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暖意早就盎然,殿内的炭盆也早撤了下去,眼见日色越来越热,也逐渐换了成冰盆。
褚青绾对镜梳妆,弄秋在一旁叽叽喳喳说着最近宫中的趣事,她啧啧称奇道:“说来也是稀奇,贵妃娘娘一向威严甚重,但何修容解了禁闭后,好像也不曾长教训,对贵妃娘娘依旧是冷脸相待。”
说稀奇,是纳闷何修容的底气。
因为何修容是胥砚恒亲口让解了禁闭的,哪怕周贵妃再对何修容有不满,也不能再像之前一样说将何修容拿下就拿下。
和迟春的细致不同,在人际交往上,弄秋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和直觉,她皱了皱鼻子,有点困惑地摇头。
褚青绾从铜镜中看了她一眼,纳闷地问:“怎么了?”
弄秋左右看了看,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奴婢就是觉得奇怪,皇上在慈宁宫时对周贵妃维护得密不透风,但于这后宫而言,皇上对何修容和愉妃等人的态度又有点放纵。”
这种放纵是能够挑战周贵妃权威的。
由此可见,皇上对周贵妃的看重也是掺了水分的,不仅如此,她总觉得皇上对周贵妃的态度有点古怪。
褚青绾描眉的举动一顿,弄秋说的问题,她也早就意识到了。
这宫中局势看似简单明朗,细究之下却是也复杂,或者说是胥砚恒的态度有点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透。
褚青绾想得头都有点疼了,她揉了揉额角,制止了弄秋的发言:“日后这等话不许再说。”
隔墙有耳,不论是议论后妃还是议论皇上,传出去都是大不敬的罪名。
弄秋忙忙点头,捂住唇,表示她再也不说了。
外间有人守着殿门,褚青绾对着楹窗稍颔首,再看向弄秋,声音也轻了下来:“你最近动作也不小,在折腾什么东西?”
弄秋弯眸一笑,满脸的单纯和爽快,吐出的话却是让人心惊:“主子别看他只是中省殿的小太监,但在宫中的时间也不比颂夏姐姐要短,他们这些太监残缺,有些消息渠道是颂夏姐姐也拿不到的,奴婢瞧着,他相识的人着实不少。”
拉拢一事,无非利诱或者威逼。
后者是下下之策,而利诱一行,相较于其余主子娘娘,自家主子才入宫,纵是现在圣眷正浓,也难免会叫人担心这是否只是昙花一现。
而且,将小路子捞出中省殿一举,对于后妃来说,基本都不是难事。
主子的优势不大。
但利诱一事,何尝只是利益牵扯呢,攻心也是上策,不见小德子仅仅为了同乡之情就能替其对玉琼苑下手么。
再说,她眼见小路子也是个谨慎的,仅仅是同属一宫,也未必能叫他冒险,所以,她才会常常对小路子嘘寒问暖,和男女之情无关,只为了所谓的雪中送炭。
褚青绾动作一顿,她从铜镜中和弄秋对视:“你既觉得他能耐,就不怕他会看出来你的心思?而且我瞧他待你的确是有几分真心的。”
否则,小路子那般谨慎的人,又岂会三番五次地帮弄秋?
褚青绾声音很轻:“你要知道,人心一旦凉了,就再难捂热了。”
弄秋一错不错地和她对视,她执拗道:“奴婢也是真心!只要他一辈子效忠主子,一辈子和奴婢、和主子是同一阵营,奴婢就能真心待他一辈子!”
褚青绾咽声,她总是拿弄秋没什么办法。
如果说,这宫中有一个人肯豁出性命也会替她谋一个出路,那个人只会是弄秋。
弄秋所行所想都是替她考虑,她不能、也不会对弄秋苛责。
弄秋话音甫落,她又低下头去,她说:“主子需要他的。”
主子需要再有一个对宫中往事了解的人,不能独信颂夏一人,万一颂夏也会骗主子呢。
那位卢宝林终究也是后妃,和主子未必不会有利益纠葛。
弄秋不信任何人,她需要更多的保障,叫她的主子最好永远都顺遂平安。
殿内只有她们主仆三人,迟春目不斜视地替主子簪发,仿佛根本没听见主子和弄秋的对话一样。
弄秋没在殿内久待,待她出去后,褚青绾轻轻叹息了一声,迟春安慰她:“主子又不是不知道她胆子小,尤其是上次张御女一事后,她总觉得这宫中危机四伏,恨不得找来再多保障,把这玉琼苑围成铜墙铁壁。”
褚青绾被这形容逗得笑出声,但很快,笑声就停了下来,她按了按额角:“我只是担心她。”
她何尝在乎什么小路子,她担心的是弄秋。
弄秋想叫小路子对玉琼苑有牵绊,但人和人的情谊都是相处出来的,同样也是相互的,她又不是什么天生薄凉之人,岂能心底没有半点情绪。
她们主仆三人一起入宫,血脉亲人都被隔在一堵红墙外,日后或许也要相伴许久许久,是这世间彼此陪伴时间最久的人,再没有比她们更亲近的人了。
迟春也安静了一下,她许诺道:“奴婢会看着她的。”
迟春话音甫落,外间陡然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褚青绾和迟春立即止声,颂夏掀开帘子跑进来,气息都喘不匀,她指着外间,急忙地说:“主子,出事了!”
褚青绾皱眉:“什么事?”
颂夏来不及喝水,吞咽口水润嗓,她语速极快:“是大皇子,从树上摔下来了!”
褚青绾震惊,她蓦然站了起来。
御花园,长鸢湖附近的梨花林,此处围了一堆人,褚青绾赶到的时候,只听一阵低低议论声,她听不清,有点一头雾水。
大皇子摔下树,难道不该抬回去传太医么?
怎么都挤在这一片。
四周宫人看见她,都给她让出道,还没看清情况,褚青绾就听见有女子压抑忍疼的声音传来,她不解地皱眉,受伤的不是大皇子?
没了宫人挡路,零星的妃嫔不再挡住她的视线,褚青绾终于看清了内里是什么情况。
一瞬间,她脸色有点古怪。
褚青绾转头和颂夏对视了一眼,颂夏点了点头,褚青绾心底轻啧了声。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杜才人,褚青绾扫了眼梨花林的情况,大皇子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他被一众宫人包围得严严实实,不断有人对他嘘寒问暖,他应该也是受了伤,只是伤势很轻,还没有衣裳凌乱来得惹眼。
他正不安地看向倒在地上的杜才人。
而杜才人,她像是伤得不轻,躺在地上,脸色煞白一片。
颂夏低声道:“大皇子掉下来的时候,奴婢正好看见杜才人扑了过去,没敢耽误,奴婢就赶紧回去传信了。”
褚青绾偏头,问得含糊不清:“是个意外?”
颂夏没敢应这话:“谁知道呢。”
皇长子再不得宠,也是宫中唯二的皇子,又占了长子的位置,看护他的人可不算少,褚青绾随意一瞥就见到五六个宫人,这些个宫人看护皇长子,居然还能让杜才人找到机会救了皇长子,谁能不感叹一声她的刻苦用心。
这个位置距离长乐宫有点距离,宋昭仪终于慌忙赶到,褚青绾第一次见宋昭仪这么慌乱的神色,她不顾主位仪态,忙忙跑到大皇子跟前,上下打量他:“琉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大皇子见到宋昭仪,终于缓过来,他靠着宋昭仪,忍住惊慌,他颤着声道:“孩、孩儿没事……可是她……”
他转头看向杜才人,有点说不上话。
宋昭仪抱着他,这才转头看向杜才人,来的路上,她也听宫人道清了事情经过,对救了皇长子的杜才人,宋昭仪也是感激的,她问宫人:“太医呢?太医来了吗?”
“已经派人去请了。”
宋昭仪一脸愁容,她望向杜才人,犹豫地问:“杜才人能不能起来?”
躺在这地上也不是回事,抬回到宫中,才好叫太医诊治不是么。
杜才人额头都是冷汗,她低呼一声:“疼……”
有宫人低声解释:“奴才们刚才就要扶起杜才人,但杜才人好似伤到了骨头,奴才不敢乱动,担心加重了伤势。”
宋昭仪有点着急担心,但闻言,也不敢再让杜才人起来,只能等太医到来。
褚青绾远远看着,见宋昭仪一点没怀疑杜才人是故意折腾这么一出,她不禁有点纳闷,难道是她疑心太重了么?
众人没等到太医,却是等来了胥砚恒。
圣驾停下来时,宋昭仪好像都有点意外,褚青绾不解,皇长子再不得重视,但物以稀为贵,仅有的两位皇子在宫中出了事故,胥砚恒来一趟也应该是寻常。
但养心殿较比朝和宫还要远,胥砚恒怎么来得这么快?
按住不解,褚青绾随众人福身行礼,胥砚恒没管众人,越过去到了皇长子跟前,他皱眉:“怎么回事?”
他扫了眼疼意斐然的杜才人,些许眯了眯眼眸。
宋昭仪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没有曲解,将杜才人的功劳坦然道出,她语气还有点不稳,可见她的心有余悸:“多亏了杜才人,否则,琉儿从这么高处摔下来,怕是讨不得好。”
胥砚恒抬头望了眼梨树,梨树其实不高,但对于七岁的稚童来说,还是有些高度,胥砚恒也看见了卡在树上的纸鸢,立即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脸色有点冷,对宋昭仪的话也不客气:“他今年七岁,不是三岁,还由着他胡闹!”
宋昭仪立刻跪下,抱着皇长子一起,她埋头道:“是臣妾的错,皇上息怒。”
众人面面相觑,她们行礼本来就被没叫起来,这下子倒也省得她们纠结是否要跪下了。
皇长子也被吓得一跳,低埋着头,不敢和父皇对视。
太医姗姗来迟,扫了一眼情况,秉着呼吸上前,找到了需要诊治的病人,只是刚碰杜才人,就听见杜才人呼疼。
胥砚恒被转移了注意:“杜才人怎么样?”
太医有点为难:“杜才人应该是伤到了骨头,现在需要数个宫人一起将杜才人抬回去,微臣才好替杜才人稳固伤势。”
胥砚恒颔首,立即有人上前抬起杜才人。
杜才人泪目盈盈地望了眼皇上,似想说点什么,最终又自弃地咽声,她颓废地垂下头。
褚青绾挑了挑眉,她隐约猜得到杜才人这一出的目的了。
不论什么原因,杜才人至今未曾侍寝,可见胥砚恒对她的印象是不喜的,如今杜才人需要做的就是扭转胥砚恒对她的印象。
救下皇嗣这一功劳,也的确够让胥砚恒高看她一眼了。
一众人往长乐宫去,褚青绾没想再凑热闹,但某个人上銮驾时,恰好看见了她,他停住,投下来视线:“你在这做什么。”
不等褚青绾回答,他瞥了眼浑身凌乱的皇长子和脸色煞白的杜才人,没再耽误时间,褚青绾只听见他一声:“跟上。”
褚青绾懵住,她跟去做什么?
甭管什么原因,她的确有点好奇这件事的走向,上了自己的仪仗,也跟着一同前往长乐宫。
她晚了一步,到的时候,杜才人已经在殿内诊治了,她疼痛声音传出来,褚青绾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再想起杜才人才入宫时就敢叫自己脸皮受伤,一时间不禁感慨杜才人对自己真下得了狠手。
周贵妃到得有点慢,在看见褚青绾也在时,她皱了皱眉。
一来,这件事和褚青绾无关,二来,褚青绾也不主事,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贵妃扫了眼胥砚恒,掩住心底的情绪,换上担忧的神色,福身的同时问:“大皇子和杜才人怎么样?可有大碍?”
胥砚恒没说话,是宋昭仪回答的,她叹了口气:“琉儿没有大碍,但是杜才人伤得有点重。”
宋昭仪小心翼翼地望了眼胥砚恒,见他脸上没有不耐烦,才松了口气。
褚青绾看得莫名,宋昭仪怎么这么害怕胥砚恒?
周贵妃揉了揉额角,她像是匆忙得了消息才赶过来,等听宋昭仪说了前因后果后,她脸上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今日一事的确不该发生,琉儿也不小了,若非你当时求了恩典,琉儿也早该搬入皇子所了,他终究是皇子,还是长子,你不能这般骄纵着他,不然就是在害他!”
这番话也是推心置腹,绝对的用心良苦,如果是背着胥砚恒叮嘱就更好了。
宋昭仪神色怯怯,她忙忙应声:“是,臣妾已经知道错了,日后定当好好管教琉儿。”
她一脸的虚心受教,闷声认错,周贵妃被噎住,再多的话也不能再说了,有点说不出的糟心,她转眼看向褚青绾,仿佛不解地问:“瑾嫔怎么也在这里?”
回答她的是胥砚恒,他从容不迫地坐在位置上,拨弄着杯盏:“是朕让她一起跟着来的。”
周贵妃握紧了手帕,她点头:“原来如此。”
她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等着太医出来,但褚青绾能察觉到周贵妃从她身上扫过的视线,透着些许冷意和审视。
褚青绾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周贵妃对她的不满越来越甚了。
她也许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
褚青绾不着痕迹地捻了捻腰间的香囊。
就在这时,太医终于出来,他躬身禀报:“杜才人应是被冲撞得狠了,伤及了肋骨,至少也要休养一个月才能自行活动。”
大皇子毕竟也有七岁了,从高处落下,杜才人那般小身板,岂能受得住。
周贵妃轻微蹙眉,也觉得杜才人过于豁得出去了。
殿内有些安静,只有宋昭仪站立不安地看向胥砚恒,似乎想替杜才人讨点好处,但又顾忌自己刚被训斥过不敢说话。
许久,高位上的胥砚恒才出声:“好好照顾杜才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小胥: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