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皇帝一直病着,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大朝减少到每月一次,常朝全部取消。
五更天起床去上朝,虽然对于没有资格参加早朝的人来说,是很可以歆羡的事,身处其中的人也倍觉荣耀,但是这件事本身的艰难,却也不会因此而减少。
尤其是冬天,每次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都是一次酷刑,而且可能还要顶风冒雪、打滑摔跤。
虽然官员们还是要去衙门点卯、坐班,但时间上会宽裕很多。
尤其是今年,不用早朝不说,雁来还下令延迟了冬日点卯的时间,只要辰初到岗即可。
所以在这个腊月的清晨,天才刚蒙蒙亮的时节,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就算是最活跃的天兵,也不喜欢在寒风料峭的冬夜行动。
卢仝走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个顶着严寒出来卖早点的小摊,连忙过去买了两个肉包子。
刚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包子有些烫手,捧在手心里,总算驱散了那股仿佛能把人冻僵了的寒意。卢仝加快脚步,走到皇宫门口,正好看见宫门开启。
卢仝满意点头,心想自己今天总该是最早的了。
谁知等他捧着包子来到翰林院的衙署,却发现这里已经亮起了灯。
快走几步,推门进去,果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卢仝百思不得其解。
他之前还以为是自己起得太晚,所以总是落在贾岛后面。但今天,他确信自己是宫门打开之后第一个进来的,所以这人到底是怎么跑到他前面去的?
他将包子放在自己的桌上,准备去打热水,结果一拎暖水壶,却发现是满的。
这人还挺周到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伸手去拿茶叶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阆仙兄,可要茶水?”
贾岛连忙坐直了,伸手扶着自己的茶壶,转过身面对着他点头道,“多谢,我已有了。”
礼貌得近乎拘谨。
说实话,卢仝不讨厌贾岛。或者说,像贾岛这般俊秀、文静的人,就算不喜欢他,也很难讨厌得起来。但谁让他刚来时就放下大话,把人惹恼了呢?
本来惹恼了贾岛也没关系,他就连生气也只是自己生闷气,甚至都做不到不理会卢仝。
然而天兵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仅将这事宣扬的整个皇城人尽皆知,私下还开起了赌盘——赌的不是钱,输了的人要爬上西市最高的那栋楼,一边大喊“我是大傻瓜”一边往下跳。
本来还有一些官员蠢蠢欲动,想要凑个趣,一听到这赌注就都老实了。
总之,有了这一番前因后果,两人之间自然也免不了暗暗较量。
说是较量,但若不是无论他来得多早,贾岛都已经坐在位置上安静看书,卢仝都要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泡好了茶,卢仝几口吃完肉包,也收敛起心神,翻开昨日就挑好的书,沉心细读。
按理说,备考时应该找个寺庙之类的僻静地方,清静苦读。但翰林院的氛围很好,在这里做功课,卢仝觉得效率更胜于独自在家学习,且前辈们都很照顾,会抽出时间来给他们答疑解惑,顺便讲些科场故事。
一上午的苦读,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
翰林院的衙署就在延英殿附近,不方便单设公厨,都是蹭延英殿的食堂,饭食十分很丰盛,这也是卢仝每天不辞辛苦前来点卯的另一个原因。
所以他看似聚精会神,但同僚一叫,立刻就合上书起身过去了。
倒是贾岛那边,叫了半天才过来,手里还拿着书。
卢仝看了两眼,撇开视线。
一开始见贾岛如此,他还以为对方只是装模作样,但时间久了,就知道这人身上真有一股子痴性。
不过真动了筷,贾岛就不看书了,低着头吃得十分认真。只是他胃口小,吃饭也快,没一会儿就放下碗筷,礼貌地道了一声扰,便拿起书离开了。
卢仝目送他走远,还是没忍住问一旁的同僚,“我今日来时宫门才开,阆仙兄却已经在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一位性情开朗、人缘极佳的同僚笑道,“不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一直就没走!”
原来因为学士需要值夜的缘故,翰林院和秘书省都设了宿舍。不过虽然是宫里,但宿舍的条件肯定比不上自家,所以学士们也只有值夜时候才住,倒是贾岛是一直都在。
卢仝:!
危机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这还不算,那位同僚又道,“我听说秘书省那边,所有考生都住在宿舍里,焚膏继晷、昼夜苦学。”
其实卢仝自己读书已经足够刻苦,但这会儿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卷赢贾岛基本是不可能的。
或者说一开始他就错了。
跟贾岛比谁更勤奋,完全就是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正好同僚们说到正在修建的考舍快要竣工了,不少赶考的士子都会去参观,就有人问他们这些考生要不要去看看。
卢仝眉头一动,立刻道,“算我一个。”
倒是其他人不太想去,被贾岛卷到的,又何止卢仝一个?大家都想抓紧时间,再临时抱一抱佛脚。
“去熟悉一下环境总没有坏处,到时候要在那里考三天呢。”卢仝劝说,“就是你们不想看考舍,我听说新建好的凌烟阁也在那附近呢!”
提到凌烟阁这三个字,莫说是备考的士子,就是已经有官身的那些前辈们,也都目露向往之色。
有人忍不住道,“听说第十三层如今空置着,是为殿下预留的……”
话没有说完,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未尽之语——他们这些人,不知有没有机会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
卢仝见大家都心动,又道,“也叫上秘书省的同僚。”
意动的人更多了。
卢仝自己才十几岁,远没有到需要考虑婚事的年纪,他的同僚们不是。
本来长安城的风气,进士科的举子最好是结姻高门,也不需他们自己发愁,只要科场得中,等着高官权贵榜下捉婿便是。
不过如今一来是权贵、世家在连番的打压之下,不似以往那般煊赫张扬了,二来雁来要用女官,去年她开了一场制科,今年不少有眼色的地方官就在解试时设了女科,贡一二女进士入京。
所以如今京中结亲的风向也有些变了,结亲高门,不如联姻女官。
或者说,高门自己也愿意联姻女官。
不夸张地说,秘书省那几位学士,除了郭令徽之外,其他人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坏了。
他们这些人在翰林院读书,靠近朝堂中枢,自然都得了风气之先。结了婚的不算,未婚的都有意找个女官,就算为此多等上几年也情愿——婚姻可是跟科举、选官一样的大事,不可不慎。
而且撇开上面这种种考量不提,单是出去玩的时候有女伴同行,也是一件惬意之事。
于是卢仝就被打发去秘书省请人了。
这事是他倡议的,何况他年纪小,众人都是用看晚辈的眼光看待他,既喜欢他的才华,又不用担心他会成为竞争对手,很是放心。
凌烟阁三个字,对秘书省众人也同样有吸引力。
殿下身侧,岂能没有女官?
于是一拍即合,过了申时,众人便结伴出了衙署,往太极宫的方向走。
……
贾岛当然也被同僚们一起拉来了。
不过他的不情愿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前方那两栋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高楼吸引。
其他人每日进出皇宫,虽然没有靠近过,但这两栋楼也算是在她们的见证下一点点修建起来的,所以虽然惊叹,但还算平静。
贾岛平时没事可不会出门,对他来说,这两栋大楼,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远看已经足够壮观,到了近前,仰头视之,更觉巍峨。
尤其面前这栋将来会被用作考场的楼上,还有天兵在忙碌,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个晃动的小点,对比就更加鲜明了。
众人感叹之际,周围的人其实也在打量她们。
这群人是从大明宫那边过来的,穿着统一的官袍不说,里面还有一半是女子,不用费太多的劲就能猜到她们的身份——既然是赶考的士子,自然对考试相关的消息最关注,都知道今年有一批身份特殊的考生,如今在秘书省和翰林院读书。
要说妒羡,那是免不了的,毕竟她们的条件比一般人好太多。
但大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翰林院的人是在雁来还只是安西节度使时就去投奔的旧人,秘书省的人则是去年制科考试成绩出众,才被雁来留下。
据说,这一科没有取中的考生,也有一部分能获此殊荣。
就算不能留在秘书省和翰林院,也能去报名参加国子监的招生考试。
总之,在前方的道路光明而又宽阔的情况下,就算看到有些人的起跑线比自己高,跑得还比自己更快,大部分人的心态也是相对从容的,反正所有人都能跑到终点,只是早晚而已。
打量了一阵,就有人壮着胆子过来搭讪了。
寒暄完毕,话题又转到了眼前的高楼上。
虽然考场才是大家接下来会使用的,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会被不远处的凌烟阁吸引。
就算不提这栋楼在有仕进之心的人心目中的地位,只说它现在已经彻底完工,黄瓦红墙、重檐斗拱、雕梁画栋,其精美辉煌,远非旁边还是灰突突的水泥墙的考场能比的。
“听说以后再建别的楼,都不会比它更高了。”
“考场好像就只有八层。”
“之后要建的藏书楼是九层。”
赶考的士子听到这里,都有些激动,“我们也听说过,等考场建好,就要接着建一栋藏书楼,到时候天下所有读书人都能进去看书,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不止如此,据说之后还要在天下各州县都兴建藏书楼。”
“殿下胸怀天下,实乃我大唐大兴之象啊……我等生于斯时,躬逢盛景,当真是三生有幸!”
众人正感慨时,忽见一行人从大明宫的方向往这边而来。
这回就不是像考生们那样溜溜达达着走过来了,有车架、有仪仗,一看就知道来者身份不凡。
众人顿时都激动起来,在当下的皇宫里,能有这种排场的人,其实只有一个。果然等到队伍走近,许多人便先从仪仗和车架的规制上认出,这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激动归激动,礼仪她们可没忘记,纷纷退到一边,等队伍走过去。
谁知车架经过他们时,忽然停下了。
侧壁上的车帘撩开,雁来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眼,见许多的熟人,就笑道,“你们今天人倒是齐全。”
众人搭讪着解释了一番。
雁来点头道,“正好凌烟阁内的画像也都完工了,李先生请我去验收呢。既然赶上了,你们也一起来吧,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众人屏息凝神地点头,等雁来将帘子放下,车架重新启动了,才互相交换着视线,发出刻意压低的欢呼声。
“不意今日竟有这样的好运!”
“唉,早知如此,我就换那身新做的了。本是为了考试做的,舍不得穿……”
“殿下竟如此温柔宽和,她方才是朝我们笑了吧?”
“听说殿下最喜欢会读书、爱上进的年轻人,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那你还少说了一样,会作诗!”
大家说说笑笑,跟在了队伍后面,到了凌烟阁前,雁来竟没有先进去,而是在等她们,更让众人受宠若惊。而且也是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雁来并不是自己过来的,还有十多个大臣随行。
今日轮值的秘阁学士和翰林学士赫然在列,秘书省和翰林院的考生顿时如同看到了鸡妈妈的小鸡,连忙走到前辈们身后站定,其他的考生见状,也连忙分男女过去站班。
“走吧。”雁来这才点头,走在了最前面。
李吉甫跟在她身后,负责解说。
……
新的凌烟阁建筑布局跟旧的一样,只是增加了占地面积,显得更加宽阔。一进门,就是一幅高祖李渊的画像,因为占了从地到顶一整个墙壁,所以显得格外威严有气势。画像两侧是回廊,分别是文臣和武将的绘像,一个个也画得龙章凤姿,尽显气象。
不过看着看着,雁来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些画像的个头好像都格外大。
一圈转下来,好像也就十几二十个人的样子。
不过上了二楼,她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剩下的人都搁这儿挤着呢。回廊左右两面墙都险些装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将每个人都画小两圈。
这种情况,到了玄宗朝又出现了,而且还更加复杂。
中宗、睿宗两朝的臣子,能往后挤的都更愿意被放到玄宗那一层去。同样的,玄宗后期则只到杨国忠和安禄山为止,剩下的人都挤到了肃宗那一层。
以至于唐肃宗这位在位仅六年,面对有唐以来最大的内忧外患,还能分心宠幸宦官,搞宫廷斗争的皇帝,手下竟是文臣武将、赫赫如云。
雁来倒也没说什么。
这些大臣虽然都已经不在世了,但还有后人呢,事涉祖先英灵,人家肯定也是有些要求的。
不过,这要是真的死后有灵,他们在地下该有多热闹啊!
很快雁来又觉得也不一定,毕竟搪塞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全是那些不孝子孙瞎折腾,绝非本意。
都能混到一张壁画了,这点说话的艺术应该还是懂的。
不过来到第十二层,雁来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就是说……李纯好歹也登基六年了,怎么这一层的人还没有楼下顺宗的多呢,这像话吗!
李吉甫也很无奈,他已经拼命划拉人了,奈何元和朝的臣子,本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呢,他们可是真的会上门来找李吉甫讲道理的。所以最后只有连杜佑、于頔、张絪这班已经退休的老臣,含泪留在了这一层。
好在他作为语言艺术大师,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许多官员如今都还在任上,未可盖棺定论。”
雁来总不能要求他们以后不许上进了吧?
李吉甫见她不语,就知道算是过关了,立刻笑着转移话题,“殿下请上楼。”
“楼上不是空的吗?”雁来有些惊讶。
李吉甫道,“殿下上去一看便知。”
雁来也就走上了楼梯。
才到楼上,人群中就发出了轻轻的惊叹声。
雁来自己都怔了一下。
因为这一层楼的墙壁上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同样画满了各种壁画,只不过跟楼下不大一样。
比如迎面而来的巨大墙面上,画的虽然也是她,却并不是她身着天子衮冕的威仪模样,而是一片大漠黄沙的广阔背景之下,小小的她跪坐在黄沙之中,微微仰起头,阳光落在她浅蓝色的瞳孔之中,映得眸光一片明亮。
而周围笼罩着的濛濛清光,更是为满身狼狈的她增添了几分圣洁之感。
这竟然是她穿越的那一天。
雁来自己很少回想这些,或者说,就算回头去看,她更多也是看到玩家和原住民的种种令人赞叹的表现,而非她本人。
可是有人看见了她。
并且用这样的方式,将这一幕保留了下来。
在她给玩家剪时长堪比一部电影的视频时,玩家也为她画了这满墙壁画。
雁来心有所感,沿着回廊走了下去,果然,一整层楼的壁画,都只画了她一个人,或者说,画面的中心始终是她,其他人只是作为背景填充和陪衬。
她练习射箭、骑马赶路、站在黄昏的城楼上眺望夕阳,她来到长安、奔赴幽州、远征回鹘,她当上可汗、代摄国政、成为储君……
画面中,她的衣饰与容貌一直在发生细微的变化,不变的是那双浅蓝眼眸里的光彩。
这是……她来时的路。
……
雁来之前给玩家发了投票,问大家是想在凌烟阁绘像,还是在皇宫门口竖雕像。
明明大家都选了成年人两个都要来着。
结果却在凌烟阁里,给她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雁来也是通过这些壁画,头一回认真梳理了自己穿越之后所经历的一切。
她之前要重建凌烟阁,只是觉得这种大事件玩家肯定会喜欢,至于她本人,对此倒是没有太多的想法,哪怕其中有一层是属于她的。
但是从此刻起,凌烟阁对她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好半晌,雁来才回过神来,问李吉甫,“她们有没有说过,这些壁画将来要如何处理?”
既然是供奉功臣画像的凌烟阁,这一层将来终究还是要跟下面达成统一的,这些壁画若是直接被涂抹或是铲掉,也太可惜了。
李吉甫笑道,“臣不曾问过,不过私心里想着,可以如之前那般,将功臣绘像画在绢本之上。”
如此,壁画自然就能保存下来了。
不过用臣子的画像挡住她的壁画,显然也不太合适,这绢本画要怎么陈设,还得花费一番心思。
“不妥。”雁来摇头,“既然下面都是壁画,没道理这一层突然变成了绢本画。”
虽说绢本画更精美,但是在尺幅和气势上,还是要比壁画差一些的。
“殿下的意思是?”
“唔……”雁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让她们找找有没有不伤壁画,又能将它遮盖住的办法,再上面再粉糊一层,就能正常作画了。”
李吉甫:“……这不合适吧?”
用绢本遮住她的比划,大家都要不安了,更何况是在她的壁画上面作画?
虽说是隔了一层,虽说是不会伤到下面的壁画,但——
雁来却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扮演策划扮久了,也喜欢在这种地方埋彩蛋,期待着将来有人发现的场景。
“我说合适就合适。”她拍板道。
李吉甫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多言了。
只是不免嫉妒起自己的同僚们来,唉,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获得的是怎样的殊荣。
什么,这里头也有他一个?哦,那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