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自己大反派的身份,沈惊尘很有自知之明地将昏迷的仙瑶交给了青执素。
青执素虽然受了反噬,身体不太舒服,但扶好自己的女儿还是做得到。
她将仙瑶揽在怀中,确保她没什么大事只是精疲力尽之后,将目光缓缓移到了沈惊尘身上。
时辰不早了,按照原计划沈惊尘应该立刻离开。
仙瑶算是平安解决了金家的麻烦,往后要怎么做,想留下还是回魔界去,都由她自己选择。
他也不习惯这种被人打量审视的感觉。
可脚步挪动,靴尖已经朝外,人的身子仍面对着仙瑶母女。
走啊,死腿。
沈惊尘额头青筋直跳,在心里咒骂自己不争气的双腿。
青执素看不出他内心在想什么,但能察觉到他不喜欢她的眼神。
对于魔君,她很难控制自己的眼神里不带杀意和仇恨。
青执素深呼吸了一下,想起自己女儿对魔君的维护和在意。
她扛着对灭族仇人的愤恨,强迫自己冷静说道:“今日之事已了,你可以走了。”
她眼下受伤,短时间内不适合与劲敌作战,想为家族报仇也得等好起来再说。
小不忍则乱大谋,青执素一向分得清轻重。
女儿几次为魔君辩驳,看起来似乎也内有隐情,不管要做什么也都得等女儿醒来再说。
权衡之下,青执素开口赶人,沈惊尘停顿片刻,仍是没有离开。
如果说之前不走,是因为长辈不曾开口,他不能就此失礼离开。
那现在青执素让他走了,他为何还是迈不动步子?
沈惊尘喉结上下动了动,修长的颈项微微偏转,侧脸望着金家满地狼藉,低声说道:“道君要和她留在金家疗伤?”
青执素皱了皱眉,冷声道:“我与我女儿要留在何处或去往哪里,就不劳烦阁下操心了。”
“阁下”二字已经是她本着对女儿的信任,勉强自己对魔君客气的称呼了。
沈惊尘知道这已经是青执素的极限,邀请她们母女去长安宫休养的话到底是没说出口,他微微颔首算是拜别,转身乘风离开了蓬莱。
青执素盯着他的背影,确定他不曾暗中折返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方才若沈惊尘强迫她接受什么,或者对她们做什么,她是完全没有能力反抗的。
她修为高,当世能让她看不清内里的屈指可数,沈惊尘是其中最神秘难懂的那个。
她根本看不到他身上的任何气息,他站在她面前恍若一个凡人,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这说明沈惊尘的修为远超于她,甚至超过楚千度,已经达到超凡入圣返璞归真的地步。
还好他没打算做什么,真的就这么走了,走之前甚至还客客气气道别。
青执素满心都是费解和疑问,但现在也无法解开疑惑,只能先摆平身边的事。
仙瑶昏迷不醒,暂时不宜移动,她也没有马上离开金家的打算。
闹成这个样子,这地方当然不能继续住下去。
她亲手杀了金遗风,跟他毁了婚契,她在金家留下的一切他们都得如数归还。
别以为白雪惜此刻逃走了,她就会忘记这人的存在。
若不将属于青氏的东西带走,等白雪惜回来岂不是都归了她?
她们母女什么都没做,一心想着坐享其成,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但在做这些之前,还是要先安置好仙瑶。
青执素抱起女儿,将她送到少时在家住的院落。这些年来此地得她经营照料,一直保存得很好,就是想着女儿回家的时候可以有个熟悉温暖的地方留宿。
可今日抱着女儿进屋,发现里面的一切都变了。
仙瑶熟悉的陈设不见了,她最喜欢的小池塘被填,小时候她们一起种下的合欢树被砍,整个院子都面目全非。
“谁做的?!”
虽然满心怒意地质问了,却没想着有人能回答。
金家活下来的人各个对她们母女避之不及,族老在仙瑶手下死绝,他们没有主心骨,正等着姓金的人回来带领族人抵抗她们这俩外姓人。
意外的是,话音落下不久,就有个清脆的声音回应。
“回禀道君,是家主命人做的,说这是新少主以后要住的地方,自然要按照新少主的喜好来安排。”
青执素闻言回眸,在院落门口看见了个一身灰扑扑手脚带伤的年轻姑娘。
她看着比仙瑶还小一些,穿着最普通的金氏族人衣裙,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院落。
“见过道君。”
她想要跪下,被青执素用灵力托住。
青执素皱了皱眉,隐晦道:“你是哪支的子嗣,从前不曾在金家见过你。”
姑娘虽然没有跪成功,却还是恭敬地弯着腰说:“道君没见过我很正常,我不是真正的金氏族人,只是个被赐予金姓的外人,一直在金家外城打杂,您当然不会见到我。”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露出的眉眼竟让青执素有些熟悉。
她忽然想起什么,讶异道:“是你?”
仙瑶离家拜入蜀山之后,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每次回家青执素都记忆犹新,对她做过什么清清楚楚。
是以她不算困难地就想起来,五年前瑶瑶回家时,路上救了个被逼嫁的女孩。
那年瑶瑶也不过才十三,被逼嫁的姑娘比她甚至还小,瑶瑶看不过去,将人救了下来,也没再送她回那个家,直接领进了金家。
青执素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心里也觉得她确实可怜,便允许她留在金家。
后续她的去处,自有她手下的人去打点,青执素没再过问。
倒是一年前阿瑶回来带走白雪惜那次,曾经问起过那姑娘,青执素还许诺打听一下就告诉她,哪成想后面等来的就是仙瑶的死讯。
想起那时的心情,青执素内心沉重,她挥手毁掉了院内重新布置的一切,抱着女儿转身就走。
那一瘸一拐的姑娘紧随其后,就这么艰难却执着地跟着她们走了很久。
青执素曾经觉得自己看人很准,所以选择了对青氏算是有恩的金遗风。
可后来她发现她还是太自负。
她以为忠心的狗都能背叛,这让她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重新找了个安静干净的地方将仙瑶安置好,青执素将自己的本命结界留下,关好门走了出去。
这次出来仍然在院外看见那姑娘,青执素静静注视她片刻,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那姑娘看看左右,拿出自己破破烂烂的剑抱着守在门口,为昏迷的仙瑶护法。
青执素远远窥见这一幕,心里又是感慨又是无奈。
沈惊尘现在的心情也有点无奈。
他离开金家,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长安宫,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实验室里,想着做点正事转移一下翻涌的心情。
可身边过于安静,少了仙瑶的存在,他竟然一直无法全身心投入。
不能全心投入研究是沈惊尘最无法接受的事。
他看着纸面上写下的内容,是关于魔族血祭方面的研究,
血祭仪式本质是氘-氚等离子体约束实验,利用修士精血中的铁磁纳米粒子构建惯性静电约束装置。
字写到“装置”两个字开始鬼画符,人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反正不在血祭研究上了。
沈惊尘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骄阳落下,望着暮色四合。
熟悉的瘴气弥漫在周围,他放开呼吸将瘴气当做雾霾来“享受”,然后发现自己还是不太能平静下来。
他心中七上八下,始终牵挂着一个人,不知道她醒了没有,是不是需要人照顾,又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这样的心情很陌生,他这一生很少等待谁,只等待过实验结果,但等待实验结果的心情和现在又截然不同。
他隐约意识到什么,眉眼压上了几分郁色,难以排解的幽冷注入他双眼,魔界瘴气弥漫的夜晚罕见地下起了雨。
这场雨下得极大,大到蓬莱也被雨水覆盖,沿海之处海潮翻涌,渔民都躲到了远离海岸的位置,金家本家满地的血迹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仙瑶在大雨的惊雷中醒来,以为自己仍然处于渡劫之中,一切还没有结束。
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落雨声,仙瑶身上很冷,盖着的被子根本不能给她带来丝毫温暖,她下意识寻找沈惊尘所在,四周陌生的一切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在长安宫。
渡劫结束了,她到了化神期,杀了白双菱,死了父亲,也杀了蜀山和金家的人。
她不确定自己在哪里,找不到沈惊尘,好像也看不见母亲。
“娘……”
因为担心母亲出什么事,仙瑶匆忙下了床,跌跌撞撞来到门前,推门而出。
轰隆隆——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闪电照亮前路,让她看清楚自己还留在金家。
这里应该是金家某个空了很久的偏房,院落很小,从屋门到院门只有几步之遥。
她顶着雨水走到门口,开门后看见了母亲留下的本命结界,还有靠在结界边被雨水淋透瑟瑟发抖的姑娘。
仙瑶愣了愣,那姑娘应该淋雨很久了,从里到外都湿透,她修为不高,最多不过练气,无法抵御寒冷和雨水,再加上身上有伤,已经发起了高热。
仙瑶赶紧将人拉起来,半拖半抱地带回屋内,将她安置在床上。
姑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错愕地望着仙瑶,急急忙忙要起来。
“少主您醒了!太好了!”她慌张道,“我怎么能躺在这里,这是您休息的地方,您别担心,道君没事,她去收尾一些事,处理完了就会回来,我在这里守着您,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您!”
她还想去外面守着,仙瑶将她按回去,琢磨着“少主”这个称呼,仔细观察她的脸。
然后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是你。”仙瑶有些恍惚道,“你还在金家。”
几年前发生的一切,现在回忆起来就像上辈子一样。
也确实算是上辈子的事了。
“少主还记得我。”
姑娘笑了一下,脸色苍白,满是雨水。
仙瑶静静地凝视她许久,纠正道:“我已经不是金家人了,更不是这里的少主,你不该这样叫我。”
姑娘皱起眉头,坚持道:“不管您是不是金家人,您都是我的少主。我留在金家不是因为金氏,只是因为您,您永远是我的少主。”
仙瑶心中泛起无边的酸涩,微微抿唇道:“我记得你叫阿陌,对吗?”
阿陌不想哭的,可还是不争气地掉了眼泪:“是,我叫阿陌,您还记得,谢谢您还记得。”
谢谢这个世上还有人记得我叫阿陌。
她嘴唇动了动,这样的话没有说出来,仙瑶却能从她眼底看到。
她沉默许久,低声自语道:“我也要谢谢你,在这个地方也还有人这样记得我……”
床榻上都是雨水,阿陌还发着热,仙瑶用灵力将床榻煨热,让阿陌安心躺着。
她从长安宫走得匆忙,除了那把已经扔掉的剑外什么都没带,只能用灵气给她调息,让她身上舒服一些。
后续的治疗还是寻些药材好些。
阿陌不想劳烦仙瑶,可还是很快撑不住沉沉睡去。
仙瑶坐在床榻边,想着母亲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们之后又要去哪里。
这样想着很难不去想她以为会是后半生归处的长安宫。
入了魔自然是要时时刻刻待在魔界,这次回来之前,她没想过会和沈惊尘分开。
但阿娘活下来了,平安无事,她们见了面,娘没怪她入魔,今后她也该和母亲在一起,不离开她半步。
看沈惊尘不在这里,母亲将她安置在此处,便知道母亲和沈惊尘也是这样想。
沈惊尘应该会很轻松。
以后再也不用烦恼徒弟总是意图犯上了。
他那样避世的人,为了她在金家与修界宣战,往后定然麻烦不断。
他一心想要什么,没人比仙瑶更清楚,她不该成为他前路的阻碍,早日离开他身边也好。
现在的安排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头空空荡荡。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的心便像被雨水不断冲刷,褪去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外壳,留下脆弱敏感不堪一击的内里,针扎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