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英国公府。

九九穿着麻布孝衣, 与英国公一左一右,跪在灵前。

英国公在烧折叠好的纸元宝。

九九趴在地上看地图。

英国公木着脸说:“妹妹,怎么说你也拿了那么多钱, 好歹多烧几个元宝吧?”

九九没理他,从地图上抬起头来, 问了自己忽然想起来的一个问题:“庄太夫人的姐姐, 是先帝的贵妃?”

英国公往面前的火盆里放了一个纸元宝,看它在短暂的明亮之后,冒出一阵温暖的火光。

他说:“不错。”

“那很奇怪呀, ”九九说:“庄家是先帝的母家,庄太夫人和太妃、庄尚书的母亲又是皇朝的公主,太妃的家世这样显赫, 为什么没能做皇后呢?”

英国公叹口气, 说:“这事儿啊,那可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英国公告诉她:“因为太妃的母家是先帝的母家,而太妃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

九九:“……”

九九语气轻快,忍不住道:“哥哥,你的嘴巴在往外冒废话哎!”

“这可不是废话, 这是大实话。”

英国公打开了话匣子:“这事儿得一直追溯到高皇帝, 他老人家曾经留下过话给后人, 禁止皇室三代血缘之内的表亲通婚, 好像是说这样会生下不好的孩子。”

九九听得一怔, 很快明白过来:“太妃跟先帝的血缘关系太近了!”

“是啊,”英国公也说:“从父论也好,从母论也罢,他们都在三代之内, 所以当初太妃入宫的时候,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依照她的出身,是可以做皇后的,但是有高皇帝的话在那儿搁着,到最后,也只是做了贵妃。”

“说起来也是让人唏嘘,”英国公忽的想起另一事来,低声同九九道:“庄家女儿的子嗣运势都不算好。庄太夫人,你是知道的,那件事之后伤了身子,再没能有孩子。”

“太妃在宫里数次次有孕,结果都没能留住,有一回已经诞下了皇子,听说先帝连立后的圣旨都拟定好了,结果不到三天,皇子就夭折了……”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宫内便有传言,说先帝违背先祖命令,纳三代之内的血亲为妃,触怒了高皇帝,祖先降罪,所以才会子嗣不昌。”

九九觉得这事儿有点玄乎,但是好像又有点靠谱:“真的假的呀?”

英国公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只是同时,他也说:“庄太夫人跋扈,太妃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年她子嗣不顺,但是后宫里也没有别的皇嗣降生,不是没有,是没能生下来,生下来了也活不了。”

“先帝应该也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宠爱贵妃,又怜惜她屡屡失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为了叫贵妃高兴,还几次带着她离京南巡,最久的一次,在外边停驻了大半年之久。”

“那些传言或许是真,又或许是有恨极了太妃的人以此造势,也未可知。”

英国公还给了一个佐证:“先帝是庄太夫人的表兄,你看万相公今年都四十开外了,当今天子才二十出头,你算算年纪,也就该知道了。”

九九为之了然。

英国公一边说,一边烧纸元宝,烧了这么久,脸上都热得闷出了一层汗。

他没好气地叫九九:“你也来烧一会儿!”

又说:“真没眼力见,一点都不知道敬老!”

九九“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开始烧纸元宝。

英国公又拿了她面前的那张地图折叠起来扇风,扇了两下,忽的察觉不对。

他暂且停了手,重又将那张地图展开,从上到下迅速瞧了一遍,而后讶然道:“你这份地图是哪儿来的?标注得好细微,好明确!”

再仔细摩挲一下,又说:“用的还是防水的油纸?!”

那张地图是裴熙春给的。

九九没有跟英国公说他的名字,只说:“是一位朋友给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盯着英国公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很吃惊地说:“你姓裴哎!”

英国公:“……”

英国公槽多无口:“该死的傻子,你才知道我姓裴吗?!”

九九赶忙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熙春也姓裴!

裴熙春同英国公府,会有什么关系吗?

英国公没好气地白了九九一眼,又问她:“你对着这张图看一上午了,这东西有那么好看吗?”

九九就从他手里接过那张图,铺开来,一个个位置指给他看:“这里住了很多很多人——这里还有一条很宽的河。”

英国公说:“哦。”

九九又给他指了东都城的另一角:“这里住的人也很多!”

英国公听得迷糊了:“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九九用手比划给他看:“从这个角,一路长长长长长,可以到这条河这儿。我问三雨,三雨说这里从前没有那么多人的,一年年地有人搬到东都城里,繁衍生息,慢慢地,人就多了……”

英国公又开始头疼了:“我的好妹妹,你就直接说你想干什么行吗?”

九九“唔”了一声,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用太夫人留下的钱把这条很长很长的路修起来,一直通到河边。再在河两岸架起一道虹桥,到时候,这条路就叫士安大道,那架虹桥呢,可以叫宪娘桥……”

好似一道惊雷,没有任何预兆地劈到头上。

英国公怔怔地看着她,语气飘忽,说:“你知道这得花多少钱吗?”

九九理所应当地说:“太夫人很有钱啊!”

英国公说:“可能会把太夫人所有的钱都花光的。”

九九理所应当地说:“钱本来就是用来用的啊!”

英国公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抬起手来,用力地指了指她,咬着牙说:“你一点都没变聪明,你就是个蠢东西!”

九九勃然大怒:“你们全家昨天晚上都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围着我转,还好意思说我蠢?!”

“……”英国公气得鼻孔都大了一圈,下颌上的那撮儿胡子又开始往上翘了。

九九指着他,哈哈大笑:“你好像一只在吃草的山羊啊!”

英国公:“……”

英国公板着脸,没好气地道:“没有纸元宝了,再去后边拿点来!”

九九哈哈笑着,动作上倒是很乖地起来了:“好的好的~”

……

英国公太夫人的丧事办得很快,也很热闹。

起初,英国公还在犹豫,是否需要停灵数日,亦或者找僧道来做一做相应的法事,结果却被九九给否了。

“天气太热了,无谓久留,太夫人也不在乎这些。”

又说:“法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要是真的想给太夫人积阴德,就赶紧研究一下,怎么把路和桥给修起来!”

催促着英国公赶紧把丧事给办了。

英国公还是有点犹豫,人上了年纪,形象包袱很重:“唉,你也知道,太夫人毕竟不是我的生母,要真是就这么简薄,也不知道外边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九九不能理解:“你看庄家人都能像畜生一样无所谓地活着,你怎么就不行?”

“……”英国公的鼻孔又开始变大了。

丧事办完当晚,英国公留她在自家吃饭,吃完之后跟她一起去庭院里散步,说:“经此一事,你跟庄家就算是结成了死仇,万家那边儿,怕也尴尬。不如就搬到英国公府来,无非就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哥哥,我心领啦。”

九九由衷地说:“只是我要查我阿娘的事情,就一定绕不开万家,这时候离开,怕就前功尽弃了。”

只是同时她也说:“你放心吧,真遇上什么事情,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英国公笑着应了声:“一言为定!”

……

英国公夫人知道九九要回万家,也是皱眉,再三挽留,见九九态度坚决,这才作罢。

她又使人驾着马车,送九九回去:“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叫人过来说一声。”

九九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时辰已经有些晚了,早到了宵禁的时辰,好在九九坐的是英国公府的马车,而这会儿英国公府又在办丧事,即便是叫金吾卫遇见了,也不会为难。

少了一轮太阳在头顶燃烧,夜晚远比白日凉爽。

九九掀开车帘,感受着马车行驶时带动的夜风,不知道从何处裹挟了酒香,隐隐约约地扑在她脸上。

远处楼上不知什么东西在闪烁,晃了九九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再定睛一看,忽的意识到那是一把撬窗的短刀。

九九赶忙叫车夫停下,又喊一声:“有贼!”

那贼人吃了一惊,却如同一只灵巧的鸟雀一般循着屋檐滑下,紧接着隐身到黑暗之中去了。

九九心头一急,想也不想,便从马车上跳下去,飞奔着追了过去!

“九九娘子!”车夫叫她都没叫住。

扈从们反应倒快,匆忙骑马追了过去。

九九踩在屋檐上,继而一跃而下,才刚要下落,就觉迎面风向不对,侧脸躲开,紧接着便听“哚”一声入木的轻响!

一根长针钉在了她身后的木质屋檐上!

九九回过神来,就见那人轻盈得像是一条入水的鱼,迅速向黑暗深处游去了。

九九惊奇不已!

九九将那根长针从木质屋檐上拔了出来。

九九追了上去。

那刺客跑到一半儿,忽然间发现自己肩膀平行的位置多了个人。

就在那一个刹那,她冷汗就涌出来了。

九九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长针,很新奇地说:“你这根针是从哪儿来的?比我从前见到的那些针都长!”

刺客额头上冷汗涔涔,咬紧牙根,一声不吭,加快了纵身奔逃的速度。

穿梭在耳畔的风,都变得急促了。

等她暂且停下来歇气的时候,再一扭头,就见九九仍旧在与她并肩奔行。

九九仍旧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长针,很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你这根针会放蓝光?”

刺客:“……”

刺客心中的情绪,已经不是悚然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她一个飞跃,翻过了近处酒楼高耸的屋顶,迅速滑行向下,再胆战心惊地扭头去瞧,眼皮不由得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九九仍旧在她旁边。

九九说:“你好像想用它来扎我呢——我也能用它来扎你吗?”

“……”刺客骇然变色,今夜以来,第一次出声,近乎是迫不及待地说:“不,不行!”

九九问她:“为什么不行?”

刺客:“……”

刺客想逃又逃不掉,想躲又躲不开。

她只能说:“因为会死人的。”

九九大吃一惊:“那你还用它来扎我?你这坏东西!”

刺客横下心来,放弃了奔逃,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异常诚挚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小娘子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九九停下身来,捻着那根毒针,好奇不已:“我得罪过你吗?”

刺客摇头。

九九见状,更加不解了:“那你为什么要来害我呢?”

刺客只得说:“我也是奉命行事。”

九九问她:“奉谁的命?”

刺客为之默然。

九九等了会儿,却没等到她说话,就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这位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所以觉得不告诉我也没什么啊?”

九九一歪头,朝刺客晃了晃手里边那根长针:“我很凶的哦,真的会用它扎你眼珠的哦,很痛的哦,被扎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哦~”

刺客:“……”

刺客不由得道:“被扎之后能不能看得见已经不重要了……”

九九瞪了她一眼,十分威严地“嗯?!”了一声。

刺客默然片刻,终于从嘴里吐了两个字出来:“无极。”

九九茫然地看着她:“啊?无极是什么?”

刺客着实吃了一惊:“你居然不知道无极?”

九九很奇怪地反问她:“我为什么一定得知道无极?”

她问刺客:“无极是干什么的?”

刺客顿了顿,低声问她:“如果我说了,你会放我走吗?”

九九语气轻飘飘地说:“看心情~”

那刺客看她一看,竟也没有再去追问。

她告诉九九:“无极是一个渴求长生的组织,当然,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又不可避免地会跟朝廷发生一些小小的摩擦。”

九九会意地点了点头:“噢,邪教。”

刺客:“……”

九九又问她:“还有别的吗?”

刺客便再告诉九九:“无极的首领,又被称为道主,而成员又被分为天炉和地炉两脉,天炉的地位更高。”

九九说:“再说点。”

刺客顿了顿,才继续道:“道主之下,就是天女和天狼,下一任道主,往往会在他们当中决出。”

九九问她:“是无极要杀我?”

刺客点了点头。

九九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

九九实在是想不明白。

九九很委屈地说:“可是我根本都没有得罪过无极的人呀!”

刺客默然不语。

九九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要杀我呢?”

刺客说:“我也不知道。”

九九也想不明白。

九九对着她看了会儿,忽的说:“你像一个提线木偶,做不了自己的主。”

刺客黑巾下的脸孔为之变色,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九九也没打算听她说什么。

再瞧一眼手上那根长针,她说:“你走吧。”

刺客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迟疑着向她行个叉手礼,走出去几步,又犹豫着回头来看。

九九笑眯眯地朝她摆了摆手。

那刺客最后看她一眼,身形下移,如鱼入海一样,重又消失在黑夜里。

……

英国公府的扈从一路寻了过来,见九九无恙,实在松一口气。

领头的说:“原以为是个溜门撬窗的小偷,没想到身手竟这般地了不得,想必不是寻常人物……”

同行的人思忖着说:“看这架势,好像是故意要引九九小娘子离开的!”

九九愣愣地站在那儿,神色恍惚。

就在刚才,脑子里好像有根筋猝不及防地被扯了一下,那是种尖锐又短促的痛。

她不由得皱了下眉。

扈从们见状有些不安:“娘子可是受伤了?”

又张罗着要去寻大夫。

“不,我没有受伤……”

九九抬起眼睛来,目光有些无神的看着第一个说话的人:“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那领头的扈从楞了一下,而后迟疑着道:“得去找个大夫瞧瞧?”

九九摇摇头:“上一句。”

那人又是一愣,想了会儿,才说:“原以为是个溜门撬窗的小偷,没想到……”

就是这一句!

九九脑子里的那根筋,又开始痛了。

小偷,小偷!

她头疼得厉害。

九九脑海里回荡着两道声音,一道在叫她:“九九,你很喜欢是不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偷啊!”

不,不是的。

九九神情恍惚,自己的声音逐渐跟脑海里另一道声音重合起来了。

九九慌里慌张地说:“不是的,嫂嫂,我没有偷……”

周围人的目光密密麻麻地投了过来,轻蔑的,冷漠的,事不关己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九九捆裹起来,让她无处可逃。

九九只记得纪氏夫人板着脸,站得很高,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过来的似的。

她用巴掌狠狠打九九的嘴,恨铁不成钢地说:“还敢撒谎!撒谎,撒谎!”

九九觉得很痛,只是还是忍不住说:“我没有偷,我都没有碰过太妃娘娘的东西……”

纪氏夫人又是一巴掌扇过来:“还敢顶嘴!”

九九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跳得那么快,那么急。

她腿上发软,耳朵里嗡嗡地响,好像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领头的扈从见她情状不好,伸手要来扶她。

九九摆摆手,拒绝了,自己向前几步寻了处台阶,摇摇晃晃地坐下去,缓了缓神。

……

那是春天里发生的一件事情。

傍晚时候,万道惠气冲冲地过去了:“都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惹得太妃娘娘可不高兴了!”

九九茫然地看着她,缩着肩膀,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纪氏夫人的陪房曲妈妈紧跟着过来了,交待远香堂的人:“给她准备一身衣裳,穿戴得整齐点,明天宫里边行宴,太妃娘娘想见见她。”

远香堂的人战战兢兢地应了。

又有人再三地来吩咐九九,到了宫里,要听夫人的话,不要乱跑,不要乱叫,贵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此云云。

末了,还教了进宫的礼节。

九九很听话地一一应了,末了,也很认真地学了。

到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候,她便协同道惠一起,如同一条小尾巴似的,紧跟在纪氏夫人身后。

宫宴上的人好多好多,皇帝和皇后坐在最高的地方,倒是没有瞧见太妃。

那么多人,九九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敢乱跑,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也没有人跟她说话。

一直到快要散了的时候,纪氏夫人才领着她和万道惠往太妃娘娘宫里去。

万道惠小声地跟纪氏夫人嘀咕:“皇后也太过分了,一朝得志,就忘记自己当年是怎么侍奉太妃的了!”

又说今天的事儿:“太妃娘娘当年虽然没被立后,但内外都是把她老人家当成皇后看待的,偏皇后要论名分,恼得太妃娘娘连宫宴都没去。”

纪氏夫人伸手戳了戳她的脑袋:“隔墙有耳,少说话。”

万道惠倒也不是真的心疼太妃娘娘,虽说那是名分上的姨祖母,但万相公又不是庄太夫人的亲生儿子。

她只是为了酝酿出一个话题:“杨家的人都没规矩,那个杨仙仙也这样!”

当今的皇后出身宁国公府杨氏,是杨仙仙的堂姐。

纪氏夫人早就知道这两个小姑娘不和睦,这会儿听女儿提起,也不觉得意外。

一路到了太妃娘娘的宫室,打眼一瞧,见外边还侍立着诸多内侍宫人,不禁有些讶异:“这……”

太妃身边的侍从笑着告诉她:“贵妃娘娘在里边陪着太妃娘娘说话呢,她的几个妹妹也在里边。”

纪氏夫人心下了然。

贵妃是当今的宠妃,又为当今诞下了两位皇子,身份非比寻常。

此时此刻,她在内廷当中,倒有些当年太妃娘娘的样子。

甚至于她隐隐地还要比太妃当年更强一些。

因为皇后无子,而贵妃诞育了今上的长子。

出于种种考量,太妃娘娘与贵妃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了。

纪氏夫人进去的时候,那两位正对坐着叙话,两般风华,皆是绝丽。

贵妃在说太妃的弟弟,声音像蜜糖一样甜得刚刚好:“才四十岁出头,就主宰户部了,再过两年,保管能进政事堂!”

“那些个积年的旧账,就跟乱麻似的,庄尚书也给理得顺顺当当,白花花的银子一车车的入库,陛下很高兴呢——我虽然没什么见识,可也知道,一户人家里,管钱的是顶了不得的人,能管得好,就更稀罕了!”

太妃也笑:“要不是陛下慧眼如炬,前两年点了他去户部,他哪有施展的地方?”

花花轿子众人抬,她也说:“你哥哥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再过两年,估计就能进六部做侍郎了。”

贵妃笑盈盈道:“也是庄尚书肯提携他……”

贵妃的几个妹妹聚坐在一起,脖子转来转去,目光好奇地四下里打量着,见有人来,又交头接耳起来,被贵妃身边的女官提醒,才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

纪氏夫人瞟了一眼,脸上不显,心里边多少是有点轻蔑的,觉得她们少教。

贵妃出身平平,母亲是一个乐工,改嫁过好几次,这几个妹妹里边,有同父异母的,也有同母异父的。

万道惠倒没有母亲想得那么多,转目一瞧,见贵妃的几个妹妹生得都不算很漂亮,还有一个长了一对兔子牙,她心里边就松了口气。

心想:果然,不只是我一个人倒霉!

庸碌只是常态,倾城才是凤毛麟角!

太妃娘娘待纪氏夫人客气,贵妃就只会更客气。

三个人坐在一起叙话,底下小娘子们百无聊赖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太妃娘娘才想起九九来。

纪氏夫人就招呼九九:“过来,给太妃娘娘请安。”

虽然并不热,但是九九额头上还是有一点湿,她怕自己把行礼的礼节弄错了。

战战兢兢地过去行完礼,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太妃有些讶异:“不是说是个傻子吗,看起来好像也还正常?”

贵妃在旁含笑看着。

纪氏夫人含糊地说:“时好时坏的。”

太妃娘娘就从手边果盘上捡了一只小香梨,玩味地丢到九九面前去,看她会怎么做。

那只小香梨咕噜噜滚了几下,到了离九九两步远的地方之后,停了下来。

九九有点茫然无措。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孔,很稚嫩,像是能掐出水来似的。

很少女,很美丽。

太妃娘娘盯着她,眼底寒星一闪。

贵妃眼皮跳了一下,回神之后,又百无聊赖地低头去摆弄自己水红色的指甲。

没有人说话。

九九想了想,蹲下去,把那只小香梨捡起来,怯怯地送过去了。

太妃看着她的手。

像水葱一样的手指,嫩生生的,横了好些长长短短的伤口,骨节处格外明显,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刮伤了。

只是年少的小姑娘,受了伤也是好看的,那伤痕是鲜嫩的红,结了痂也是可爱的灰。

她也曾经这么年轻过。

她经常回想起从前先帝在时,带着她游览江南胜景的好时光。

或许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开始回忆从前了。

太妃忽然间觉得很没意思,扭过头去,烦闷地撇了下嘴。

纪氏夫人见状,就瞪了九九一眼:“真是蠢,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退下!”

九九吓了一跳,一缩脖子,赶忙后退了好几步。

太妃随意地摆摆手,叫小娘子们:“都去玩吧,四下里逛逛,透透气,在这儿拘着陪我们这些老人,多没意思!”

小娘子们便四散开了。

九九一个人缩着肩膀站在门边。

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内侍。

四目相对,九九朝他笑了一下。

小内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旋即把目光挪开了。

九九怔了一下,收起笑容,默默地低下头,开始揪自己的衣袖,打发时间。

纪氏夫人在这儿停留了一个多时辰,而后同贵妃一起向太妃娘娘告别,后者又劳烦纪氏夫人领着自己的妹妹们出宫。

纪氏夫人自无不应。

贵妃与纪氏夫人走在前边,小娘子们走在后边,不知道是谁一甩袖子,一颗牛眼大小的明珠骨碌碌滚到地上,穿过贵妃繁复华丽的衣摆,一直滚出去七八步远。

所有人都停住了。

好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殿里的宫人失声道:“那不是太妃娘娘的……”

意识到什么之后,慌忙刹住了嘴。

只留下一阵叫所有人寂静的难堪。

贵妃回头去看自己的几个妹妹,心下恼火不已,脸上也讪讪的,一时下不来台。

纪氏夫人短暂地楞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她扭过头去,目光依次在那群小娘子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九九脸上。

“九九!”

九九恍惚地抬起头来。

纪氏夫人宛若寒风冷雨,语气倒是还算和善,说她:“九九,你很喜欢是不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偷啊!”

偷……

不,不是的!

九九一下子就慌了。

她张皇失措地看着所有人,像是一条被钓起来的鱼,慌乱地张着嘴,在苟延残喘。

九九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呀!”

所有人都避开了她的目光。

九九呆滞了几瞬,眼眶开始变得湿润起来,她很用力地摇头,说:“我哪里都没有去——我一直都在那儿……”

她指着自己刚才长久站立的那个地方。

纪氏夫人铁青着脸,大步过去,狠狠给了她一耳光:“还敢撒谎!”

身后好像传来了一声叹息,又好像是有人松了口气。

九九还是忍不住哭了,她很小声地分辩:“我没有偷,没有偷……”

纪氏夫人又打了她几记耳光。

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说:“撒谎!撒谎!撒谎!”

九九蹲下身去,瑟缩着,抱着头,不再反驳了。

纪氏夫人叹一口气,甩了甩有些热涨的手掌,无可奈何地朝贵妃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就是这副丢人现眼的样子,不然我怎么不想带她出来呢……”

贵妃感同身受般的叹了口气,说:“夫人也有夫人的不容易,要不是心善,谁会管她?”

太妃以长辈的身份说纪氏夫人:“你打她干什么?她又不懂事,算了,别跟她计较了。”

看了眼时辰,周围人都说:“夫人赶紧出宫去吧,当心误了时辰。”

于是纪氏夫人跟太妃和贵妃辞别,笑吟吟的,领着一群小娘子出宫了。

……

九九从回忆当中拔’出神来,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来一句:“真是混蛋!”

九九气得从台阶上跳起来,直跺脚:“都是混蛋!”

纪氏夫人是混蛋!

贵妃是混蛋!

太妃是混蛋!

偷了东西不敢认,只能把事情往九九头上栽的也是混蛋!

全都是混蛋!!!

九九又开始从记忆里数纪氏夫人当时到底打了她几下。

好多好多下!

好疼!

真过分!

九九气得满地乱转,鼻孔也大了一圈儿!

凭什么呀!

得去找她们麻烦!!!

扈从们眼瞧着九九的脸色晴转多云,而后变得阴云密布,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彼此看看,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九九小娘子,你没事吧?”

九九回过神来,捏着拳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没事儿,我很好——但是有些人马上就要不好了!”

……

刺杀失败的消息传进宫里,太妃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

她实在讶异:“居然没成?”

亲信也觉惊疑,但还是如实说:“那边说那小丫头身手不俗,不像是寻常人,若非她有意留手,怕是连那刺客的性命也能留下。”

太妃脸色顿变:“这怎么可能?”

她还不知道那个傻子是什么成色吗?

又不是没见过!

说她躲过了一次暗杀,还可以说是阴差阳错走狗屎运,可要是说她几乎能够反杀杀手,这就太过匪夷所思了!

亲信沉吟着说:“这事儿从一开头就透着玄乎,先前咱们也见过,明明就是呆呆笨笨的,怎么一下子机灵起来了,还有了这般身手?”

她神色有些凝重:“这里边只怕还有些咱们不知道的事儿。”

太妃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她回过神来,低声吩咐:“给家里送个信儿,叫他们派个人去盯着,这丫头身上有大古怪!”

亲信从令而行。

这边儿把太妃的话递到了庄家,庄尚书起初不以为然:“何必旁生枝节?”

来传话的太妃亲信提醒他:“怎么可能越得过去?当年温氏的事情,还有樊家那边……”

庄尚书脸色顿变,斟酌几瞬之后,传了自己的心腹过来:“良忠在不在?叫他来,我有件事情要他去做。”

太妃的亲信听说过良忠的名字,是庄家的家生子,身手不俗,人也很机灵。

她微微颔首,向庄尚书行了一礼:“既如此,就静待尚书的好消息了。”

……

九九再以英国公义妹、英国公太夫人财产继承人的身份回到万府,回到远香堂之后,待遇与从前迥然不同。

门房们纷纷上前来客气地问候她,木棉待她也骤然亲昵恭敬起来。

于妈妈倒是神态如常,只是偶尔看着她的眼神里,会泄露出一点担忧来。

才坐下没多久,正房那边儿,纪氏夫人的心腹陪房曲妈妈亲自过来传话:“夫人惦记了娘子好几日,知道太夫人的丧事今天结束,估摸着您会回来,一直都没合眼,专等着娘子呢!”

于妈妈听得微露忧色。

依据她对于九九这段时间以来的表现,九九只怕是不会过去的。

只是这一回,于妈妈猜错了。

九九听曲妈妈说完,马上就坐起身来,以一种亲近又眷恋的语气说:“不只是嫂嫂想我,我也想嫂嫂呢!”

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赧然不已:“曲妈妈,之前英国公府的事儿,嫂嫂没有怪我吧?事情涉及到我阿娘,我的心就急了点,其实我没什么恶意的……”

曲妈妈笑得慈祥又和蔼:“夫人怎么会跟您生气?自家人哪有隔夜仇呀。”

说说笑笑的,领着九九往正院那边去了。

纪氏夫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居家衣裳,见了九九,果然和颜悦色。

她并没有提及英国公太夫人留下来的遗产,只是拉着九九的手,像是对待亲生女儿似的说了些家常话。

末了,又说:“九九,你有你的孝心,我能理解,我同相公也有自己的难处,你也得体谅不是?虽然从前无法公然祭祀你的生母,但实际上,我也悄悄在庙里给她供了灯,这两日得了空,咱们俩一起再去拜祭……”

九九动容不已,还流了两滴鳄鱼的眼泪出来:“嫂嫂,我之前背地里说了你和哥哥好多坏话,我骂你是恶婆娘,骂你人面兽心,骂哥哥忘本,骂他畜生不如,有奶就是娘,没想到你却以德报怨……”

纪氏夫人:“……”

纪氏夫人假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了。”

如是一番亲近,第二日,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九九穿的衣衫都是很久之前做的了,重又找了裁缝量身,做了几件新的给她。

九九笑着收了。

第三天,姑嫂二人又一起去庙里给温氏上香。

好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

这日纪氏夫人在府里设宴,曲妈妈专程去知会九九。

这也是九九之前说的——曲妈妈,从前我总是没精神,在外边也不露面,这会儿既好转了,家里边再有客人来,你一定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也去交际一二。

曲妈妈笑着应了。

这日府里有客,便专程去请她。

九九隔着窗户,笑吟吟地说:“就来,就来。”

曲妈妈便放心地回了正院。

过了会儿,九九过去了,她打眼一瞧,便怔住了。

上瞧下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过了会儿,曲妈妈总算是想明白了。

她“哎呀”一声,亲近地埋怨道:“您怎么又把这身旧衣衫给换上了?”

九九笑眯眯地看了看她,没说话。

曲妈妈也没有多想,亲自替她打开帘子:“夫人和客人们都在里边儿呢。”

一群女客在里边说话,已婚妇人的声音更轻柔舒缓些,小娘子们的笑声更明快些,夹杂在一起,如同熏香似的,暖烘烘、香喷喷地涌出来。

纪氏夫人听见动静,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迎她,还笑着跟客人们打趣:“没出嫁的小姑都是贵客,可不能怠慢了……”

九九笑着对上了她的视线,上前几步,靠近之后,忽然间一甩手,“啪”一声,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将她扇倒在地!

“嫂嫂,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又不是瘫了傻了,怎么连自己的手都管不住?”

九九居高临下,厌恶地俯视着她,说:“嫂嫂,钱是好东西,你很喜欢是不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