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的偏殿内,监测法阵在沈惊尘识海炸开红光。
他被仙瑶一句“来不及了”给吓傻了,脑海中出现无数可能会发生的画面,明明从未接触过这些,可它们竟然栩栩如生信手捏来,实在不可思议。
转念想想,他不止一次为给她疗伤而看到不该看的,清醒的时候不会冒犯作想,这样的时刻却不受控制地联想起来。
他清冷的双目含着水光,失魂落魄地望着缓缓靠近的姑娘。
两人跌倒在地,药阵驱使着她靠近他,她应该也是不情愿发生这样的事,可因为他的疏漏和一时情急,她在还没完全接受他身份的时候被迫与他如此,事后不知会如何怨恨他。
沈惊尘紧咬下唇,唇瓣几乎被咬出血来。
他克制着神魂上过电般的反应,强行将仙瑶拉开,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步履不稳地朝殿门走去。
“来得及。”
他音色极度沙哑低沉,纵然不受法阵影响的人听见都会心猿意马,别说是已经颠三倒四的仙瑶了。
她抬眸望着他的背影,他白绸软靴踏过满地冷玉,广袖翻飞间惊散漫天流金。
真是好看的一个人。
哪怕不看脸,只看身形姿态,也是她生平见过最好看的人。
仙瑶一点点站起来,跟着他走到殿门边,低头看他尽力开门。
汗水顺着他优越的脸庞线条落下,她瞥见他染血的唇瓣,那如同胭脂一样的艳色瞬间浇灭了她的理智。
她不知哪来的冲动,也不明白这种情绪代表什么,只情不自禁地从后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勒着他。
是失去理智了吗?
扪心自问,仙瑶还是比较清醒的。
因为知晓天书话本的存在,所以明白沈惊尘没有骗人。
他超出此间维度的修炼见解,各种奇妙绚丽的学识都是骗不了人的。
他不是那个作恶多端的大魔头,只是无辜误入此处。
他曾说过他有一个妹妹,只是很久没见过了,说的应该就是在他世界的妹妹吧?
沈惊尘和仙瑶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忆犹新,随时可以串联起来,于是她也明白,这个人哪怕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只会是她人生中的过客。
他应该来这里很久了,仙瑶在蜀山那些年天下太平,无论修界攻打魔界多少次都不见魔界反击,平日里也很少见到魔族作乱,最大的一次意外就是地渊火的出现。
这样的和平应该就是沈惊尘到来之后开始的。
他改变了魔界,与世无争,坚信可以再次见到他的家人,自然是一心想要回去的。
“我一定会回到她身边,再次见到她。”
他那时候是这样说的。
仙瑶当时回答他:“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做到。”
现在她也是这样想。
他一定可以回到亲人身边,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他留在这里这么多年,不为自己谋取利益,不为自己在修界的恶名洗白,是因为没有归属感,注定要走的人也没必要经营世俗。
他只是这世间一个过客,一个对她有救命之恩的过客。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是坏人,不会虐杀她的母亲,也不会伤害她。
说不定哪天就会与她彻底说再见,回到那个她想都不敢想的维度里去。
仙瑶抱着沈惊尘的力道越来越大,脑子里七拐八拐地想了许多,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留下点什么。
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上天入地都找不到,那她总得留下点什么。
法阵将此刻的两人共感,仙瑶澎湃激动的心情感染到了沈惊尘。
沈惊尘不受控制地喘息起来,他努力想要将她的手臂拉开,可她用的力气极大,他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将她挣开。
沈惊尘头晕眼花,身体过电的反应不曾停止,他将身后人当做自己离开之后的承继者,她是他留在这个时代最绚烂的痕迹,沈惊尘从没想过要和她发生什么。
之前几次意外还可以假装无碍,可现在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仙瑶。”
沈惊尘开口,一手按在她的手上,一手扶着殿门。
“放开我,你别怕,不会有问题的,你只要按我说得做。”
沈惊尘还试图挽回一切:“我知道你听得见,你跟着我的声音做,别放弃。”
仙瑶的脸埋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不断收紧的手臂明摆着告诉他,她弃疗了。
沈惊尘愣住了,眼神恍惚地看着殿门,殿门的金色比不过他脑海中分毫,他想,超新星爆炸也不过这般刺目了,量子纠缠的预警在他识海疯狂闪烁,沈惊尘的指甲一点点陷入殿门,额头青筋凸起,忍耐到了极点,终于熬不住低吼一声,跟着身后的人再次倒了下去。
药阵愈发强大,整个偏殿内明光烁熠,沈惊尘如躺在满地残花之上,仙瑶趴在他身上,身体没有任何重量。他们的识海相交,天地碰撞,她乌黑的发丝缠上他衣襟的银绡,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撕扯他端严的皮囊。
沈惊尘很痛苦,相应的,他也前所未有的快活。
她在他怀中逐渐往上,在神魂相交的过程中身体也不断靠近,他的鼻尖距离她唇角的结痂不过寸余。
这个时候他所想的已经不再是结束这一切了,他只想着,她这里还没好。
沈惊尘抬起手,颤抖着落在她唇角,视线对上她的眼睛,正看见她缓缓睁开双眸。
那样璀璨美丽的一双眼睛,令沈惊尘自惭形秽到了极点。
“你清醒之后一定会恨我。”
是他带她来到这里,没有好端端把她带出去,她醒来一定会恨死他。
自语般的一句话,未曾希冀任何回应,但仙瑶凑近了一些,在他耳边呢喃着给了她的回应。
“不会。”
沈惊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指腹所落之处带起滚烫焦灼的一片,也将她唇角的疤痕如数消除。
“无论清醒还是不清醒,我都不会恨你。”
沈惊尘浑身一震,眼前画面模糊了一瞬。
光线暗了又明,他看见了仙瑶已经完好无损恢复如初的脸。
从相遇开始,沈惊尘就没有想象过仙瑶如果没毁容该是怎样的美丽。
他觉得她后来的样子已经很好,并不为她惋惜。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当他看见从未想象过的、她最初的模样时,神思不可控制地凝滞。
沈惊尘目光定在那张脸上,所有暗潮涌动情绪纠葛都在此刻归于沉寂。
地渊火将金仙瑶彻底毁灭,但她没死,她活下来了,满身疤痕,遍体鳞伤。
她接受了这翻天覆地的改变,努力活到今天,便如他送她的那支凤凰流苏发扣一般,渡了一场凤凰劫。
地渊火如同凤凰火,她浴火重生,此刻伤疤尽褪,眼尾那抹天生的胭脂色被涅槃火淬得愈发浓丽,抬眼时双瞳流转,竟比他见过的万年优昙还要灼目。
沈惊尘忽然想起古卷记载,凤凰历劫重生那刻,翎羽便是这般焚尽浊尘、艳绝三界。
千万道流光织成纱幔,仙瑶脸上最后一道疤痕化作赤蝶振翅而去,露出其下月华凝脂的肌肤。
沈惊尘的掌心还贴着她唇角,指尖感受到某种震颤,他倏地收手,本能地想要闪躲逃避,莫名的危机感席卷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快逃,若是现在不逃,就再也没机会逃走了。
脚步无法挪动,身躯无法转移,想逃的心在这一刻上升到顶峰,却没有半点执行的机会。
沈惊尘倒在仙瑶身下,看着她俯下身来,贴着他的耳畔,似懂非懂朦朦胧胧地说了一声——
“好舒服。”
咔,偏殿的穹顶轰然碎裂,露出魔界布满瘴气的夜空。
沈惊尘好希望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蜀山剑派,楚千度陷入昏梦之中,内心的想法和沈惊尘截然不同。
他希望自己所梦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仙瑶对他态度冷漠如陌生人,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甚至当着他的面与魔君亲密接触,维护对方性命,这一桩桩一件件令他心神大创,回宗便昏迷不醒,沉入梦中。
梦里他还能看见熟悉的红衣少女在药圃栽下雪见草时,对他轻笑着说:“你的伤要用曼陀罗汁液作引,千万别因为苦再偷着倒汤药了。”
她那个时候怎么会明白,他倒药汁不是因为苦,只是因为不想好得太快,怕好起来她就不会再来了。
她和别人不一样,不知他的身份,对他没有隔阂与尊崇,将他当做最平等的普通人对待,楚千度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不想失去与她朝夕相处的机会。
蜀山后山的雪松簌簌作响,积雪压断枝桠的脆响,恰似当年仙瑶捧来汤药时腕间银镯的叮当。
因为楚千度的伤梦,蜀山下了一场大雪,本来这里气候就不好,适合苦修,今日的大雪又格外不寻常,不过半日便将大殿和道场半数掩埋。
弟子们外出用法术清理积雪,谢扶苏站在玉宵宫大殿外仰头看雪,听着叶清澄的禀报。
“……仙瑶确实没死,她还活着。”叶清澄脸色难看至极,将所见所闻如数告知师尊,“她毁了容貌,满身伤疤,还入了魔,与魔君在一起。”
白雪惜正站在叶清澄身边,适当地开口补充:“三师姐是被地渊火所伤,周身上下无一处好肉,全身都是疤痕,观之极为可怖。师祖昏迷之前曾说,当日秘境忽然变为天级,地渊火无故出现都和魔君有关,一切都是魔君的计谋。他为寻师祖复仇筹划了一切。至于三师姐知不知情,是否与魔君早有联系,我们都不清楚,我们只知道她为了维护魔君对师祖刀剑相向,令师祖身心受创昏迷不醒。”
叶清澄闻言错愕地望向白雪惜,想反驳什么又一时不知如何说。
他总觉得白雪惜这么说不对,但她目光清正地看回来,又让他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她说的也没什么错,师祖之前确实这么说过,她这样禀报也算客观,可是……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白雪惜懒得管他那么多,转眸望着谢扶苏道:“师尊,三师姐……不对,现在该叫她金仙瑶了。她说她与师尊断了师徒契约,不再是我们的同门。她入了魔,也不再是蜀山弟子,我们与她再无瓜葛。”
“她是什么时候和您断了师徒契约,您知道她入了魔道,与魔族为伍这件事吗?”
白雪惜微微抿唇,眼底都是对宗门未来的忧虑:“她如今和魔君关系甚密,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些年她在您身边可露出过什么破绽?蜀山可有什么紧要秘辛被她得知?”
“师尊昏迷不醒,若魔君趁机攻入修界,手中有金仙瑶这张王牌,我们只怕难以抵抗!”
白雪惜紧张道:“师尊,您当时未在,有所不知,魔君只一招便打败了师祖,这些年魔族闭门不出,恐怕不是惧怕修界不敢出来,而是蛰伏伺机!您得想想法子应对啊!”
谢扶苏缓缓转身,视线落在她身上,给出的回答完全慢半拍:“你说仙瑶真的还活着?”
“她还活着却不回宗,还入了魔,说与我断了师徒契约,不再是我的弟子?”
谢扶苏恍惚说道:“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在意的完全不是她所希望的那些。
白雪惜表情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