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姜蘅在温岐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

她惊奇地发现, 自从温岐开始注视她,记忆的视角和重心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在注意到她之前, 无论发生什么,她所看到的记忆都是旁观视角。

她可以在记忆中看到温岐,看到神山,也可以看到渺小模糊的芸芸众生。

她是完完全全游离于记忆之外的,她看到的景象也不带有一丝个人情感,仿佛只是一种客观平静的描述。

但在温岐注意到她之后, 这段记忆似乎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记忆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事物,无论是在何时、何地,视野的中心永远都是她。

她的音容相貌开始占据他的全部记忆,夺走他的所有心神。

他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跟随着她。

即使这只是温岐的一段记忆, 姜蘅仍然在观看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

这是她第一次,通过这种方式,感受到如此浓烈的爱意。

浓烈到只是看着温岐眼中的自己,都会让她产生被紧紧缠绕的窒息感。

原来他平时都是用这种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吗?

原来从那时起, 他就开始牢牢锁定她了吗?

姜蘅的心脏剧烈收缩, 绵延不断的震颤顺着血管与神经迅速蔓延。心室仿佛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 但她并不痛苦, 反而有种甜蜜的满溢感。

“阿蘅,你还好吗?”

耳边忽然响起担心的声音, 姜蘅恍惚地眨了眨眼, 看到温岐近在咫尺的面孔。

“温岐……”她与他四目相对, 清透晶亮的眼眸微微闪动,“我看到你所有的记忆了。”

温岐一怔,按在她肩膀的手指不觉收紧。

“吓到你了么?”

姜蘅摇了摇头, 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我只是突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温岐似乎有点紧张。

看着他隐隐不安的神情,姜蘅只觉得心脏好像皱缩得更厉害了。

她不由捧起他的脸,微微起身,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真的好喜欢你。”

她在他的耳畔轻声说道。

温岐有一瞬间的怔忪。

姜蘅看到他的睫毛轻颤一下,紧接着,脸上浮起了一点微妙的浅红色。

姜蘅眨了眨眼,惊奇地盯着他。

他居然脸红了。

明明不久前才对她做了那种事,现在居然会因为她的一句喜欢而脸红……

姜蘅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坍塌了。

她忍不住又凑过去,唇刚一沾上,温岐便迅速地回应了。

这是一个过分缠绵的吻,不掺杂任何情欲,却依然让人心跳剧烈。

好像怎么吻都不会腻,吻多久都不满足。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只有他们辗转纠缠的声音无比清晰。

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意犹未尽地分开了。

姜蘅搂着温岐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好奇地抬头看他。

“所以那些人就是在圣魔死后,把你封印在神山上的吗?”

“算是吧。”温岐回忆了一下,“我也不确定具体是何时,等我发现的时候,结界已经存在了。”

看来那群人还是等他回到神山,彻底放松警惕后才布下的结界。

姜蘅在心里将那群人暗暗鄙夷一番,然后才继续问道:“这么说,其实你一开始就能破解封印,只是不想下山,才任由结界存在这么多年?”

“自从有了结界,山上清净了许多。”温岐轻轻摩挲她微肿的嘴t唇,“对于这点,我还是挺满意的。”

……合着他对这个结界是满意的态度,怪不得几百年都没想过破解。

“那……”姜蘅犹豫几秒,还是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我之前在幻境血河里看到的人脸,是不是就是被你杀掉的那些人?”

她记得很清楚,倒映在血河里的那些人脸非常狰狞、痛苦,有些还能看出明显的肿胀,如同腐烂般可怖。

“是。”温岐停顿了一会儿,注视她的目光透出幽微的动荡,“吓到你了?”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问她了。

“没有。”姜蘅非常肯定地对他说,“你永远不会吓到我,无论你做了什么事。”

温岐闻言,不由侧了侧头:“真的?”

姜蘅泰然自若:“当然。”

“那你第一次发现我是妖兽的时候……”

“那个是人之常情!”姜蘅被他说得脸都红了,“不要岔开话题,我说的是你屠城这件事!”

温岐脸上浮起浅浅笑意:“你说。”

“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你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吗?”姜蘅平复呼吸,语气逐渐认真,“还是会感到愧疚和痛苦……”

温岐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他眼睫微垂,安静地看着她。

“你想听实话吗?”

姜蘅对上他的视线:“想。”

温岐盯着她的眼睛,神色平静,轻缓的语调有种纯粹的残忍。

“其实我没有任何感觉。”

姜蘅心下一跳。

她并没有被他的回答吓到,相反,她发现自己又猜对了。

他果然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就像他不在意那些背叛他的修士一样。

“但我不想让你知道。”温岐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我怕你会因此畏惧我、离开我。”

姜蘅从他过分柔和的语调里感受到了浓烈而沉重的感情。

他依然不分善恶,也不通人性。

他的所有感情都围绕着她,因她而起伏变化。

姜蘅忍不住想,也许温岐并不是天性寒凉,只是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她的身上。

就像真正的蛇,虽然冰冷而疏懒,然而一旦锁定猎物,便会紧紧绞缠,至死也不松开。

“不会的。”姜蘅握住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浸染他,“我不是说了吗?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无论你做了什么事。”

温岐一瞬不眨地凝视她,微一低头,又覆上她的唇。

姜蘅配合地闭上眼睛,全身心投入。

结束后,姜蘅舔了舔唇角,忽然想起一件事。

“现在我已经看了你的记忆,那你是不是也能看到我的?”

“恐怕不行。”温岐将她唇边的水泽擦拭干净,“这是贺兰家的秘术,有血脉限制,外人无法习得。”

姜蘅:“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术法的?”

要知道这个术法已经失传许久了,连贺兰攸这个贺兰家的未来继承人都没见过完整的法诀,但温岐刚才却一字不落地传给她了。

“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温岐想了想,“你应该在我的记忆里见到了那群修士吧?”

“嗯,见到了。”姜蘅说,“四大家族的人也在里面。”

温岐颔首:“当时为了找出圣魔的行踪,贺兰家的人曾经多次施展过这道术法。”

他停顿下来,姜蘅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由疑惑地追问:“然后呢?”

温岐侧了侧头,似乎不明白她在疑惑什么,但还是温柔地回答了。

“然后我记住了。”

“……”

姜蘅震惊得说不出话。

人家只是在他面前施展过几次,他就把这道术法完完整整地记住了?

这是什么可怕的学习能力?

难怪那群人忙不迭要把他封印起来,那么晦涩的家族秘术他看几眼就记住了,要是再让他多看几次,不得把他们的毕生所学都写成术法大百科??

“那……既然你看不了,可不可以通过我的眼睛来查看我的记忆呢?”姜蘅努力思考,试着提议道。

温岐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个操作的可能性。

“如果让我的化身进入你的意识,再将术法施展的对象选为你自己,应该是可以的。”

“那就进来吧。”姜蘅看着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想让你看到我过去的记忆。”

温岐与她视线交缠,目光像漆黑的泥沼,黏稠、深陷、令人沉溺。

他当然不会拒绝。

在遇见她之前,他对所有事物都没有兴趣。

但如今他却想了解她的一切,无论是她的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温岐抬起手,蓝色蝴蝶在他的指尖幻化、凝结。

黑暗中,蝴蝶缓缓振翅,轻盈地飞到姜蘅额前,接着化作青蓝幽光,倏地没入她的眉心。

“好了。”温岐轻声道。

姜蘅深吸一口气,取出镜子,将镜面对准自己,默念法诀。

这次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前的景象再度发生变化。

她看到了自己上一世的记忆。

和温岐相比,她的记忆实在太短暂、也太枯燥了。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

惨白的病房、麻木的父母、面目模糊的朋友……组成了她匆促又贫瘠的生命。

她甚至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她的身体太过孱弱,支撑不了她对外界的探索。她得到的爱也太过稀少,给予不了她足够的勇气与希望。

对上一世的姜蘅来说,死亡并非终结,而是一种解脱。

直到她与温岐相遇。

她的生命开始复苏,同时也开始惧怕死亡。

她知道他的爱扭曲、沉重、让人窒息。

但是那又如何?

这正是她想要的。

记忆很快便结束了,姜蘅静了一会儿,抬眸看向温岐。

“看到了吗?”她低声说道,“我不是真正的姜蘅,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嗯。”

温岐吻了吻她的眼睛,比羽毛还轻,却蕴含着令人战栗的爱意。

“你是我的阿蘅。”

姜蘅心尖颤了颤,收紧双臂,再次搂紧他。

他们在黑暗中静静拥抱。

过了一会儿,温岐低低出声:“你真的不愿意和我成亲吗?”

“嗯?”姜蘅一愣,“我没说不愿意啊?”

温岐没有言语,只是微微垂头,用那双幽邃的暗青色眼瞳安静地注视她。

姜蘅:“……你实在很想的话,我明天去跟贺兰越说一下就好了。”

温岐若有所思:“听起来你不是很情愿。”

“没有啦。”姜蘅软软地安抚他,“只是不想让贺兰越占便宜罢了。只要你不介意,其实我也无所谓……”

“我不介意。”温岐蹭了蹭她的鼻尖,声音轻若呓语,“不过,你可以告诉他,我不喜被人打扰,成亲当日任何人不得出现。”

他倒是很会利用神君的身份……

“好,明天我就这么说。”姜蘅忍不住笑出来,接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们是不是该吃饭了?”

其实早就到用晚膳的时间了,只是温岐一直不放过她,她自己也被折腾得神志不清,继而便忘了这件事。

“吃吧。”温岐温柔地看着她,腰腹以下慢慢化作蛇尾,“你需要好好休息。”

姜蘅眨了下眼:“是真的休息?”

温岐低低应声,蛇尾轻柔地将她缠绕。

姜蘅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

总觉得……在他眼里,她似乎变得更脆弱了。

是因为那段记忆的缘故吗?

姜蘅有点哭笑不得,但又沉浸其中。

她索性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整个人蜷在温岐怀里,静静感受他的抚慰。

反正饭什么时候都能吃,就让她多享受一会儿吧。

次日一早,姜蘅独自一人去见贺兰越。

贺兰越平时忙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面,此时倒早早在议事厅候着了。

姜蘅过来的时候,他刚用完早膳,正在喝茶。

见到姜蘅,他放下茶盏,温然笑道:“蘅儿,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姜蘅微顿,补充道,“是和神君一起用的。”

说完,她仔细观察贺兰越的表情。

贺兰越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如果不是提前从谢冬宜那里得知此人有古怪,说不定她还真会被他这副慈父的样子给骗了。

“过来通报的人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我商谈。”贺兰越慈和地看着她,“可是要谈你的婚事?”

姜蘅点头:“我与神君已经商量过了。”

“哦?”贺兰越面露期待,“神君怎么说?”

“他说……他可以和我成亲。”姜蘅斟酌着说,“不过他不喜被人打扰,所以婚礼当日不能有任何人在场。”

“这是何意?”贺兰越第一次听说这种要求,神色有些不解。

“就是这门婚事不能有任何人参与的意思。”姜蘅耐心解释,“不需要前来庆贺的客人,也不需要长辈、好友,包括所有乱七八糟的人……过程能简则简,从头至尾只有我和神t君两个人就够了。”

“什么人都不能参与?”贺兰越眉头微锁,“我和你娘,还有攸儿也不能参与吗?”

姜蘅心想,一定要选的话,只有谢冬宜勉强能旁观一下。

他这个便宜爹肯定是不行的,贺兰攸更不行。

当然,她对贺兰攸没什么意见,主要是温岐的意见很大。

“都不能。”姜蘅摇摇头,“神君一视同仁,说了任何人不得在场,就绝对不会为谁破例。”

贺兰越沉默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罢,既然是神君的主意,我就不多干预了。不过我要确认一下,婚礼是在我们府上举行吧?”

姜蘅继续摇头:“在神君的府邸。”

贺兰越挑眉:“那座府邸只是神君的临时住处,地方那么小,在贺兰府不是更气派?”

姜蘅没告诉他,温岐最开始还打算回神山操办,离他们这些修士远远的,省得被打扰。

但姜蘅觉得回神山操办太麻烦了,不如就在这里办完,顺便还能看看贺兰越有什么打算。

温岐听从了她的选择。

对他而言,婚礼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仪式传达出的信息。

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姜蘅属于他,且只属于他。

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能觊觎。

“这是神君的决定,我只是负责传达而已。”姜蘅轻轻叹气,“父亲,这些话你得当面跟他说。”

她表现得很无奈,仿佛她做不了任何决定,也无法忤逆温岐。

贺兰越眼神莫测看着她,似乎在暗暗盘算什么。

少顷,他开口道:“既然蘅儿没有意见,神君又执意如此,那就照你们说的办吧。”

姜蘅垂下眼睑:“多谢父亲。”

“这毕竟是你自己的婚事,你喜欢就好。”贺兰越又露出慈爱的表情,“先回去吧,有其他想法再来告诉我。”

“好。”

姜蘅走出议事厅,故意放缓脚步,慢吞吞地往回走。

没过多久,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进入议事厅。

姜蘅记得那个人,他是贺兰越身边最亲近的下属。

她想了想,在脑内连呼三遍“贺兰攸”。

下一秒,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涌入体内,她抬手抚住胸口,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体征正在迅速消失。

这是贺兰攸当初赠予她的假死术。

她在初次窥见温岐的蛇尾时用了一次,还有一次假死的机会一直没用,留到了现在。

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确定自己已经彻底进入假死状态后,姜蘅快速接近议事厅,来到窗下,小心谨慎地往里看去。

贺兰越和他的下属正站在背对窗户的位置,凑得极近,不知道在秘密交谈着什么。

他们大概使用了某种隔绝声音的术法,即使姜蘅就躲在窗外,仍然听不到一点动静。

姜蘅没有纠结,直接在心里默念法诀,对贺兰越使用了提取记忆的秘术。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幻,她伏低身体,迅速查看这段记忆。

耳边的尖啸与哭嚎声格外凄厉,姜蘅凝神垂眸,发现自己正站在高高的屋檐上。

大量黑色脓水飞溅而下,地面上一片混乱,浓雾弥漫,人群像发狂的野兽般四处乱窜。

姜蘅愣住了。

这不是温岐与圣魔对战的那一日吗?

贺兰越在修士中都算年轻,怎么会有六百年前的记忆?

姜蘅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诡异感。

她想看看这段记忆的主人究竟是谁,但不同于查看温岐记忆时的抽离感,她在这里是完全沉浸的,就像游戏里的第一视角一样,她根本无法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

她只能继续看下去。

“圣魔竟然就这么被他消灭了?我没看错吧?”

旁边的男人震惊出声,姜蘅看过去,认出这是钟家先祖。

“你没有看错,圣魔的确被消灭了。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他竟分毫未伤……”

记忆的主人沉沉开口,姜蘅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如今圣魔已死,这些百姓怎么办?”另一名修士说道,“若放任他们不管,恐怕魔化会扩散得更厉害……”

“不急。”记忆的主人不急不缓,“看看神君怎么处置。”

话音刚落,浓雾之上的温岐已然抬手,无数利器从天而降。

利器如亿万星辉穿透浓雾,密集锋锐,裹挟森冷杀意疾坠而下。

在场所有修士都被这一幕震撼得无法言语,直至地上血流成河,他们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他杀光了整座城池的人……”

“太危险了。照这样下去,如果哪天他想屠尽天下修士,岂不是也轻轻松松?”

“那怎么办?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群修士惊惶不已,有几个人甚至想先下手为强,就在这时,这段记忆的主人又开口了。

“不要打草惊蛇。”他说,“反正圣魔已死,他很快就会返回不周山。届时我们再群策群力,将他封印在山上即可。”

“封印?”钟姓男人神色狐疑,“莫非你已经有方法了?”

“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具体要如何操作,还需要各位倾力协助……”

此人边说边收起手中的镜子,镜面映照出他一晃而过的面容,模糊而熟悉。

姜蘅瞬间恍然。

正是贺兰家的先祖,贺兰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