

公孙宴果断地又往他脸上拍了一下!

裴四爷又是一声伴随着血水的“噗”,紧接着吐出来之前残留下的半个碎牙。

这会儿,他的眼神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强硬了:“你们怎么能……”

公孙宴果断地又给了他一下!

裴四爷险些栽倒在地上,捂着脸,人也和气了,语气也温顺了。

他颤颤巍巍地道:“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祖相公在旁瞧着,忍不住道:“乔少尹,我知道你很生气,只是案子不能这么办,这也算是屈打成招的一种。”

九九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一个躬:“对不起,祖相公,我知道了,后边会注意的。”

祖相公:“……”

公孙宴也赶忙跟裴四爷鞠个躬,同时道歉:“真是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裴四爷:“……”

裴四爷很想说一句“有关系”,只是看一眼对方持着的手板,踯躅几瞬,到底还是没敢那么说。

他瞄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祖相公等人,心里边已经有了一点不祥之感。

再转目去看堂上坐着的脸熟的小娘子九九,颇有种身在一场荒唐梦境之中的感觉……

九九叫人带了原告过来,叫他当堂阐述所告何事,所诉何人。

那人从令说了。

老实说,裴四爷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都是好几年之前的事儿了!

至于那所谓的方小娘子,到手之后,也没几天就腻歪了。

只是这必然是不能在公堂之上承认的。

“是她自己愿意的!”

他就说:“她一个孤女,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知道该怎么经营那家米庄,思来想去,最后就委身于我了……”

九九就说:“方小娘子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当初她青春正好,又有家财,老管事也忠心,最后‘无依无靠’到要带着爹娘留下的米庄,委身给一个比她大四十多岁的男人做妾?”

裴四爷笑了笑,说:“谁知道她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反正是嫁过去了。本来也是嘛,世上谁嫌男人丑啊。”

九九瞧着他,也慢慢地笑了:“这么说,你们之间是有感情的了?”

裴四爷应了声:“这是自然。”

九九又问:“既然你说方小娘子是自愿嫁过去的,她又是良民,那该有正经的纳妾文书了?在哪儿?”

裴四爷顿住了。

哪有什么纳妾文书?

对于英国公府的裴四爷来说,纳个妾,还需要文书?

几瞬之后,他若无其事地说:“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谁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你找不到没关系,”九九说:“这里是京兆府,主持东都民政事宜,这里会找到存档的——如果你当初真的办过纳妾文书的话。”

裴四爷脸色微变,转而又道:“九九,你可不要借着职务之便栽赃陷害我!”

他环顾四遭,说:“现在京兆府是你主事,那所谓的纳妾文书,还不是你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九九马上道:“祖相公——请你差遣两个心腹,跟我的人一起去文书房里找!”

祖相公一个眼神递了过去,便有侍从起身去了。

九九眼睫微垂,将视线重新投注到神色微露不安的裴四爷脸上。

她脸上带笑,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老管家当年来京兆府状告过这事儿,后来又被京兆府的人打了——去问问刘耆长,还记不记得这事儿?”

再觑着裴四爷脸上的神色,忽的反应过来:“哦,刘耆长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多?还是去问一问赵少尹吧,他的官位,总是有资格跟裴四爷打交道的吧?”

裴四爷脸色大变!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死人:“裴四爷,你说方小娘子是中意你这个人,相识一段时间之后,自愿给你做妾的?”

裴四爷强撑着应了声:“不错!”

“好,”九九点点头,说:“那请你告诉我——方小娘子的闺名是什么?”

裴四爷怔住了!

他不知道!

或许曾经知道过,但是如今……

他早忘了!

裴四爷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道:“这,这……”

九九觉得很奇怪:“就是这三五年间的事情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更别说你们还有个女儿呢!”

裴四爷僵滞着,吞吞吐吐道:“她叫,叫……”

他说不出来。

九九坐在堂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作倾听状:“还没有想起来?”

裴四爷额头上隐隐地沁出汗来。

九九瞧着他,慢慢的,冷冷地道:“是想不起来,还是从始至终就没有记得过?”

裴四爷无言以对。

九九也没再说话。

不多时,去寻赵少尹的人来回话,也送了赵少尹签字画押的文书过来:“裴四爷的确曾经就方家的事使人去跟他打过招呼,刘耆长也还记得这事儿——他拿到了赏钱。”

再过了会儿,祖相公的人过来回禀:“并不曾在户房的文书房里找到相关的纳妾记档。”

九九问祖相公:“您有什么话想说吗?”

祖相公摇头道:“这是京兆府的案子,请乔少尹全权处置吧。”

九九又问裴四爷:“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裴四爷冷汗涔涔,脸上的皱纹瑟瑟地颤抖着。

最后,他迟疑着说:“不就是一个米庄吗,我再还给她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九九说:“哦,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舒世松在旁听得勃然大怒:“你这狗贼,那只是一个米庄吗?你害死了方家的老管事,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几乎把方小娘子毁掉了!”

雷有琴叉着腰,愤恨不已地骂道:“老口登!你一定生下来就没口口!”

九九叫公孙宴:“去后边瞧瞧方小娘子,她的病是后天有的,年头还不很长,应该是能治好的。”

公孙宴应了声:“好。”

九九又问裴四爷:“方家的那个米庄,作价多少?”

裴四爷见她并不说如何处置自己,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只是转念又想:她难道真的敢把我怎么样?

死了的那个人,也不是我打死的啊!

他犹豫着说:“约莫万余两银子吧……”

九九便叫左文敬协同小庄跑一趟英国公府:“去找四房夫人,要五万两的银票,带着回来。”

裴四爷显而易见地抖了一下。

他失声道:“什么?!”

左文敬则到:“四房夫人要是不给呢?”

九九言简意赅地说:“那就抄家,总能凑出来五万两的。”

左文敬应了声:“好。”

九九还很礼貌地扭头去看祖相公,问他:“您觉得如何?”

祖相公点了点头,说:“可以。”

九九便催促着左文敬和小庄赶紧出发,早去早回。

裴四爷难以置信:“至多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现在居然要我五万两?!”

九九往椅背上一靠,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说:“堵上他的嘴,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拉出去杖责二十!”

说完,九九还很礼貌地扭头去看祖相公,问他:“您觉得如何?”

祖相公再次点了点头,说:“可以。”

裴四爷还想说句什么的,只是却也来不及了。

左右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大庭广众之下,棍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老实说,那些棍子打下去,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水分的。

毕竟金吾卫里的士卒多半出身勋贵,同英国公府不可避免地有些这样那样的关系。

只是裴四爷已经上了年纪,摔一跤都可能摔出魂环来,二十杖打在身上,也接近于屁滚尿流了。

雷有琴有些气不过:“就这么放过他吗?!”

舒世松眉头也紧皱着。

九九就像只大猫一样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背和手臂,叫她们:“去把后边那架铡刀抬过来。”

左右齐齐为之变色。

祖相公禁不住叫了声:“乔少尹!”

雷有琴和舒世松倒是很高兴,马上就小跑着过去了,叫上人,嘿呦嘿呦地把那架黑沉沉的铡刀推了过来。

裴四爷趴在长凳上,像条烂虫子似的在呻吟哀嚎,余光瞥见那架铡刀,几乎是近乎凄厉地在喉咙里呜呜叫唤着。

他哀求地看着祖相公,扭动着身体。

祖相公肃然道:“乔少尹,没有这样的规矩。”

他就事论事,说:“向来死刑的核准,都是很严格的,须得递送到刑部复核,尤其他又是致仕的官员,为了防止冤案错案的发生,还得叫大理寺也参与复核才行……”

九九撸起袖子,大步走到铡刀前边,停下来,一指裴四爷,问祖相公:“今天这案子,您从头到尾都听见了,瞧见了,我冤枉他了吗?”

祖相公为之默然。

九九指着裴四爷,用力地点了点,说:“这种没有人性的渣滓,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他们随时随地都能作恶,随心所欲地毁掉别人的一生!”

“但是当受害的人对他们进行反击的时候,当所谓的正义要对他们进行审判的时候,反倒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

祖相公为之震颤,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开什么玩笑!”

九九厉声道:“作恶一辈子的人从来没有被规矩束缚过,到最后就只有好人要被规矩束缚?凭什么!”

她大声叫人:“把他给我拉过来!”

一群人蜂拥而上,或者拽着裴四爷的胳膊,或者扯着他的腿,硬生生地在地上拖出了一条血痕,最后把他丢到了打开的铡刀上。

九九一脚踩在裴四爷的后脑勺上,一弯腰,那乌沉沉地铡刀轰然落下!

血色喷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