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难道你们说话不算数?”

就算是逼上梁山的好汉,也不免暗自思忖,上了山之后,自己能坐哪一把交椅?若觉得把握不足,那宁可在山下再蹉跎些时日,寻机干上一两件大事,将名望刷足了,或是凑出一份体面的厚礼,再风光上山。

绿林好汉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些位高权重、手握大军的将领?

要是待遇跟现在相比,差得太远,那不说自己受不受得了这委屈,就是面子上也过不去呀!

偏偏他们还是去投降的,比人家上山投奔的更多一层尴尬,这投名状和见面礼,自然是重中之重。

所以尽管心下已经意动,却也没有人贸然行事,都想谋定而后动。

但具体该谋什么呢?

如果可以,那自然是打回逻些城,挟持赞普、举国投降——没错,就是反对派可能会走的路子。

只能说,反对派的命是真的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反倒是他们,要什么没什么,这条路也只能想想,根本就走不通。

退而求其次,那就是带着这三路大军投降了。

如此不仅是大功一件,这些的军队将来也依旧会是他们手中最重要的筹码。怎么也能跟尚黎谢一样,单独封个节度使当吧?

至于再往下的,对他们来说难度不大,但也没法要求什么待遇了,他们都看不上。

但是想要掌控这三路大军,显然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路大军一直打一直输,退到这里,五十万人马大概还剩下一半。

倒不是说人死了一半,大部分应该是当了溃兵或者俘虏——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区别,等天兵梳理好占领的地盘,溃兵也会尽数变成俘虏。

好消息是,损失的大部分都是辅兵、奴兵和充当炮灰的别部兵马,本部精锐倒是保留了大半。

这也是他们敢留在这里与天兵对峙的底气。

然而这样一来,想要篡夺军权就更难了,至少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成的,毕竟这三支大军都是从吐蕃各部抽调而来,内部势力盘根错节,还都是有真本事的,谁都不会轻易服谁。

面对这样的情况,联合几乎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于是,他们开始留意周围的人。

人类的感觉很奇妙,一旦有了某种倾向,就会更容易在人群中寻找到自己的“同类”。总之,这些心里有想法的将领们,以各种各样的方法迅速串联在了一起,开始谋划此事。

但世界上大部分的事,其实都不会太顺利。

譬如投唐这件事,其实百多年来,吐蕃地方将领在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盘剥、压榨和征发时,也有不少人想这么干。但真正的行动的人很少,行动了而又成功的,则几乎没有。

行动了而又没有成功,下场可想而知,几乎每次都是一场斩草除根的屠杀。

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人去尝试,可见吐蕃的高压政策把人逼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尚黎谢。也正是因为他的成功,才鼓舞了这些犹豫中的吐蕃将领。

他们投的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唐,而是天兵。

以前的大唐,即便出于政治需要欣然接纳了他们,但也会怀着门户之见,随意将人安置在边境了事。所以就算投奔成功了,他们也仍旧要时时担心着来自吐蕃的报复。

可这些对天兵来说,都不会是问题。

再者说,都到这时候了,以后还有没有吐蕃都不好说呢。

但尚黎谢能成功,也是因为他身在边境,天高路远,逻些城的赞普来不及制裁他,当地的驻军又都是他的下属,根本打不过他。

而这些将领,却是想要在另一批同僚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尽管其他人没有他们那种同类之间的默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但要发现他们的异动却并不难。

战争节节败退,又刚刚收到了从逻些城传来的噩耗,这些将领们本来就正处在最敏感的时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同僚身上的那一点异样,自然也被无限放大,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这些将领代表的都是各自的部落,严格来说其实是竞争对手,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有多么融洽。

三路大军都退到这里,共同抵御天兵,这是赞普的要求,他们之前被玩家压着打的时候也确实很有必要,但现在战争暂时陷入了僵持,倒是彼此之间的矛盾开始突显,这个决定似乎就不那么明智了。

唯一能调和双方矛盾、压得住他们的赞普也已经死去,这会儿根本没有人选择忍耐,都想直接将这件事揭破,弄清对方的阴谋诡计。

于是某日,几位将领秘密聚会时,另外几位将领破门而入,抓了个现行。

得知他们居然在谋划投降,这些将领顿时又惊又怒又后怕,立刻指责他们背叛了赞普、背叛了吐蕃、背叛了他们的信仰和誓言。

投降派被人撞破,本来是有些心虚的,可是听到这些指责,反而理直气壮了起来。

赞普要是活着,他们必不会背叛他,但人这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有吐蕃……想想逻些城是怎么对待他们的?眼看国家已经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他们在这里忧心如焚,该担心的人却毫不在意。

至于信仰与誓言,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愿意用命去填,难道就能救得了吐蕃?既然救不了,自然要早做打算。

这套理论,竟然还说动了几个心思不坚定的人。

吐蕃铁骑悍不畏死、天下无双,其实是因为他们有着格外强烈的荣誉感。

一方面,自然资源贫瘠、环境险恶的高原磨砺了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变得勇敢而无畏,另一方面,吐蕃有着一套严密而完善的军事制度,战死者的家人不仅能得到抚恤、照料,还能得到所有人的敬重。

为此每个人都愿意奋勇争先、奋不顾身。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了,更不相信自己战死之后家人能得到更好的待遇。

原来的制度已经不能保障他们的利益,大家自然要为自己打算。

然而这样的反应,却惹得剩下的人勃然大怒。

双方大吵一架,谁都没法说服谁,最后不欢而散,回去之后便各自整顿兵马,眼看就要上演一场内战。

……

两边其实都不想打。

如今内忧外患,这支军队已经是吐蕃最后的有生力量,不管是投降派还是忠诚派,都不想这么白白消耗掉。

投降派尤其不想打,毕竟两边实力差距不大,打完这一仗,损失必定惨重,到时候他们哪里还有跟天兵谈条件的筹码?还不如现在就带着手里这些兵马投靠过去呢。

“但现在不是我们说不想打就能不打的,用大唐人的话来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啊,他们怎会允许我等带着兵马离开?必定会出手阻挠,不想打也得打了。”

就在大家忧心忡忡时,一位名叫甲央的将领开口道,“那倒也未必,我有一个法子,说不定不用打,就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什么法子?”

“将逻些城的消息宣扬出去。”

“你疯了?那是能说的吗?”

“我们若还是吐蕃的军队,自然是不能说的,否则动摇军心和士气,说不定还会造成哗变。但我们如今要的,不就是人心离散吗?等乱起来了,我等再出面安抚,提出投唐之事。”

“……”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的太狠毒了。

众人看甲央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吐蕃人重勇武,行事也比较直来直往,所以他们虽然也尊重聪明、有智慧的人,但是如果过分聪明,就会让人心里不得劲。

在吐蕃文化里,狐狸代表着狡诈和懦弱,都不是吐蕃人喜欢的特质。

现在他们觉得甲央就像是狐狸一样的狡猾。

但如此同时,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一旦成功,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这支大军的掌控权。

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干了。

只要这消息传开,就算有人不愿投降,仗肯定也打不下去了,应该也算是他们的功劳吧?

大军驻扎,别说住房子了,就是有毡帐住的时候其实也少,大部分时候都是直接在地上挖个坑,一个队的人睡在一起。

所以在军营里,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消息传递得也十分迅速。

不到一天的时间,赤德松赞已经死了,逻些城里拥立了新的赞普,将军们写信去要补给和援军却根本没人理会等一系列的消息就都传遍了。

仗打到这种程度,吐蕃军队的士气本就已经十分低迷,如今又得知他们用性命守卫的逻些城竟然是这样的情况,自然更加灰心丧气、斗志全无。

赞普死了,新赞普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哪里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呢?

就连两位钵阐布也被他软禁,如今逻些城已经没有人能为大家做主了。

那他们还拼什么命?

这一回的大战,几乎抽走了吐蕃所有成年的男丁,他们若是战死在这里,家里的老弱妇孺该怎么办?

但这些还只是对将来的忧虑,当下最紧迫的是,军中已经没有粮食了!

他们一路撤退过来,玩家追得很紧,自然带不了多少粮草辎重,到了这里倒是得到了一批补给,但这些年为了打仗,国中的征敛既多且繁,就算是富庶的孙波茹,也搜刮不出多少油水了。

好在逻些城是有存粮的,那是钵阐布定埃增为了支援大军,提前调动过来的。

就是知道有这么一批粮食在,大家心里才一点儿不慌。

结果逻些城根本没打算把那些粮食运过来?

士兵们开始慌了,到处打听消息是真是假,他们以后又该怎么办。

如此,这事自然也传到了忠诚派的耳朵里,让他们十分恼怒,觉得投降派是真的疯了,一旦军队哗变,那可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更不是随便就能压下去的。

但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而且还得抢在投降派前面——事到如今,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已经很明显了,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投降派这边正等着消息发酵,就听说另一边已经出手了。

他们并不认为忠诚派目前能拿得出足够打动将士们的筹码,所以有些奇怪,“他是怎么说的?”

“说是要带着大伙儿回逻些城去,救出钵阐布,请他们做主!”

投降派顿时大惊。

他们本以为忠诚派会死守此处,那肯定没几个人愿意留下来陪他们等死。

但如果是回逻些城,那就不一样了。

不仅粮草问题解决了,而且有一支大军在手,赞普也好,城里如今正得势的反对派也好,都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若是能够救出两位钵阐布,重新拥立新的赞普,那更是拨乱反正的功臣。

有不少人都颇为懊恼,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现在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再说,吐蕃如今的境况,这功臣又能当多久?”甲央却很清醒,提醒道,“咱们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站出来收拢人手要紧。”

众人一想也是,便不再多想,纷纷附和道,“对,不能让他带走太多人。”

到了这一步,投降的事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他们干脆直接将消息宣扬出去,大讲吐蕃如今的艰难和投唐的光明前途。

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吐蕃如今的颓势所有人都能看得见,那些跟天兵作战过的士兵,感受尤其深。想到只要投降,就不需要再面对那样恐怖的敌人,甚至他们还会变成自己的友军,就不能不心动。

唯一可虑的是,到了大唐会是什么样的待遇。

回逻些城的前程是看得见的,尽管现在很艰难,但很多人都相信,两位智慧的钵阐布必定能为他们指点迷津,找到出路。

去投大唐,一切却都是不确定的。

甲央见状,干脆就提议直接派人去请天兵过来主持招降之事,这样也能尽快给出他们的待遇和安排。

“这……”众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眼下这种情况,他们确实做不了主,就算说得再好听,士兵们也不会相信,让天兵来说就不一样了。而且他们心里也不是不忐忑,同样想尽快确定自己的待遇。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决定派人去请天兵。

……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雁来正在赶路。

玩家跑得太快,占据的地盘又太大,后面的补给和支援都跟不上,她得尽快将复活点开过去,方便后续的安排。

雁来现在已经很习惯赶路了,不过这种跟玩家一起赶路的情况,确实很久没有体验过。

尤其这还是一条进藏的路,感觉就更奇妙了。

在现代,她看过不少“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至少去一次西藏,而且不能坐飞机,要坐火车,最好是自己开车”的文章,似乎对很多人来说,进藏的路,就是朝圣的路,能够帮助人们洗涤心灵、找回自我。

到底有没有这么神,雁来也不知道,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觉得自己会去尝试一下的。

只是命运的河流迂回曲折,将她推向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却又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她在另一条路线上的人生规划。

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有同伴,有平日里看不到的风景,她也确实感受到了几分乐趣。

高原上的太阳很晒,高原上的天空真蓝,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似乎就都变得热烈又纯粹了。而且这是在大唐,路上几乎没有多少人工的痕迹,全都是原生态的景观,就连行人也只有她们,让那种私人的心灵体验更加完满。

雁来曾经对白居易等人说过,行万里路很重要,但如果不是有开复活点的任务,或许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走遍大唐的每一片山水。

她们这段路是跟一支护送粮草的玩家队伍同行,速度不算快,但行程安排得很满。

正听着队伍中的老玩家跟后面新来的玩家讲当初他们每天只能登录六小时,是怎么无所不用其极地抢时间的,张云敏突然转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又兴奋又古怪。

“又出什么新鲜事了?”雁来问。

张云敏说,“驻扎在孙波茹的吐蕃军队派了使者过来,说是他们想投降。”

“这是好事啊!”雁来说,“你怎么这幅表情?”

张云敏就将玩家从使者那里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

雁来听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现在就让我们的人过去,他们就不怕我们趁机收拢人心,以后那些吐蕃士兵就不会听他们的了?”

张云敏还真没想到这一点,说,“可能是情况确实不太好?”

雁来也没有太在意,反正这对她们只有好处,“那就让人过去吧。”

玩家到的时候,忠诚派的将领们已经带着自己的死忠离开了大营。

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另外找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驻扎,估计是怕投降派引来玩家之后,会对他们动手,但又还想再继续招揽一些士兵。

没有了忠诚派的人在,投降派这边也安心了很多,十分热情地将玩家迎入大营。

赵猫猫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大营内的环境,偶尔对上偷偷往这边看的视线,就朝人家笑一笑,心中琢磨着雁来交代的另一个任务——来都来了,不管对方是为什么放开了这个口子,都要抓住这个机会,对吐蕃士兵宣传大唐的政策。

所以到了大帐,她就对投降派的将领道,“谈正事也不用太多人,能不能让我的随从们在大营里逛一逛,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这是她的第一个要求,大营里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将领们都点头答应了。

于是这边在大帐内谈几位将领的待遇,那边玩家就对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士兵讲起大唐分流军队的种种政策,两边都相谈甚欢。

投降派的将领们提的要求,基本都得到了满足,只不过加上了很多限制条件。

职务和品级都可以保留,但大唐每年都会对官员进行考核,若是没有尽到职责内的责任,或者利用职权给自己谋利,甚至做了其他犯法的事,那就要跟大唐官员一样接受处理。

军队也可以继续归他们统领,但要遵循自愿原则,如果士兵不愿意留下,不能强求。而且留下来的士兵也要接受考核,合格了才能留下。而且这种考核以后也是每年都有,不是一次合格就万事大吉。

至于将领们的私人财产,土地和人口是肯定要交出来做再分配的,牛羊、金银、钱帛之类的财产不受影响,但要做好做登记。

本来还有人不大情愿,听说登记之后这些财产都会受到保护,如果被人告发以权谋私,查的也是这部分之外的资产,便也觉得应该了。

另外,玩家也承诺会派人过来帮他们修路、搞建设、发展当地。

有人觉得这些规定太细致了,各种条条框框都让人不适应。

但甲央偷偷告诉大家,对于他们这些投降的人来说,规定得细致一些反而是好事,现在全都理清楚了,以后就不用担心突然被人翻旧账。

总体来说,天兵管得很严,可是框架之内很自由,而且好处也很多,别的暂时不说,修路的好处是大家都看得见的。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如果只到这里,那大家甚至会感激天兵的宽容,给予的条件虽说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绝对称不上苛刻。

然而等商议完毕,将领们走出打仗,看到士兵一个个都在排队登记什么,顿觉不妙,过去一问,更觉得天要塌了——这些士兵都不想再继续当兵打仗了,天兵登记之后,会给他们分配其他的工作。

这可都是他们的兵,他们的筹码,他们的政治资本!

就这么把人放走,那他们还当什么将军?

“可是几位将军之前也答应了,允许士兵自行决定去留。”赵猫猫看向众人,“难道你们说话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