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彻底呆住,她呆滞地看向竹归,相识二十年,她却好像是第一次认识竹归一样。
竹归低着头,她不断地抚平被褥上的褶皱,但这冷宫太久失修,被褥也早僵硬,上面的皱褶仿佛与生俱来,任由她如何抚,都抚不平。
年后一月,有时甚至还会落下霜雪,今晚更是冷得不行。
寒风呼啸地吹,吹落碎碎梅花,也有冷风透过年久失修的窗户刮入殿内,卷走三人齐聚在一起的最后一丝暖意。
竹青狠狠地打了冷颤。
竹归许久没有说话,宋妃猛地爆发,她上前砰得一下推开竹归,她发疯了一样质问竹归:“我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
竹归跌坐在地,她抬起头,望向宋氏,宋氏脸上掉着泪,狼狈至极,一点也不似往日沉默寡言的模样。
但这一幕好眼熟,十五年前,宋氏也是这样哭着来求她。
竹归没做挣扎,她也没起身,她只是平静地说:“奴婢是人,是人就会想要活着。”
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条,她难道真的要随着宋氏去死?仅仅是为了忠仆二字?
但她对不起宋氏什么呢?
竹归转头,她好久没看外间的风景了,但冷宫着实没什么景色可言,满眼都是萧瑟,但竹归还是仰头看着,透过窗户,透过那层高墙,努力地往墙头外看去。
宋氏的情绪几乎要把她淹没,她上前推搡着竹归,质问她:“你说话啊!我到底何处对不起你!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要背叛我!”
是的,是背叛。
竹归不可能是胥砚恒的人,她只可能是背叛!
但宋氏想不明白,她一出人头地,就将竹归调到自己身边,将她救出当初窘迫的泥潭,这么多年来,她对竹归百般信任,她膝下有皇子,又是三品主位娘娘,竹归待在她身边,甚至比一般的妃嫔过得还好!
宋氏怀疑过很多人,对竹归也不是没有过怀疑,但这怀疑仅仅存在一瞬间,她从未想过竹归会背叛她!
竹归闭了闭眼,好久好久,她终于出声:“对奴婢好?”
往日沉默的人突然爆发,她睁眼质问宋氏:“娘娘口中的对奴婢好,是指什么?”
指让她替宋氏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信任她,就是对她好?
竹归自嘲地扯唇,她眼中有泪光沁出,又眨眼间消失,她说:“皇上登基前,奴婢在宫中待了十一年,手中从未沾过一条人命。”
她没那么大野心。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宫中度过几年,然后清清白白地出宫。
没人知道她第一次对后妃下手时的惊慌,也没人知道她夜间惊醒时的失神,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逐渐变得面目可憎。
宋氏的质问声突然消失,她怔怔地看向竹归。
十几年的宫廷生涯,让她近乎忘了竹归从一开始就是个心软的人,所以,她当初才会去求竹归,明明二人交情不是那么深,但她觉得竹归会冒险帮她。
为什么?
因为她看得出当时竹归对她的于心不忍。
竹归的声音还在继续:“娘娘是觉得,当初您将奴婢拉出尚衣局的泥潭,所以,奴婢该感恩戴德,是吗?”
可在宋氏找上她的时候,她明明说过,她最想要的是出宫。
她想她爹,想她娘,也想她的哥哥。
她想要一家团聚。
可当时宋氏怎么说的呢?宋氏一脸为难,说她没办法。
然后她说,她虽身处高位,但孤立无援,总觉得这深宫好像能吞人,她害怕。
宋氏让她留下帮帮她。
她说,她不会再让她受人欺辱的。
竹归太清醒,以至于她立刻明白,她走不了了。
明明她当时已经竭尽全力,已经拿出所有体己钱打点好了宫人,只差临门一脚,她就能踏出这个宫门。
但宋氏的到来,让她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既然是要报恩,为何不是给她想要的?而是彻底困住了她?
宋氏不是要报恩,她只是想要一个能信任的人。
竹归擦了擦眼泪,她自嘲地说:“娘娘总是安慰奴婢,说奴婢没有家人了,您便是奴婢的家人。”
这是宋氏知道她兄长成亲后不再来探望她时,说的安慰之词。
“但娘娘可知道,是奴婢叫兄长不要再来了的。”
她注定出不了这堵高墙,她替宋氏处理的脏事越多,宋氏就越不可能放她离开,而如果她一心想离开,宋氏势必会怀疑她。
所以,她让兄长不要再来,彻底断了她出宫的心思,只有这样,宋氏才能彻底对她放心。
而一旦宋氏做的事情暴露,必然祸连身边人,她不能叫兄长受她拖累。
她这辈子注定不可能和家人团聚。
恨吗?说不上,她只是越来越安静。
竹归安慰自己,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她就当是在宫中养老了。
可是宋氏野心越来越大。
明知道宫中有皇上的眼线,明知道皇上对后宫的掌控,明知道皇上对贵妃的宠爱!她怎么敢奢望,她的所作所为不会被察觉?!
竹归不理解,她比宋氏要更早地崩溃。
她位低言轻,她没办法替自己抉择命运,所以,她已经努力地认命了!
为什么,为什么宋氏还要拖着她去死!
告密,背叛,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
当年对不亲近的人都会于心不忍的人,如今早是铁石心肠,背叛旧主也不能叫她动容。
而这一切,都是拜娘娘所赐。
因果循环。
朱红宫墙外有一棵歪脖子槐树,这堵墙后是护城河,而且这处是冷宫,所以没人来打理。
竹归近乎痴迷地望着那棵树,她声音好远好远:“奴婢的家门口也有这么一棵歪脖子树,可奴婢都要记不清长什么样了……”
是槐树?杨树?还是柿子树?
时间太久远,她记不清了。
竹青吓得浑身发抖,她擦着眼泪,望着相识二十年的人一瞬间变得陌生,她说不出来话,怪竹归?
她怪不了。
是她也贪心,所以才没有阻拦娘娘。
她何尝不是抱着侥幸的心态。
宋氏一动不动地看着竹归,她顺着竹归的话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她是这么想的吗?
或许是的。
但是这宫中实在太冷了,她能信任的人太少太少。
竹归走了,她要怎么办?
她也想要报团取暖。
所以她把竹归困在了身边,陪陪她,陪陪她,她不要孤身一人。
竹归擦净了眼泪,她跪地,以头叩地:“贵妃答应过奴婢,会放奴婢和竹青一条活路。”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竹归深呼吸了一口气,她说:“此事后,奴婢和竹青会被发配去替太后守陵,自此和娘娘别过。”
太后活不了多久的,这是宫中所有人的共识。
守皇陵艰苦,但好歹留了一条命在。
竹归不觉得贵妃娘娘亏待了她,她手上染了那么多条人命,她早该还罪了,或许到了皇陵,她还能睡得安稳些。
竹青蓦然抬头,她呆住,眼泪无意识地,也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她没有想到,竹归还会记得她。
竹归没看向竹青。
为何要带走竹青?
她是人,二十年的相处,竹青早成了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竹青活着与否,对贵妃造不成影响。
宋氏却是伏在地上,又哭又笑,凄凉的哭声响彻殿内。
她哭着,指向竹归:“哈……你要带她走……你们都走了……”
就将她一人留在这宫中。
天很暗,夜色浓郁得化不开,仿佛能够吞人,竹青畏缩在灯源处,浅淡月光也洒在竹归身上,只有宋妃,只有她被留在黑暗中。
宋氏哭着看向竹归,泪眼朦胧间,她恍惚地好像看见了十五年前的竹归和眼前的竹归合为一体。
明明被她拖下水,同流合污,脏水染湿了她们的衣裳,但竹归好像还是那个竹归。
她总是会心软,此时还不忘拉竹青一把。
但她唯独将她扔下了。
满殿只有宋氏的哭声,许久,宋氏哑声问:“你是不是后悔当初帮我了。”
竹归沉默,她说:“往事已成定局,多想无益。”
她没说后不后悔。
但宋氏已经泪流满脸,她听得出来——竹归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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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宫。
褚青绾回来得晚,才将舒儿哄睡,从偏殿出来。
弄秋给她倒了杯温水,怕浓茶会扰了娘娘睡眠,想起慈宁宫的事情,弄秋还觉得唏嘘,对宋氏,她自然是痛恨的,但对竹归,她又有点说不清的情绪:“奴婢听说,宋氏一直都对竹归不错。”
甚至当初前往围场时,都让竹归跟着大皇子前往,宋氏对竹归的信任是众所周知的。
大皇子是皇嗣,竹归和其感情越好,日后竹归就越有保障。
宋氏对竹归也挺费心思。
就如同自家娘娘,小皇子出生后,娘娘就不止一次说过,想叫自己到小皇子身边伺候。
弄秋对娘娘的心意心知肚明。
所以,竹归背叛宋氏一事,弄秋虽觉得解恨,但也有点看不上眼。
对弄秋的话,褚青绾只摇了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我都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和宋氏的真实情况又如何,何必多言。”
没有她受了好处,还在背后诋毁人的道理。
褚青绾拆了发髻上的凤钗,今日的结果早在她预料之内,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反而是胥砚恒在慈宁宫说的话,更叫她在意。
二皇子得了哑疾。
大皇子得了胥砚恒的金口玉言,是非不分,不堪大用。
两个皇子忽然都没了威胁,而各国使臣至今未曾离京。
褚青绾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胥砚恒就差把钩子摆在了她眼前,她有野望盛涨,当真怪不得她。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你是不是故意勾引我?
小胥:那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