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起了风,树叶簌簌摇动,露出了树旁墙体上雕刻的那一行【私人宅院,禁止入内】繁体字。
温见词侧过身看着夏郁翡,微抬着下颌,眼神平静地观察着她:“夏小姐,礼让礼让。”
夏郁翡前秒还一股翘着尾巴的耀武扬威劲儿,如今像是被风雨打湿了艳丽羽毛,原地成了落汤鸟,一张口触及到冷空气,满腹震惊的话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她藏不住的情绪全写在眼睛上,不死心地问,“乌山镇不是只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吗?”
助理订房时就是这样告知的,说很好认,古镇上仅此一家民宿有这种树木,不怕她路痴找不到地方。
而温见词淡淡点了下头,“确实只有一棵。”
夏郁翡下意识松了口气,那就不是她寻错地方,或许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造成这种尴尬局面,但绝不可以是她散心,故意散到了温见词家里来。
温见词偏不遂她的意,“介绍一下,我家院前这棵树学名叫乌桕,与香樟不属于近亲。”
我死了。夏郁翡想。
我虽物理上还活着,但是灵魂伴随着尊严,已经被温见词一句话给残忍摧毁了。夏郁翡又想。
三分钟后。
温见词慢条斯理地将木质手柄的黑伞搁在客厅门旁,雨声烦扰缘故,古典雕花窗台早就紧闭着,微弱光线无法正常视物,他随手开了灯,继而,又倒了杯茶润喉咙。
这做派,完全是回到了自己家。
夏郁翡白皙手指扒拉着门框没进去,那身淡极生艳的旗袍都快钻进木头缝隙里了,她小声地,像小孩子念经那样干巴巴解释:“我真不知道她是你妈妈,她完全不像你妈妈……不是。我意思是她看上去不像你妈妈,也不是,我没有质疑你纯正血统的意思啊。”
温见词端坐在主位,语调自然也没人味儿:“我母亲避世多年,外界费尽周折也难以窥见真容一面,我相信,夏小姐一定是没认出。”
夏郁翡有被阴阳怪气到,又反驳不了他,毕竟这世上最没有道德观念的行为,这些天都让她美滋滋的做尽了。
她垂下了脑袋,睫毛也跟着垂下,像纤长的鸟羽似的在很轻地颤动着。
温见词将夏郁翡忽地安静下来,他反倒是敛去生人勿进的淡漠,温声道,“为什么不要?”
这话跳转得太快,却莫名让夏郁翡秒懂其中意思。
她身后是雨,感觉很闷,连带声音也闷声闷气抱怨,“夏胤川不会想拍我的,这种你不情我不愿的事做起来有什么意思,他的镜头只爱夏晞梦,你这种身娇肉贵……从小在蜜糖罐里泡大的小孩,哪里会懂。”懂她这种苦水泡大的苦!
不过夏郁翡也没法苛刻要求温见词共情自己。
他什么都不用做,一个会投胎的顶级出身造就了两人之间的差距,温见词拥有让她羡慕的神仙父母,原来小词是他,温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爱小词。
这个小词,拥有很多很多爱,多到能跟童话世界里的公主王子们攀比爱。
夏郁翡一阵羞愧,已经缓过来了,又说,“我会为了自己的无知莽撞跟你妈妈认真赔礼道歉的,但是这院子,你还没继承过来吧?那我就没必要跟你道歉了。”
说得她是个多讲理似的,连纤细腰板都挺直起来。
温见词毫不客气地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的?夏郁翡站在道德高地上,有点儿冷的同时又高傲瞄了他眼。
…
话是信誓旦旦放出去了,但是等贺青池跟冯婆婆回来时,她把自己关在二楼房间里,一脸绝望地躺下,就跟植物选择性死亡要烂在地上似的。
贺青池看到车,便心如明镜,放下伞,拿出手帕擦拭了下手。
继而,她缓步往主卧走,入眸看到了温见词趴在那张整洁到没有丝毫褶皱的古典床上,然后无声地笑笑,走到了床边。
贺青池先是弯腰将他脱下的西装外套从矮凳捡起,妥当叠好,侧身坐下时,下一秒,温见词一言不发抬首,看到身影,双臂便抱住她。
“来之前怎么没说声,有没有吓到人?”贺青池温柔地问,她总是不忍心出言责怪这个独子,近乎是到了极度溺爱的程度,又言:“那个漂亮得惊人的女孩性格很可爱,似乎很轻易能被一碗饭一件衣服就哄住,不似旁人所言那般有心计想攀附高门显贵的人家,你呀你态度好点,别仗势欺人呀。”
“妈。”温见词面无表情,“她连门都敢不让我进,到底是谁仗势欺人?”
“你好凶啊小词。”贺青池指尖轻抚了下他漆黑发丝,恰好温见词露出全部额头,他的眼生得极好,年幼时期倘若犯了事,只要拿一双眼瞧人,好的坏的脾气顷刻间都能让她和温树臣给压下去。
贺青池未绕弯子,柔声提醒他:“每个继承人都有一份家族重任在身,温家这一辈,你幸运在无竞争对手,不幸也在此。”
亲情和血缘压制着温见词,使他无法违背父辈的意愿,去自主地选择其他人生。
自由二字。
是温见词不可多得之物。
贺青池语气很坚定:“妈妈永远爱你,对你的爱,从始至终都不会变。”
*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夏郁翡完整地“死掉了”一次,动作有些僵硬,扶着膝盖爬了起来。
她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了,终于鼓起勇气去楼下道歉,慢吞吞地往门口移动,打开门刹那间,恰好正面对上站在走廊间的贺青池,穿着一袭摇曳生姿的月白旗袍,手里还端着盘精致的桂花糕。
有光射进夏郁翡的眼睛里,似水波,眨了眨:“青,青池……阿姨,我是不是蠢到让您讨厌了。”
她下意识扒着门框,露出的表情仿佛意识到自己强行闯入别人私宅的行为不太好,又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一切的解释似乎都显得过于苍白。
落在贺青池眼中,就像个被抛弃了无数次,还要被抛弃一次的小孩。
夏郁翡想弯下腰的,却愣是跟个小木头人似的,“抱歉,是我这段时间很没有礼貌打扰到了您安静的生活,也谢谢您好心收留我。”
“我会立刻离开乌山镇的……您给我的那些旗袍,我穿过了,作为报答,可否请允许我也送您一些礼物。”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体面的告别方式。
贺青池轻声问:“小翡,你是故意来这里找我的吗?”
夏郁翡摇了摇头。
贺青池又问:“那你为什么要道歉?”
夏郁翡怔住,思绪竟有一瞬间被抽空,好半响,才开了口:“我可以不道歉吗?”
贺青池想了想,温柔的声音淌进了她耳朵:“你要是迟迟把我冒雨走了三条街为你买的桂花糕接走,是需要给桂花糕道歉的。”
…
夏郁翡怀着最真诚的歉意,把桂花糕都吃到了肚子里。
不过她还是要走的,先前不知道乌山镇是贺青池避世的地方,住就住了,如今知道,她觉得自己有生之年,恐怕都不会踏足于此地。
心底不舍了下,随即,懂分寸地整理好随身行李。
下楼后。
温见词也从主卧迈出,西装外套挂在臂弯处,慵懒的姿态像是补眠了一会儿,正漫不经心整理着衣领,抬眸瞬间,视线已然向她飘去,又落到那黑色小箱子上。
夏郁翡指尖轻点:“我给你腾地方。”
温见词看她这副嘚瑟样就笑了,好像别有深意似的,两指招了招:“过来。”
夏郁翡心里一跳,跟预防什么般后退两步,与他之间拉开清清白白的距离。
虽然两人当过炮友,最亲密的时候都见识过彼此高潮的一面,但在这院子里,夏郁翡想方设法地躲着温见词的眼神。
企图幼稚地粉饰一切,直到傍晚,贺青池说了句:“小词不在这过夜,他顺路送你一程。”
夏郁翡怕自己拒绝的反应显得不合时宜,犹豫几秒后,慢慢吞吞点了头。
而温见词的反应跟没有似的,仿佛没听见这句。
天逐渐黑了。
夏郁翡一边盘算着路线,让他顺路到哪儿好呢,一边又想温见词不是出行都会标配几十个保镖全程跟随吗?可能他随手一指,让她搭某辆车也不一定。
要走前,雨不打招呼地下大了。
就如同她心情,可夏郁翡不敢表现出来不舍,她带着行李箱站在院门口,又回头望向走廊上的贺青池,连抱她一下的勇气都无。
还是不要抱了。
贺青池不属于她的,是温见词的,未来也是曲家那位千金的。
夏郁翡过长的睫毛掩去了微妙情绪,朝对方露出一个漂亮的笑,用口型无声地告别。
过会儿,温见词从光线暖和的室内出现,他手臂抱了下贺青池,侧首低语了几句,才缓步离开,朝着门口走来。
当看到夏郁翡,只觉得她犹如被细雨打湿了颜色的小鸟雀,极为幽怨盯着他。
温见词想了想,屈尊地替她拿起行李箱。
极重。
“你装了什么?”
夏郁翡跟着他步伐走,有秘书手疾眼快地为两人撑伞,她轻轻的声音也被困住:“石头,我偷了你妈妈院里的半箱子石头。”
温见词刚把行李交给另一个黑衣保镖,闻言,顿了下,竟怀疑是自己幻听,随即居高临下地,端详了几秒她真诚吐露实情的表情。
许是挨得近,夏郁翡被他瞧上一眼,心跳有点儿不对劲,抿了抿唇。
她没偷别的。
这是年幼时就养成的坏习惯,以前随夏胤川四处奔波拍戏,她喜欢一个地方,就会在这个地方周围找点儿漂亮的小石子,用行李箱装回家。
之所以这样,只因夏郁翡有个天真幼稚的梦想,她想买个小岛,以后用这些积攒起来的小石子,给自己建立一个家。
夏郁翡心虚避开了温见词的视线,一步两步地,想绕过劳斯莱斯,往后面那辆黑色商务车走去。
“夏郁翡。”
温见词极沉嗓音传来,透过逐渐密集的雨声,说:“你往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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