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傍晚时分, 头一天来过的两位小娘子便再度结伴而来了,先领着他们去洗漱更衣,而后再去吃饭。

卢梦卿身量高大, 步子迈得也大,走在前边, 才出了门, 就叫人给撞了一下。

亏得他身量结实,只是歪了一下肩膀,很快便站直了。

九九目光追随着那个撞了卢梦卿, 而后又踉跄着离开的人。

他身上衣裳瞧着倒是很干净,只是头发散乱,幞头歪歪扭扭的, 神情疯癫, 举止古怪。

有几个青衣仆从紧跟在后边,有去追他的,还有一个留下来跟卢梦卿作揖致歉:“太太宽宏则个,我们家二爷神志上有些不清楚,没伤着您吧?”

卢梦卿摇头:“我没事儿。”目光也忍不住追寻那人去了。

那人正拉着路过的人说话,死拽着不放:“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宰相!我是吕宗易!”

卢梦卿听得微微一怔, 原都打算走了, 闻声又扭头去看他。

被那人拉住的路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想走又走不掉。

还是那几个家仆过去, 好说歹说, 半是强行地叫那疯子松开了手。

哄着他说:“相公,咱们赶紧回去吧?您还有好些公文没有处理呢……”

那人恍然回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 我们回去,回去!”

走出去几步,忽然间推开搀扶着他的人,向前急奔:“你们都是骗子!骗子!你们根本不相信我!”

他尖锐地笑了起来,同时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鸠占鹊巢,鸠占鹊巢!他是假的!假的!”

几个仆从追上去按住他,他极力挣扎,终于还是被按在地上了。

他嚎啕大哭:“他是假的——我没有兄弟,我没有兄弟啊!”

卢梦卿看得皱起眉来,九九也觉得有些莫名。

那疯子被那几个仆从押走了。

人群短暂地聚集在一起围观了这场热闹,略过了会儿,又自然而然地散开了。

卢梦卿问舒世松:“那位是……”

舒世松轻叹口气:“那是中书令吕相公的胞弟,不知怎么,忽然间发了疯,总对人说他才是吕相公,家里边的吕相公其实是妖人装的——吕相公前前后后找了不少大夫来替他诊治,连太医都请了好几位上门,只是都没能治好他。”

玉蝉看卢梦卿和九九一脸好奇的样子,小声说:“这位跟吕相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只是一位少年登榜、宰执天下,另一个却连举人都没中,不免叫外人议论……”

她揣测着道:“兴许就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所以才疯的呢?你看,他说自己才是吕相公呢。”

九九想了想,问玉蝉:“吕相公跟他的弟弟是双胞胎吗?”

“不是呀,”玉蝉说:“他们兄弟俩差了三岁呢,长得虽然是有点像,但也不至于叫人分辨不出。”

舒世松的伯父正在做宰,她知道得更多,也更具体:“事情涉及到一位宰相的真假,当然不能随意视之,御史台还专门查过这事儿呢,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呀……”

她说:“总不能吕相公的妻儿故交,全都帮着他的兄弟说谎,就连满朝文武和陛下都给瞒过去了吧?”

卢梦卿忽然间问她:“他是什么时候疯的?”

舒世松想了想,说:“大概,有快四个月了吧?”

卢梦卿若有所思。

舒世松催促他们:“走吧,咱们吃饭去。”

九九应了一声,只是走出去几步之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重又将目光投到了吕家人离开的方向去。

……

东都城外,多有失意之人栖身酒家,流连不去。

符生已经在此盘桓数日了,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深夜叫伙计将他扶到房里去,第二日清醒了,再下楼饮酒,如此循环往复。

伙计有点烦他,私底下跟表姐兼老板嘟囔着抱怨:“他到底什么时候走?”

老板笑着在柜台里边盘账,说:“他惹人烦,钱又不惹人烦。”

符生并不知道自己在惹人烦,他只觉得自己的愁苦比海水还要深重。

人到中年,一事无成。

当年离乡的时候,他信誓旦旦:“终有一日,我必进士及第,娶高门女,富贵煊赫,锦衣归乡!”

豪言壮志已经许出去了,没践行之前,哪里有颜面回去见家乡父老?

可东都城,寄予了他无限希望的东都城,虽然近在眼前,但也已经是不可再去之地了。

写诗的人未必个个都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但他们多半都懂诗。

看到卢生大喇喇写给自己的那首诗之后,符生就知道,完了!

他知道那首诗必将为人传唱,也知道自己到死都写不出那样的诗!

而那卢生,据说只是信手拈来,随意地挥就罢了。

符生的声名和精神,一起被那首诗毁灭了。

他伤心落寞,浑浑噩噩。

几个朋友看不下去,一道去拜访诗社里的贵人秘书省少监石颖觉,替他打抱不平:“那个卢生恃才凌人,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石颖觉看了卢生写的那首诗,起初惊叹不已:“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复又惋惜不已地摇头:“如此卓绝的天资,居然耗费在这种艳诗上,用来为一个小女子张目,真是暴殄天物!”

再听了诗社里友人们的恳请,终于说:“是该给他吃点教训,叫整一整性子。”

叫侍从持自己的名帖去京兆府走一趟,又嘱咐说:“关他两个月也就算了,只是也别苛待了他。”

众人不免要夸赞一句:“石公宅心仁厚。”

石颖觉摇头失笑:“只是不忍心看年轻人走上歧路罢了。”

石公为自己张目,符生不得不感激他。

可是他言辞之中对于卢生的推崇,又让他觉得痛苦。

卢生随手挥就的那首诗广为流传,在那之后,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里,好像都掺杂了什么东西。

一种叫他不安的,无法抬头挺胸的东西。

符生忍受不了那种如同雷电一般的酥麻的折磨,他不得不离开东都,躲避出去,借酒浇愁。

有人怀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态来告诉他,卢生业已出狱,是他苦苦思恋的贾家小娘子托人求情,把人给救出来的。

符生因这消息而愈发痛苦。

他反复地,哀伤地,怨囿地呼唤着贾家小娘子的名字:“玉蝉,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冷酷无情?”

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黑了,却有旅人往此地来投宿。

符生趴在没写完的书信上,抬起染上了墨汁的脸,醉眼朦胧地去瞧,却见走在前边是个女郎,年纪不算轻,怎么也该有二十三、四岁了,身量并不算高,容貌却很秀丽,青丝乌黑浓密。

他看这女郎头发并未如妇人一般挽起,不免心想:“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没有嫁出去……”

等那女郎走到近前,他才发现,还有一位年轻郎君与之同行。

那青年生得高大挺拔,宽肩窄腰,一袭黑色圆领袍,头戴斗笠,只能看见他骨骼流畅的下半张脸和冷白精致的下颌。

他们只要了一间房。

符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嘴上也冷笑了出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说:“现在的女人道德都已经败坏,不像从前了……”

那对男女同时看了过来。

那女郎问他:“你是在说我吗?”

符生毕竟有些畏惧与她同行的那男子,不太敢把话挑明,嗤笑一声,扭头将视线错开了。

那女郎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而后她上前一步,单手拎起店家搁在外边的一把旧木椅,二话不说,抡起来咣咣咣对准符生就是一通砸!

好响的几声!

符生坐的椅子垮了。

符生也垮了,头破血流,跌倒在地。

老板原还在柜台那儿打瞌睡,见状又惊又怒:“……要打出去打!”

与那女郎同行的青年赶忙取了一块碎银给她,同时礼貌地说:“请您多多包涵。”

老板脸色稍霁。

那青年已经自觉去问伙计扫帚在哪儿,提在手里,主动过去打扫满地残骸。

那女郎还留着原地,眉头蹙着,目光落在符生桌上摊开的那封书信上。

“……玉蝉,我是真的恋慕于你,也希望你过得好,既然你已经移情别恋,那我除了祝福之外,又还能说什么?”

那女郎看得狐疑,拎着那张信纸,问符生:“这位玉蝉小娘子是谁?别说是你的妻子亦或者未婚妻,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那种会痛快放手、大方祝福的人!”

伙计叫符生荼毒了这么久,忍不住道:“是他一直在纠缠人家小娘子啦!”

老板瞪他:“就你话多!”

那女郎听后一声冷笑,三两下将信纸团成一团塞进符生嘴里,又问那伙计:“玉蝉小娘子是何方人士?”

伙计指了指东都城。

那女郎便同符生道:“滚,别叫我知道你还在东都附近待着,如若不然……”

复又冷笑:“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不会想领略我的手段的!”

她的眼眸像她的发丝一样浓黑,像是最深沉的夜,又像是无边无际的地狱。

符生毕竟软弱,为之胆战心惊,瑟瑟几瞬,终于低头。

他上楼去拿了行李,跌跌撞撞,仓皇离去。

老板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这位娘子,这儿出了事,我们得去报案的……”

那女郎歉然道:“牵连姐姐,实在惭愧。”又给了她一笔银钱。

收拾干净之后,这对男女再度一起上路了。

那男子说:“你这个脾气呀,还是这么讨人喜欢!”

那女郎听得失笑,笑完之后,夜色中远远望了望远处东都城的轮廓,神色当中微微显露出几分希冀来。

她说:“但愿乔少尹她们真的在那儿吧……”

……

玉蝉的父母在清风楼设宴,另外请了舒小娘子和贾家的一位族亲作陪,正客么,自然就是九九和卢梦卿。

舒世松与玉蝉没有饮酒,其余人多少都喝了一些。

贾夫人一气儿喝了三杯,呛得接连咳嗽,同时辣红了脸。

她的丈夫在旁边替她顺气,低声说:“慢点儿,慢点儿……”

席间人都看得出贾夫人并不擅长饮酒,见状也不免要劝几句。

贾夫人却不肯罢休,再度起身,一定要敬卢梦卿一杯酒。

卢梦卿起身应了。

贾夫人便过去替他斟了一杯,瓷器碰撞的声音之后,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忽然间跌坐下去,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贾夫人用力锤着桌子,很慢很慢地说:“他终于……终于走了!”

席间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的丈夫有点感伤,安抚似的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跟卢梦卿告罪:“内子醉后无状,您多包涵……”

卢梦卿理解地笑了笑,道了句:“无妨。”

贾家听闻卢梦卿新到东都,专程制备了安宅礼,卢梦卿看也没看,便爽快地收下了。

夜色渐深,赶在宵禁前一个时辰,酒席散去,客人们各自归家,九九与卢梦卿相携走在路上。

卢梦卿瞧着满街繁华,人来车往,对比后世,不胜感慨,随意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九九听不太懂这些,只是回想起贾夫人失态的痛哭,由衷地道:“二弟,你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呢!”

越想越觉得符生恶心:“真不是东西啊,动动嘴,摇摇笔杆子,就把人家折磨成这样!”

又说:“那些瞎起哄的王八蛋也恶心!”

卢梦卿轻轻说:“这种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他转了话头:“这是要往哪儿去?”

九九就把之前弘文馆的事儿说给他听了,末了道:“我曾经跟荣学士约定过,安置下来之后要去跟她说一声的,结果……真糟糕!现在出来了,得去告诉人家一声的!”

又很自然地问他:“贾家给了你多少钱?给我一点,我去买点东西带上,不好空着手去登门的。”

卢梦卿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做工讲究的信封,抽出来瞧了一眼,不由一惊:“有点多了。”

里边夹着一张房契,还有十张百两的银票。

他自己留了五张银票,剩下的递给九九,左右瞧瞧:“买东西的话可得抓紧了,再晚一点,估计铺子都得关门了!”

九九稍有点犯难:“我也不知道荣学士喜欢什么呀……”

卢梦卿问她:“荣学士是弘文馆的直学士?”

九九说:“是呀!”

卢梦卿便领着她往一间纸笔铺子里去挑了套十色笺,又选了两条松烟墨,借了店主的砚台磨开,提笔作画。

九九站在旁边看着,觉得真是太神奇了,寥寥几笔,便见青山连绵,明月高悬,碧波万顷,渔夫独钓,现于纸上。

她还没有回过味来的时候,卢梦卿已经换了另一支笔,在旁题诗: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店主在旁边一边擦拭砚台,一边围观,看到最后,不觉入神,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他同卢梦卿道:“太太若是把这幅字画舍给我,以后店里的笔墨,您可以随便取用。”

卢梦卿笑着道了句:“那却不必。”

略等一会儿,见墨干了,便与九九一道往荣学士家中去了。

这会儿时间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只是九九实在不想再拖一日了。

一路到了荣学士留的地址处去,抬头一瞧,写的却是费宅。

九九不由一怔:“哎?哎哎哎?”

卢梦卿对着那牌匾端详几眼,却是笑了:“既如此,那就对得上了。”

门房瞧见这二人,便先自迎了上来,问九九:“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惊奇不已:“你知道我?”

门房笑道:“娘子可算是来了,我们太太挂念好几天了,每日回来,都得问一声——樊小娘子来过没有?”

说完,领着她往里边走。

九九抱着怀里的卷轴,感念不已,悄悄跟卢梦卿道:“荣学士可真是个大好人!”

卢梦卿颔首道:“不错!”

荣学士家里正在宴客——九九意识到后,实在赧然极了。

“我不知道您这儿还有客人,真是太……”

荣学士拉着她上下打量了几遍,见她气色衣着都还不错,当下欣慰不已:“不妨事,不妨事,”

与她一道出来的那位女客也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来吃杯酒!”

荣学士便向九九介绍:“这是雷夫人。”

又跟雷夫人说:“这是九九娘子。”

雷夫人生得妍丽,即便有了年岁,也是漂亮的。

眼下虽然也有了几道纹路,倒是更让她平添了一些岁月的积淀和沉稳。

这会儿听荣学士并不介绍这小娘子的姓氏,她心下便有了几分猜测,脸上倒是不显,笑吟吟的,要领着九九入席。

九九哪里肯去掺和人家的热闹?

她说:“不啦不啦,雷夫人,我的朋友还在外边等我呢!”

把手里的卷轴递给荣学士,而后很认真地向她行礼拜谢:“我专程来跟您说一声,我过得很好,您尽可以放心了!多谢您!”

荣学士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她:“真的很好?”

九九用力地点一下头:“真的很好!”

荣学士略略沉吟几瞬,向雷夫人告罪一声,拉着九九往院子深处走了几步。

九九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便听荣学士低声说:“先前在弘文馆,你还没有安置下来,我便一直按住没说,现下你既有了些眉目,倒是可以讲了。”

她握住九九的手,轻声道:“要是有了闲暇,得去谢一谢舒小娘子呀,知道舒小娘子是谁吗?就是舒相公的侄女——当时在万家,替你说话的那个小娘子!”

九九怔了一下:“哎?”

荣学士告诉她:“前些天,就是你去弘文馆那天,我是做了两手准备的,要是万道惠认了也就罢了,要是不认,不免要请舒小娘子做个见证。”

“她真是个好姑娘,我悄悄叫了她过去,略微一提,她就讲了,又要主动去为你作证,我想着事情还没到那地步,不必主动闹大,就请她暂待片刻,且等且看……”

荣学士攥着九九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谆谆道:“虽说最后万道惠自己认了,也没用上舒小娘子作证,但她其实也是帮了你的,你若是方便了,多少去谢一谢她,算是承情。”

九九愕然不已。

因为她刚刚才跟舒小娘子在贾家的宴席上分别。

舒小娘子不声不响地帮了她,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难怪昨天刚在牢舍里见到,舒小娘子就把矛头直指万家呢,原来她都知道!

九九心里边滚烫滚烫的,由衷地道:“她也是个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