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嫔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仰头望向胥砚恒,泪水无意识地从眼眶中滑落。
自这个计划开始,胥砚恒的所有反应都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上位者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早就看破了她一切小心思,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她甚至至今都不明白,她的计划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她替他孕育子嗣,难道不值得他对她有一点恻隐之心么?
褚青绾也不由得安静下来,她拢了拢鹤氅的衣襟,觉得今晚有些冷得渗人。
一时殿内没有人说话,沉默得落针可闻。
魏自明不知何时消失在殿内,待回来时,手中捧着一本卷宗,众人皆知这卷宗是从何而来。
胥砚恒简单地翻看了两页,他蓦然嗤呵了一声,不轻不重,却砸在众人心上,苏嫔木木地仰头看向胥砚恒。
他径直略过苏嫔,问向江宝林:“你也不认罪?”
江宝林想要嘴硬,但对上胥砚恒仿若洞察一切的眼神时,身子浑然一软,瘫倒在地上,她连磕数个头,胆颤着说:“嫔妾知错!”
“是嫔妾鬼迷心窍,相信了苏嫔的蛊惑,嫔妾再也不敢了,求皇上原谅嫔妾一次!”
她说是苏嫔的蛊惑,她也真心这么想的。
她也觉得苏嫔是个疯子,居然真的敢拿自己的孩子做赌注去搏。
苏嫔一言不发,根本不反驳,身后殷红似染湿地毯,她麻木地闭上眼,似乎是心死如灰。
胥砚恒扔下了卷宗,让众人意外的是,胥砚恒没有直接道明对苏嫔和江宝林的惩罚,而是矛头一转向周贵妃问罪:“这就是你管理的后宫?”
周贵妃倏然跪下来,她满脸苦涩:“是臣妾办事不力,才让宫中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胥砚恒懒得听这些套话,他语气透着股令人骨冷的寒意:“这一年来,宫中连续有两位妃嫔小产,朕看是你的手段太过温和,才叫她们敢肆意妄为。”
众人听得发懵,周贵妃的手段温和?
周贵妃的呼吸也是一紧,皇上不是要责怪她?她掩住眸中神色,果断道:“臣妾知错!”
胥砚恒漫不经心道:“朕将后宫交给你来管,是念你往日劳苦功高,但你要是管不好,朕不介意让别人接手。”
褚青绾听得胆颤心惊,她莫名从胥砚恒的语气听出些许步步紧逼和压迫。
皇上从始至终都是坚定地让周贵妃掌权,周贵妃也因此和太后娘娘对立,两者利益相悖,只要周贵妃一日不肯放权,她就必然站在太后娘娘的对立面。
而现在,皇上又指责周贵妃管理后宫的手段过于温和,无形地给周贵妃施展压力。
但周贵妃不是容修仪和宋昭仪,只看惩罚何修容的手段就能看出来,贵妃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褚青绾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是有点捉不住。
周贵妃皱眉,往年胥砚恒从未提起过让别人接手宫权的话,莫非是有什么人在胥砚恒耳边说三道四了?能有资格协理宫权的只有那么几人,她心底默默给这些人记了一笔,她眸中闪过一抹狠色:“臣妾定然引以为戒!”
殿内静了片刻,胥砚恒才颔首道:“起来吧。”
周贵妃被人扶住站起来,她仿若还有点心有余悸,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至此,这件事也将要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在等着胥砚恒最后的判论,胥砚恒掀起眼,他往下望时,不经意和苏嫔对上视线,较于之前丧子的悲切,她如今眸中的神色才仿佛哀伤到了极点。
他不由得想,他究竟是何时对苏嫔生出不喜的呢?
或许真是那一个香囊,让他由自内心觉得腻烦,也是迁怒,但苏嫔是否无辜早就不重要了。
在这后宫,乃至朝堂上,能否揣摩准圣意本就是重要的一环。
胥砚恒也得承认,苏嫔在某种程度也称得上是个聪明人,胥砚恒也一度看好她,他从未打算把宫权放在周贵妃一人手中。
苏嫔本来是他看中的人,准备拿来制衡周贵妃的棋子。
但苏嫔有时过于聪明了,提前替自己找好了退路,恰好和他预想的道路截然相反。
胥砚恒懒得更正。
再有香囊,以及今日小产,苏嫔好像每一步都走在他的雷区。
他不喜苏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唯独苏嫔一无所知,或许会觉得委屈和不解,而这种情绪注定会一直伴随她。
胥砚恒敛下思绪,他声音有点不耐的冷淡:“苏嫔和江宝林合谋毒害皇嗣,构陷妃嫔,即日起,苏嫔降位宝林,江宝林降位御女。”
江宝林,不对,江御女松了口气,只降了一个位份,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尤其是和苏嫔对比,苏嫔一降就是三个位份,而且有了毒害亲子这个罪名在,她日后绝不可能再有晋升的可能。
苏宝林依旧是一言不发,她低垂着头,外人看不见她的神色。
众人一时间不由得戚戚然,对胥砚恒的薄情生怖,对自己的处境生忧,苏嫔是有错,也的确该罚,但胥砚恒半点不留情面的态度,让她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身。
褚青绾若有所思。
这个惩罚重么?涉及皇嗣,其实并不严重,只是胥砚恒的态度叫人心寒而已。
不待褚青绾想清楚,就见胥砚恒毫无预兆地朝她看来一眼,紧接着,众人听见胥砚恒语气不明道:“褚美人今日受了委屈,着令,褚美人晋为褚嫔。”
褚青绾呼吸一顿,有点意外胥砚恒对她的晋位,但不妨碍她立即福身:“嫔妾谢恩。”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褚青绾今日晋升是事出有因,但今日只有她一个得意人,难免还是让人心底觉得微妙。
褚青绾抬眸看了眼胥砚恒,她不知道这种局面是否是胥砚恒故意为之。
她如今是嫔位,而苏宝林的位份还不如她入宫时,在昭阳宫内,她和苏宝林的身份尊卑立变,苏宝林宁肯舍了皇嗣也要针对她,可见对她的记恨。
胥砚恒这两道命令,让苏宝林日日后都要面对她,甚至对往日低位的她请安行礼,可谓是对苏宝林的诛心之举。
果不其然,褚青绾看见苏宝林骤然抬起头,她怔怔地望着胥砚恒,像是不敢置信胥砚恒会这么对待她。
褚青绾咽了下口水,忽然有点怀疑,苏宝林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胥砚恒?
胥砚恒对苏宝林的恶意浅淡,却是绝对实打实地存在。
褚青绾忽然想起来魏自明吵醒她们时,胥砚恒根本不像是睡着的模样,她倏然微微睁大了双眼,她心底升起一种叫她毛骨悚然的猜测——胥砚恒对今日一事当真半点不知情么?
如果他当真知情,他离开时望向她的眼神也有了解释。
他在思量,也是在审视,她今日能否躲过这一劫。
褚青绾蓦然觉得四肢百骸涌入一股凉意,他明知苏宝林对她的嫉恨和算计,却半点不曾向她透露。
他居高临下,也冷眼旁观后宫发生的一切。
——人各有命。
——绾绾足够聪慧。
褚青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昨晚那番意味深长的对话,已经是胥砚恒对她的一种提点。
他将后宫当成什么?
养蛊场么。
褚青绾直到回到了玉琼苑,依旧觉得浑身冰凉,颂夏和迟春一脸不解地看向她:“主子,您怎么了?”
迟春看向颂夏,颂夏也茫然地摇头,一开始都是好好的,但皇上下令给主子晋位后,她就察觉到主子身子变得些许僵硬。
颂夏有点不懂,晋位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外间日色早就大亮,殿内烧着炭火,褚青绾浑身没有一点暖意,她抿紧唇,伸出手让自己烤火回神,她不能让自己陷入情绪,也不能叫自己对胥砚恒生惧。
否则,她日后要怎么和胥砚恒相处?
这一刻,褚青绾倒是希望自己能迟钝一点,或者,希望有件事能叫她觉得自己猜想是错的。
迟春见主子这么冷,忙忙倒了杯酥油茶给主子暖暖身子,她又问了一遍:“主子这是怎么了?”
褚青绾摇了摇头,没对迟春等人透露自己的猜想,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我没事。”
须臾,外间弄秋探头进来,禀报:“主子,中省殿给您送宫人来了。”
美人和才人的宫人规格是一样的,但升到嫔位后,妃嫔会另外再添六个宫人,其中四位是抬仪仗的宫人,而另外两位,自然是宫中伺候的宫女。
褚青绾立了立神,她起身走到外间,就见刘义安带着一堆宫人站在庭院中。
刘义安一见她,就立即躬身:“奴才见过褚嫔主子。”
褚青绾让他起身,就听他介绍道:“依着规矩,褚嫔宫中可以再添六位宫人,奴才特意带了宫人来给褚嫔挑选,这批宫人除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其余都是今年刚小选入宫的,规矩都一等一的好,您瞧瞧,这批人可有看得顺眼的?”
褚青绾眸色一闪,她听得懂刘义安是在说这批宫人的背影大差不差都是干净的。
这是刘义安在回报她之前的提点。
褚青绾抿唇笑了笑:“叫刘公公费心了,您挑选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她在这群宫人中看见一个眼熟的人,褚青绾偏头看了眼弄秋,弄秋对她隐晦地点了点头,褚青绾再回头,她仿佛是随手挑了六个宫人。
其中四位太监,两位宫女,而小路子俨然在其中。
刘义安见她选好,也没有多言,直接带着剩下的人回中省殿,感激褚嫔是一回事,但他也不会和褚嫔有过多的牵扯。
否则,他这个中省殿掌事的位置可是要坐不稳了。
褚青绾看向小路子,轻轻摇头:“你和我倒是有缘,日后就跟着伺候吧。”
小路子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弄秋,弄秋一脸高兴,正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应下,他初来乍到就能得褚嫔信任,心知肚明是弄秋替他说了好话。
小路子心中叹了口气,他躬身:“谢主子看重,奴才定当鞠躬尽瘁。”
他必须得表现得好,也要得用,否则岂不是拖累了替他说话的弄秋?
至于其余人,褚青绾没再过问,而是交给了迟春安排。
昨晚发生了这种事情,今日不需要请安,她又半夜未睡,早觉得疲倦,她需要休息会儿。
和她不同,胥砚恒回到养心殿后,没有再睡。
魏自明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在他停笔时,才恭声问:“皇上,刚才贵妃派人来问,小德子要怎么处置?”
皇上给褚嫔晋位后,就没再过问此事,小德子也被众人疏忽,直到底下人问周贵妃要怎么处置小德子,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奴才没有处理。
胥砚恒有点不耐,一个奴才也要他亲自过问?
他冷呵一声,语气漠然:“什么都要朕教,朕养你们有何用?”
魏自明低埋着头,不敢说话,许久,胥砚恒才冷声道:“处死。”
魏自明立即应声。
殿内空无一人,胥砚恒偏头看了眼窗户,不知是哪个奴才疏忽,窗户不曾关紧,些许冷风从窗户的间隙刮进来,地龙也没有暖化这股冷意。
胥砚恒撂下笔,他靠在位置上,昨晚发生的事让他有点回想起从前。
尤其是苏嫔的作态,叫他格外熟悉。
外人很难想象他年少时的难熬,母妃醉心于地位和权势,他也不过是其中可以利用的一环。
冰天雪地时,他被迫装病,说是装,不过是故意染病,他比谁都清楚冬日时的冷水有多冷。
明知饭菜有毒,依旧要若无其事地咽下,再反复地催吐清胃。
那时,他的母妃也是像苏嫔一样,口口声声的疼爱和痛苦,没人会不信她,只有胥砚恒一言不发。
他被迫待在屋中养病时,也和现在一样,透过窗户听着外间皇子的欢笑声,看着他们放的纸鸢掉落在他院子中的树上。
他那时会想,为什么他们不需要生病?
后来见到母妃对待他七弟的态度时,他才陡然意识到,他们不需要生病的原因是他们母妃足够疼爱他们。
胥砚恒轻嗤了一声。
或许也是从那时,他陡然意识到权势的好处。
不论真心假意,只要他权势在握,总会有人不断向他拥护而来,将对权势的向往当做对他的真心,自欺欺人的时间一久,她们居然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事关皇嗣,太医署不敢有隐瞒,从苏嫔不适的第一日起,他就得知了她的情况。
但她从未闹大过。
紧接着,她宫中的奴才一反常态地变得跋扈轻狂起来,纵然胥砚恒不知道她和江宝林合谋一事,也能猜得到她要利用这个皇嗣做些什么。
褚青绾。
这个人出现在脑海时,胥砚恒陡然想起那一声理直气壮的“圣眷正浓”,他轻勾了下唇。
他要是不坐实这件事,倒是有负于她的信任。
胥砚恒忽然持笔在宣纸上落下一个字。
于是,等魏自明回来时,就听见胥砚恒慢条斯理的命令:“去玉琼苑传朕口谕。”
魏自明一懵,但不敢有任何怠慢,赶紧前往玉琼苑。
褚青绾被迟春叫起来时,还有点困得迷糊,待看见魏自明,尤其是听见魏自明的话时,她那点困意早被惊得一干二净。
封号?
褚青绾忍不住地愕然。
她做什么了,叫胥砚恒不止给她晋位,还在事后特意给她选了个封号?
瑾。
非是谨慎的谨,而是美玉的瑾。
听到瑾字,褚青绾只能想到瑾瑜匿瑕,美德贤才八个字,但她控制不住地惊疑,胥砚恒的重点究竟是前四个字,还是后四个字?
许是之前的猜测,褚青绾总觉得这个封号有点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总感觉你不怀好意。
小胥:……我请问呢,给你封号也不对?
【这个么,你反思一下,为什么女鹅这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