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贺兰府上灯火通明。
贺兰攸坐在椅子上,双腿交叠, 手指时不时敲着桌案,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他t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了。
又过了一会儿,贺兰越终于姗姗来迟。
他穿一身靛蓝长袍,眉眼与贺兰攸有几分相似,但比贺兰攸更沉稳,脸部轮廓也更凌厉。
“我来迟了。”看到贺兰攸, 贺兰越笑了笑,语气很是温和,“没有等太久吧?”
“不久,也就半个时辰。”贺兰攸站起来, 不冷不热地说。
贺兰攸依然只是淡笑,似乎并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何不妥。
“先用膳吧。”他说,“等了这么久,想必你也饿了,我们边吃边聊。”
“不用。”贺兰攸冷淡道, “想问什么在这儿说就可以, 说完我还得去见我娘。”
贺兰攸性情孤傲叛逆, 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
虽然性格差, 但毕竟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又是出生起就定下的贺兰氏继承人, 因此无论做出多么过分的事, 贺兰越都会无条件顺着他。
当然, 这都是外人眼中的情况。
作为当事人,贺兰攸可不觉得贺兰越是个处处顺着他的好父亲。
见他如此,贺兰越也不气恼, 只是笑了一下:“也好。”
说完,他走到椅子前坐下,先端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然后捧着茶杯,将站在面前的贺兰攸上下打量。
“我听闻你下午便回来了,有没有受伤?”
“没有。”贺兰攸道。
贺兰越看着他:“你没有遇到上古妖兽吗?”
“遇到了。”贺兰攸语气懒散,“不过我运气不错,那家伙虽然不待见我,但也没对我动手。”
“那你的运气的确不错。”贺兰越笑了笑,“在你之前刚进去一个钟家人,被他砍下了脑袋。”
“这么巧?”贺兰攸回忆了一下,“我好像没见到什么钟家人。”
“就在你进山的前两日。”贺兰越放下茶杯。
他没有问贺兰攸为何要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历练,毕竟贺兰攸从小就喜欢挑战,越危险的事情他越感兴趣,前段时间又新学了出入神山的术法,会独自进入神山也不足为奇。
只要人没事就好。
比起为何进山,贺兰越倒是更好奇他为何能毫发无伤地出来。
要知道这么多年,他们派进山的所有修士,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山上。
没想到他的儿子居然成了这个例外。
贺兰越:“你知道上古妖兽为何没有对你动手吗?”
贺兰攸漫不经心地答:“大概是因为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哦?”贺兰越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何意?”
贺兰攸瞥了他一眼:“你们不是全天候监视着山上的状况吗?这种小事还需要问我?”
“那可是上古妖兽,你以为他能让我们看到山上的情形?”贺兰越似乎很无奈,“如若我们真的能看到全部,我又何必给你传讯,打探你在山上的死活。”
这一点他倒是没有糊弄贺兰攸。
四大家族为了监视上古妖兽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然而上古妖兽显然不喜欢被外人打扰,神山上常年笼罩的雾气正是他布下的屏障,以此隔绝来自外界的窥视。
“那你去问他本人吧,我也不知道。”贺兰攸双手环胸,意兴阑珊地答道。
虽然他很清楚温岐没对他动手大概率是因为姜蘅,但他并不打算告诉贺兰越这件事。
他有自己的计划,不想被别人横插一杠。
贺兰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见到那个小姑娘了吗?”
贺兰攸蹙眉:“什么?”
“一个姓姜的小姑娘。”贺兰越说,“据说上古妖兽这段时日一直将她养在身边,你有没有见到她?”
贺兰攸没想到他爹居然也知道姜蘅的存在。
不过看他这个样子,应该并不知晓姜蘅的真实身份,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
贺兰攸想了想,问:“的确是有个姓姜的凡人。怎么,她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之前王家派人查过,那姑娘只是附近的村民,不巧被其他村人选为活祭,因此才被送上了积云山。”
贺兰越平铺直叙,虽然用了“不巧”一词,但语气并无同情之意,显然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看来他果然不知道。
贺兰攸不动声色:“那她挺惨啊。”
“也不算惨。”贺兰越道,“你已经见到她了,不就证明她目前仍然活得很好么?”
“也就凑合吧。”贺兰攸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山上无聊得很,没看出哪里好了。”
贺兰越笑了一声:“和家里自然是不能比的。”
贺兰攸不喜欢听这些没意思的废话。
他直截了当地问:“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走了。”
对于他毫不掩饰的不耐,贺兰越仍然没有任何郁气和不悦。
贺兰攸是他最满意的孩子,他可以容忍他所有的坏脾气。
他对他只有一个期望——
将他的天赋发挥到极致,带领贺兰家走向前所未有的辉煌。
“最后一个问题。”贺兰越抵着下巴,语气低缓,“上古妖兽知道你的名字吗?”
贺兰攸:“知道。”
“那他有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贺兰攸看了他一眼,“他应该有反应吗?”
贺兰越笑了:“没有自然是最好的。”
贺兰攸走了。
他来到谢冬宜居住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梨树,莹白的梨花落了满院。谢冬宜独自坐在树下,轻抚琴弦,如同一副静谧的画。
贺兰攸脚步极轻,直到走至谢冬宜面前,她也没有发现。
贺兰攸唤了一声:“娘。”
谢冬宜这才抬起头,见来人是他,脸上顿时浮起惊喜。
“攸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这语气,显然他爹没有将他去神山的消息告诉她。
贺兰攸简短地说:“出去转一圈就回来了。”
谢冬宜放下古琴,很是高兴:“饿不饿,吃过了吗?想吃什么,娘让人去给你做。”
贺兰攸倒是不抗拒在这边吃饭,不过比起吃饭,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娘,先进屋。”他低声说,“我有件事想问你……”
母子俩进屋,贺兰攸将门窗全部关上,然后将老仆死前说的那些话跟她复述了一遍。
——除了女孩被遗弃的具体地址,还有自己已经找到她这件事。
谢冬宜很震惊,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在听到老仆将女孩丢进森林里后,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通红,泪水轻轻一眨便落了下来。
贺兰攸已经很久没见她哭过了。
这几年,她似乎越来越寡言,心事重重,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些许笑脸。
“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那个孩子……”
“所以我真的有一个妹妹,是吗?”贺兰攸将案上的帕子递给她。
“是,但族老们容不下她。”谢冬宜用帕子擦拭眼泪,“其实我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了,但我一直不敢问你父亲……”
贺兰攸挑眉:“父亲也不希望她活下来?”
谢冬宜停下拭泪的动作,欲言又止地地看着他,“你父亲他……”
贺兰攸紧盯着她:“他怎么?”
谢冬宜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她低声道,“只是,或许是家主的责任太重了,他这些年变了许多,你千万不要学他……”
“我明白了。”贺兰攸若有所思。
这么看,对于遗弃姜蘅这件事,贺兰越是完全知情且默许的。
如果自己现在将姜蘅的真实身份告诉贺兰越,恐怕贺兰越转头就会将这个消息告知族老,或者越过族老,直接将这件事私下处理了。
至于他会如何处理……贺兰攸不抱任何乐观期望。
看来只能自己想办法把姜蘅救出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得加快速度。
否则等贺兰越开始进一步调查姜蘅……可能就来不及了。
午时,积云山。
姜蘅像往常一样醒来。
昨天太累了,她睡了很久。也许是因为整夜都抱着温岐,她睡得很舒服、也很安稳,连梦里都是清疏幽淡的香气。
哦,她还做梦了。
姜蘅斜坐在床榻上,恍惚地回忆了一下梦的内容,结果耳朵越来越热,很快连眼皮都染上了一层薄红色。
她的梦……好像不太正常。
不对,是很不正常。
而且很不健康。
她实在想不明白,人怎么会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梦到自己和长着蛇尾的妖兽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
这合理吗?!
肯定是因为她太累了,对,就是这样。
姜蘅拍了拍发烫的脸,将脑子里的画面通通清除,然后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身体。
果不其然,在温岐彻底暴露后,这些t印痕也跟着回来了。
甚至好像还比之前更深了些,深到姜蘅可以看清鳞片的形状和走向,还有一些似乎叠了两三层。
她默默叹了口气。
说实话,她现在对这些印痕已经见怪不怪了。
至少她夜里睡得很好,而且也没什么不适,只是一些印痕而已,随他去吧。
就当是睡凉席了。
姜蘅努力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抛诸脑后,然后起床洗漱,穿好衣服,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
令她惊讶的是,温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浇花沏茶,而是站在书架旁,正低头翻阅着什么。
听到她开门的动静,他抬眸看了过来,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醒了?”
“……嗯。”
姜蘅谨慎地过去,与此同时,温岐也拢着一卷书走了过来。
姜蘅偷偷瞄了一眼。
好像讲的是如何修炼……
他这样的大妖,也需要修炼吗?
姜蘅不是很懂。
她很快收回视线,在饭桌前坐了下来,目光扫向桌上的饭菜。
有红烧鱼、清蒸鱼、水煮鱼、炖鱼、还有鱼汤……
姜蘅:“……”
虽然她昨晚的确说了想吃鱼,但这些……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她有点恐慌。
如果是以前,看到吃个鱼都有这么多选择,她只会心花怒放。
但她现在更怕温岐让她把这一桌子鱼都吃下去。
他到底什么意思?
姜蘅拿起筷子,心情格外复杂。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迟疑,温岐微微侧头,柔声问她:“需要我帮你把鱼刺去掉吗?”
“不用!”姜蘅连连摇头。
但温岐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他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将鱼肉夹到碗里,精准细致地将鱼刺挑出来,再将碗推到姜蘅面前。
“这样就可以了。”
姜蘅看着碗里干净的鱼肉,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默默开吃。
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温岐似乎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的饭量,等她感觉到饱的时候,他也停止了挑鱼刺。
“还要喝汤吗?”他问。
姜蘅摇摇头:“已经饱了。”
说完,她立即抿唇,心下也不由紧张起来。
她刚才竟然忘了温岐是妖,无意识地像以前那样回答了他。
太松懈了。
她紧张地看向温岐,却发现对方正撑着头,一脸专注地看着她。
“怎么了?”
“……没什么。”姜蘅迅速垂下眼睑。
太好了,他没有发现。
也许感到不对劲的从头至尾都只有她而已,对温岐而言,自己有没有暴露妖身并没什么不同。
毕竟她又逃不走。
饭后,姜蘅以出去打猎的理由,离开了竹楼。
其实她并非真的想打猎,她的真实目的是寻找出口。
她记得贺兰攸和之前那个黄符修士都是在神庙附近的那片密林里出现的,她想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玄机。
说不定那里真的是外界进来的隐藏出入口呢?
那她就有救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姜蘅拿上弓箭,一个人走了很久,终于来到那处密林。
和往常一样,这里树木繁多,地势杂乱,时不时有走兽窜过,还有满地乱爬的藤蔓。
姜蘅将周围一带仔仔细细探了个遍,可惜一无所获。
看来是她想多了,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入口。
就算真的有,恐怕也只有那些修士才能看见。
她很失望,为了不引起温岐的怀疑,还特地打了两只野鸡带了回去。
令她意外的是,温岐居然没像往常那样待在竹楼里。
又去洗澡了吗?
姜蘅在竹楼里找了一圈,确定温岐是真的不在。
她想了想,放下野鸡,把手洗干净后便迅速钻进卧房。
她将门关好,然后把贺兰攸留给她的那只乾坤袋拿了出来。
虽然贺兰攸走了,但这也算是他留下的一件宝器。
她觉得可以好好研究一下,说不定哪天可以把自己藏进这个袋子里。
姜蘅目的明确,她先将乾坤袋打开,然后把里面的点心全都倒了出来。
点心似乎比之前看起来还要多。
姜蘅提着袋子抖了好几下,本以为应该抖得差不多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突然从里面掉了下来。
姜蘅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随即,她惊讶地微微睁大眼。
这居然是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上次贺兰攸倒点心的时候,有镜子掉出来吗?
姜蘅不记得了。
这面镜子看起来很普通,镜面是黄铜的,连照镜子的脸都看不清,几乎没什么实用价值。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贺兰攸不小心塞进乾坤袋里的。
姜蘅将镜子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正要放回点心堆,房间里忽然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
“……姜蘅?”
谁在叫她?
姜蘅一惊,立即环顾四周。
屋里什么都没有,门窗也关得很严实,但这个声音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姜蘅?”
“姜蘅……”
姜蘅仔细聆听,很快发现,这个遥远的声音是从镜子里传出来的。
而且……这似乎是贺兰攸的声音。
镜子为什么会发出贺兰攸的声音?难道这其实是什么通讯设备??
姜蘅大为震惊,她立即将镜子凑到唇边,试图呼唤贺兰攸的名字——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轻慢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