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短暂地缄默了一下, 而后说:“朕对乔娘子神往已久,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够见到,实在叫人意外。”
九九坦率地告诉他:“很遗憾, 乔翎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 只怕无法同陛下唏嘘感慨了。”
天子听得微笑起来, 再度沉默片刻,忽的将话题切入到了另外一个角度:“你觉得,那些异种与我们这样的人, 是同一种生物吗?”
九九说:“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怕无力从更高的一种角度,去评说另一种与人相似的、有情感的生物。”
天子说:“你在怜悯定国公府。”
九九承认了:“是的, 我在怜悯定国公府。”
天子点点头, 又问她:“那你觉得,一种不具备普世道德和伦理的牲畜,可以被归类为人吗?”
九九听得皱起眉来,问他:“你在说谁,定国公府的人吗?”
天子不答反问:“你知道他们是野兽的后裔吗?”
“陛下,”九九的声音抬高了一点:“我的确知道定国公府是朱雀的后裔, 只是这绝不是你轻蔑和侮辱他们的理由!”
她寒声道:“如果皇族不能接受这一点, 那在一开始, 高皇帝征战天下的时候, 就不要接受初代定国公的效命!”
“朱氏凭借功绩和血汗, 堂堂正正地得到了定国公的爵位,现在过起了太平日子,又开始回过头来清算定国公府的出身跟脚,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天子很平和地听完了, 而后说:“朱雀的后裔……是朱宣告诉你的吧?”
九九说:“不错。”
天子轻轻地嗤了一声:“那么他有没有告诉你,虽然朱氏看起来冠冕堂皇,好像与人无异,实际上却仍旧保留着牲畜的旧性呢?”
九九默然几瞬,而后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天子问她:“你知道定国公府一贯的结亲标准吗?你把他们等同于人来看待,有没有想过,在他们心里,自己其实从来都不归属于人这个范畴呢?”
他的笑声很凉,他告诉了九九答案:“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历代定国公府,是从哪里找到了那么多容貌绝丽的男女,来匹配他们的继承人?”
九九心头倏然一颤,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当然是定国公府自己家里啊!”
天子的笑声愈发响亮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是近亲□□的产物,哥哥娶妹妹,姐姐嫁弟弟,为了追寻祖上那一丝血脉,一代代将那肮脏的畜生习性传续下来了……”
九九骤然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说来,先前亡故了的定国公夫人不仅仅是定国公的妻子,也是他的同胞姐妹?!
天子见她不语,终于有了几分满意。
他站起身来,在屏风后踱步,情绪终于不似先前那样平静无澜了。
“高皇帝至今都多少年了,皇朝这样优待他们,让他们跻身于皇朝四柱之中,都没有洗净他们身上的畜生气,看起来光鲜亮丽,背地里肮脏不堪!”
“朕说他们是禽兽,难道冤枉他们了?”
“国师劝慰朕与朱氏缓和关系,朕为了大局,才想做媒将贵妃的妹妹许给朱宣,他居然敢拒绝——真是不识好歹!”
“你真是很奇怪。”
九九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忍不住说:“高皇帝都没有看不起朱氏,还评定初代定国公为九位公爵的第四位,认可了他对这个国家所作出的贡献。”
“而多年之后,你只因为他们是异族,就肆无忌惮地在侮辱他们。”
“你要是真的为了自己的不当言辞而后悔,想要缓和关系,那就低头道个歉。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道歉,找朱宣来,私底下说一声也好,你却去给他做什么劳什子媒——”
九九还记得贵妃和贵妃的妹妹们:“你要是给朱宣介绍别人,我或许不知道,但贵妃和贵妃的妹妹们,我是真的知道。”
她就事论事:“你的妃子品性很一般,她的妹妹们品性也很一般,先帝那位太妃的品性也很一般,先帝的品性也很一般。”
“当然,陛下你的品性比她们还要糟糕,噢……”
九九由衷地感慨起来了:“你们这个宫里的人都很糟糕!”
她真的觉得:“朱宣真是拒绝得太正确了!”
九九想一想贵妃的妹妹,再想一想朱宣,要真是结了亲,那才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呢!
天子:“……”
天子惊怒于她毫不客气的评说,也十分诧异于她的立场:“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定国公府的那些丑事,居然还在同情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同情他们?”
九九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确是近亲通婚,可是这也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啊。”
“且朱氏是神兽朱雀的后代,并非人类,婚嫁中的习性与人不同,似乎也不足为奇吧?他们又不会像人一样生出不好的孩子来。”
这一回,为之愕然的似乎换成了天子。
他没想到对方听说此事之后,居然还会无动于衷。
天子加重语气,不可置信:“他们是异类!”
“他们造的孽比你少多了!”
九九果断道:“起码他们没有因为婚嫁害过别人的性命,而你,却害死了定国公夫人!”
她毫不客气地说:“你把朱宣的阿娘害死了,把定国公的妻子和同胞姐妹害死了,你还指望人家继续对你俯首称臣?你可真敢想!”
天子大怒,话提到了嗓子眼,忽的又顿住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在无法自保的情况下,不必去触怒对方。
他短暂地停滞几瞬,而后选择去认可对方的说法:“朕其实也悔不当初……”
九九冷笑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子默然,状似惭愧不语。
九九又笑了笑,而后说:“劳烦陛下,替我开张条子吧,稍后我往京兆府去行事,想必会用得上。”
天子问:“你想要一张什么条子?”
九九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一张准许京兆府少尹乔翎便宜行事的条子。”
天子唇边溢出来一丝冷冷的笑。
语气却是和煦的:“乔娘子觉得,朕会给你开吗?”
九九很肯定地说:“我觉得你会开的,因为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你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
天子沉默了。
几瞬之后,他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略顿了顿,又起身往不远处书案前,提笔蘸墨,开始书就。
九九隔着那扇屏风,忽然间说了一句:“高皇帝。”
天子一边写,一边不明所以:“什么‘高皇帝’?”
九九说:“高皇帝留下了一句跟乔翎有关的话,亦或者是一道法旨,是不是?内容是什么?”
天子倒是没有迟疑,便告诉她:“那其实是高皇帝临终之前留给亲传弟子们的遗言,让他们蛰伏静待一个名叫乔翎的女子出世,到那时候,她会告诉你们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九九:“……”
天子状似不甚在意的问她:“对此,乔娘子有何见教?”
九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乔翎会知道?
不晓得。
正在此时,一阵难以察觉的波动自空气中传来,有人降临到了此地。
九九倏然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就想取刀防卫,再一想,又觉得那把巨刀太招摇了点,遂取了断山剑出来,抱在怀中。
来客是个中年男子,端是道貌岸然——他就是个道士。
瞧见九九之后,含笑向她行了个道家礼节。
天子暗松口气,告诉她:“这是朕的国师,崇山道长。”
九九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搭话。
国师起初还在微笑,目光扫过她的脸,途经她怀抱着的那把断山剑时,忽然间僵硬了几瞬。
九九敏锐地察觉到了:“你怎么了?”
“……”国师含笑道:“娘子这把剑,真是不同凡响。”
略顿了顿,又试探着问:“我曾经在古书中看过相关的记述,仿佛很像是上古神剑断山?”
九九略有些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欣赏:“国师倒是有些眼光,现在识货的人可不多呢。”
国师:“……”
因为横亘了定国公府的官司,九九已经无心再与天子言语,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起身,取了天子新开的那张条子,准备离开了。
天子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与国师一道,默默地望着她的身影远去。
公孙宴与卢梦卿见曲三娘对这地方好奇,便很热心肠地领着她往四下里转了转。
因曲三娘力弱,公孙宴便主动替她抱着孩子,叫卢梦卿领着她,一路给做些介绍。
这会儿九九出来,公孙宴有所察觉,遂知会那二人一声,就抱着孩子,一道往这边来会合。
往那儿走的路上,公孙宴同卢梦卿低声道:“今次的会面,朝廷给予的诚意,未免有点太高了。”
卢梦卿笑道:“这就是政治的精华啊,在没有能力将对方一网打尽的时候进行媾和,降低对方防备之后,再选取合适的时机背后捅刀,最后选一个人出来就先前的媾和负责,然后事情就圆满地结束啦!”
公孙宴哈哈大笑。
在九九身后,先前被天子遣走的几位中朝学士再度归来。
一阵轻风,身后的门扉忽然间打开了,天子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
他声音似冷非冷,像是不动声色,又像是怒意外显:“听说,先前在京兆府外,乔娘子曾经自称天子?”
对面那几人已经走了过来,在台阶下等待着她。
九九爽朗地笑,迈步向前:“哈哈,朕不敢!”
……
九九等人进宫的时候加起来只有四大一小五个人,出去的时候身后倒是跟了不少人。
祖相公在外边等他们,见到了就跟九九示意:“那是专程给你们安排的人手,你们去衙门办事,还是有人跟着更妥当些。”
九九应了声。
祖相公问她:“接下来樊小娘子往哪里去,是否需要地方歇息?”
九九说:“先去京兆府了结了曲家姐姐的案子再说!”
祖相公听得有些讶异,复又有些感慨和钦佩:“管中窥豹,由此可以想见娘子做京兆少尹时的风范。”
九九说:“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祖相公听得一默,而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出了宫门,公孙宴先同他们分开,悄声同九九道:“我已经使人传书李九娘,与她相约在京兆府碰头,现下赶紧去接小庄她们来干活。”
九九应了声:“好。”
再一想,又告知祖相公:“请于京兆府门外击鼓,告知民众,新上任的京兆少尹要在衙门审案,若有冤屈,可往公廨诉说!”
祖相公神色一动,却说:“樊小娘子……”
卢梦卿在旁,神态随意地丢了个雷出来:“皇帝死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他被废黜了,被杀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他的所有子嗣都被杀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史书上根本没有记述他的名字,后来人抹去了他的一切。”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别装了,相公。先前我在政事堂说起后来朝廷迁都于神都故土,你们心里边难道真的毫无猜测?”
他稍显嘲弄地笑了笑,说:“要真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因为皇帝死了,直系的皇室成员死了,东都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得换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就这样!”
祖相公被他点破,不得不将伪装出来的惊骇之色敛起,只是却也不曾因而展颜,反倒是愁云惨淡。
他黯然道:“我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激烈……”
卢梦卿笑了一声,冷冷的。
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说:“多多少少,让百姓们看见一点希望吧,哪怕只是一点也好。”
祖相公且行且问:“你不怕我去告发此事吗?”
卢梦卿摇头,看他一眼,跟他透了个底:“你活下来了。”
祖相公听得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他苦笑道:“后生,你实在没必要来诈我,我对这场变动,真的一无所知。”
卢梦卿倒也坦诚:“其实我也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据我观测和推量,你应当是可信的。”
他回想起年少时候听闻的那段旧事。
据说,政变发生在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整个东都城都被黑暗笼罩住了。
皇帝和他的后裔们死在了黑夜里,没有人知道是谁刺出了致命的一刀。
那一夜,升殿官们都被集中到了一起,第二日天亮之后,只有不到四成的人出来。
高皇帝所设置的开国公府和侯府,有数家被满门抄斩,之后不得不选择旁支承继爵位。
那之后,夏太常和祖相公领头,主持了迁都事宜。
重新将帝国的都城,移回到高皇帝所建设的神都城去。
那是卢梦卿那一朝天子世系的开始。
……
只间隔了短短一日,九九与卢梦卿便重又杀回到了京兆府门外。
相较于昨日的诸多不顺,今日再来,却是攻守相易了。
九九要以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来处理曲三娘和魏家的案子,在她身后还有卢梦卿这位中书令在压阵。
甚至于祖相公害怕这位后辈中书令太能压阵了,不得不一道前来,以防不测。
这边三人还没有到门口,里边京兆府的人就已经接到通知了。
两位京兆少尹领头,带着底下的官员们在外出迎,其恭谨之态,迥异于前。
九九相隔一段距离瞧见,便从鼻子往外哼了一下:“真是来者不善!”
祖相公:“……”
祖相公忍不住擦了擦汗,声音虚弱道:“乔少尹,好像你才是那个来者吧?”
“对啊,”九九理所应当道:“所以我才说来者不善嘛!”
祖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