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蘅全身冰冷, 四肢僵硬,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视力太好, 以至于她能清楚地看出那是一条黑色蛇尾,而不是竹子从上方投落的阴影。
一条蛇尾。
一条,那么长的蛇尾。
如同黑暗堵塞的洞穴被瞬间打通,姜蘅一下明白了这段时间一直困扰自己的印痕是怎么来的。
缠绕她的并不是什么讨厌的虫子。
而是温岐的蛇尾。
他一直在骗她。
姜蘅缩在树丛后面,大脑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无法思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逃吗?
可她能逃到哪里?
贺兰攸已经走了, 山上只有她和温岐。
现在她甚至无法站起来。
姜蘅用力掐自己的手心,试图让自己恢复理智。无论如何,现在温岐还没有发现她,至少要先离开这里……
她抿紧嘴唇, 极力将自己压到与灌木平齐,然后缓慢地、谨慎地伸出脚——
雾气中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
被发现了吗?
姜蘅顿时僵在原地,求生本能让她瞬间想起贺兰攸赠予的那道假死术法。
她心脏狂跳,几乎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在脑内连呼三次“贺兰攸”。下一秒,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一动不动, 感受到自己的气息正在急速消失。
呼吸, 心跳, 流动的血液。
一切都在这一刻静止。
姜蘅恐惧地伏在灌木中,透过细小隐蔽的缝隙, 看到温岐微微侧身, 往她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浅、通透, 瞳孔微微收缩,因为四周极暗,月光映在他眼底, 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暗青色。
像蛇一样。
姜蘅本能地屏住呼吸,即使假死术已经掩藏了她的气息。
如果说刚才她还会有所迟疑,那么现在她已经无比肯定——温岐就是那只传说中的上古妖兽。
人类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
没有任何温度,纯粹的、属于掠食者的眼神。
她恍惚有种幻觉,仿佛此刻的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被蛇盯上的兔子,随时都会被他捕获。
她因他的目光而战栗。
幸运的是,温岐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他似乎没有发现她。
短短几秒,姜蘅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该怎么办?继续留在这里装死吗?
这显然行不通。温岐迟早会从温泉池里出来,这是他回竹楼的必经之路,除非他瞎了,否则一定会发现她。
她必须要在他结束之前离开这里。
姜蘅咬了咬牙,悄悄转身,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往回移动。
比来时更加小心翼翼、无声无息。
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等回到竹楼的时候,她的里衣已经被汗浸湿了,两条腿也很酸,刚一进屋便失去了全部力气,虚脱般瘫倒在床上。
她的假死状态解除了。
这意味着,从温泉池到竹楼之间的这一小段距离,她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完。
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会回不来。
姜蘅倒在床榻上,眼神涣散,有那么一瞬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脑海一片空白,除了那条可怕的蛇尾,剩下便都是温岐平日温和浅笑的样子。
怪不得他能独自在山上生活这么多年。
怪不得他讨厌修士。
怪不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完美……
因为他根本不是“真正的人”。
她以为他是温和友善的守山人,殊不知他是盘踞于此的巨蛇。整座神山都是他庞大的巢穴,而她是被诱入的猎物。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姜蘅不明白。
他是强大危险的上古妖兽,自己只是弱小无能的祭品。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杀死自己、吃掉自己,完全没有必要伪装成凡人的样子接近她,欺骗她,还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这是他的乐趣吗?
还是他觉得自己太瘦了,所以想把她养胖一点,吃起来会更肥美?
姜蘅突然记得以前在书上好像看过一种说法——蛇在饥饿的时候,会用尾巴盘住猎物,方便自己更好地进食、享用。
所以……他每晚用蛇尾缠绕她的时候,也是在考虑如何更好地食用她吗?
姜蘅不敢再想下去,但理智又逼着她必须思考。
她需要理解温岐的想法,理解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只有这样,她才能尽可能地存活下来。
——即使如今的她和案板的鱼没有区别,她仍要竭尽所能地活下去。
就像她刚被送到这里时一样。
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姜蘅将鞋子摆好,又将外衣放回原处,然后掀开被褥,像往常一样侧身对着墙,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无法离开这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绝对、绝对不能让温岐发现她今晚的举动。
姜蘅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脚步很慢,和往常一样轻缓。放在平时,姜蘅会认为这是温岐不想吵醒自己,但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这是危险逼近的信号。
她放缓呼吸,感觉到温岐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伸出手,将她被汗打湿的额发轻轻拨开,然后收回手,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姜蘅闭着眼睛不动,努力装出熟睡的样子。
她能感知到温岐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脸上,这让她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甚至有点呼吸困难。
好紧张……
姜蘅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什么叫度秒如年。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假装动一下的时候,温岐终于起身了。
他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掖好,然后走出房间,将门轻轻关上。
姜蘅忍不住睁开眼睛,如同缺氧一般,死死捂住胸口,压抑而急促地呼吸。
太好了,他什么都没做。
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并没有暴露,他也没有发现自己曾经离开过这个房间?
仅凭刚才的举止,姜蘅还无法确定。
但无论如何,今夜应该是能平安度过了。
明天必须更加小心才行。
次日,姜蘅像往常一样,直到巳时才起床。
其实她一夜都没睡,但她不想让温岐看出异常,只能在床上假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起来。
经过一夜的心理建设,她已经平静了许多。
虽然还是害怕,但至少能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表露出来。
像之前一样和他相处就好了,不要去想他的尾巴,更不要去想他会怎么吃自己。
姜蘅穿好衣服,深吸一口气,然后推开门,故作自然地走出去。
温岐正坐在案前,安静地撑着下巴,不知在思索什么。
听见姜蘅开门的动静,他抬起眼睫,脸上浮起浅浅笑意:“醒了?”
“……嗯。”姜蘅不敢多说什么,慢慢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桌上已经摆好热气腾腾的早膳,有粥有饼t,还有一小碟清新可口的甜点。
换作平时,姜蘅二话不说便直接开吃了,但今天她却没什么胃口。
然而即便再没有胃口,也不能表现出来。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饼,咬下一口,强迫自己开始咀嚼。
温岐撑着头看她:“昨晚没睡好吗?”
姜蘅一顿,有些无措地看向他:“怎么这么问?”
温岐微微前倾,指了指她的眼下:“这里,有点发青。”
他的指尖很凉,轻触到姜蘅的时候,她眼皮飞快抽动了一下。
“哦……那是因为我夜里做梦了,可能有点影响。”姜蘅抬手揉了揉眼睛,以此掩饰自己的紧张。
“做梦?”温岐收回手,温和地看着她,“是什么样的梦?”
“是一个,有点可怕的梦。”姜蘅勉强笑了一下,“我梦见我又回到了村子,陈五叔他们见我没死,就想把我卖到大户人家做杂役。”
“那的确很可怕。”温岐柔声安慰她,“不过你放心,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你现在很安全。”
“嗯,我知道……”姜蘅乖巧应声,继续埋头喝粥。
说实话,现在她还真不能确定哪边更安全。
至少她不觉得每晚被蛇缠住是一件很安全的事。
“下午要去打猎吗?”温岐继续问她,“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陪她一起去?
这是什么意思?
姜蘅适时地表现出一点茫然:“你也会打猎吗?”
“会一点,不过不精通。”温岐平静地说,“最近外来者似乎变多了,你一个人在山上走动,我有点不放心。”
不放心……
是怕她趁机逃跑吗?
姜蘅很清楚,自己是逃不了的。
温岐应该也很清楚。
但或许贺兰攸的出现,让他产生了一点危机感。
他不希望自己养了这么久的猎物被其他人顺走——毕竟在这座山上,凡人是非常稀少的食材。
“我下午不打算出去打猎。”姜蘅抿了抿唇,一边斟酌一边开口,“我想补个觉,等睡醒了再说……”
“也好。”温岐弯起唇角,“那你去睡吧,等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好。”姜蘅点点头,将自己的碗筷拿去清洗。
看温岐的反应,应该是真的没有发现她昨晚的举动。
这样的话,只要她继续装傻,就能暂时维持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
至于这份平静何时被打破,只能取决于贺兰攸什么时候会再来,或者温岐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开饭。
姜蘅怀疑后者达成的速度可能会更快一点。
她心情复杂地回到卧房,脱下外衣,重新钻回被子里。
被子里尚有余温,但她一点不觉得温暖,反而有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感。
她无法控制地想起温岐的那条蛇尾,会在每个夜里钻进她的被子,爬到她的腿上,像藤蔓一样将她一圈圈紧绞……
她的心脏又开始狂跳,手脚发软,被子下面的部分越来越冷。
这时,温岐敲门走了进来。
姜蘅立即将被子往上拉,恨不得把整张脸都挡起来。
“对了。”温岐走到床边,俯身看着她,神色关切地问,“今早我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间有一串脚印。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姜蘅的心跳差点停了。
“奇怪的动静?”她攥紧被角,做出努力回忆的表情,“好像没有……难道昨晚有外来者来过?”
“不确定,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温岐微微思索,很快恢复温柔平和的神情,“没什么,好好睡吧。”
“嗯。”姜蘅温顺地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缓。
屋内很快响起了轻悄的关门声。
是温岐出去了吗?
应该是的。
除了他,没有人会这么轻地关门。
姜蘅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在。
她长舒一口气,这才松开略微发酸的手指,同时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温岐柔和带笑的面孔。
——还有那条漆黑凉滑的蛇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