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不要啊!他死了我们怎么办?”

雁来其实已经很久没用玩家充当人肉摄像头了。

以前条件简陋,没办法,想要增加一些对外界的了解,只能这么干,但后来玩家可以直播了,那么多玩家中总有几个愿意开着这个功能水时长,就算真有人忘了,论坛上也会有人催。

雁来想知道什么,点进直播间看看就行了。

当时没看到的,还会有热心玩家剪辑精彩片段发上论坛。

所以她也就尊重起玩家的隐私,不再随意使用他们。

不过今天,在系统自动弹出已经扫描到赤德松赞本人的提示后,雁来久违地开启了这项功能——战场上实在太乱了,就算有人直播,也很难从直播间里找到她想要的内容。

然后她就跟着镜头体验了一波旋转、翻滚、跳跃等高难度动作,差点被晃晕。

雁来:“……”

玩家跟原住民根本不可能打成这样,不用猜都知道,这帮玩家肯定是又在抢怪!

就……也不是很意外呢。

这个玩家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脱离了满地打滚的狼狈,视野也终于恢复正常,雁来立刻就看到了站在前方的赤德松赞,然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心——”

隔着时空,玩家当然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所以,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赤德松赞手中那把镂金错采的宝刀扎进玩家的前胸,雁来的视野也随之黑了下去。

其实打boss的时候被反杀很正常,既然是boss,战斗力肯定够单挑好几个玩家。

但这位应该是第一个在抢怪途中被boss杀死的。

她没开怪,怪开了她。

念头闪过的同时,视野重新亮了起来,玩家已经回到了长安。

赤德松赞应该是跟她无缘了,雁来无情地抛弃这位骂得可脏、仿佛一台哔哔机的玩家,去寻找下一个人肉摄像头了。

因为战场上的人太多,她又不知道赤德松赞的位置在哪里,跳了十几次才总算是找到合适的视野。

而这个时候,玩家正在一边围攻赤德松赞,一边大声密谋。

“是不是应该抓活的啊?”

“说什么胡话呢,这可是吐蕃赞普!”

“就是啊,他的赏金应该很高吧?嘿嘿嘿……”

“现在谁还缺那点功勋值啊,我只想去朱雀门前给殿下面前献俘,你们想想那个场面!”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姐妹你说服我了。”

这段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赤德松赞的耳朵里,让他的眸光微微一暗。他是尊贵的吐蕃赞普、是天神的后裔,即使天命已经背弃了他,也该有尊严地死去。

一旦落入那位大唐摄政王的手中……大唐皇帝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赤德松赞的攻击陡然变得凌厉,一时间竟反过来压着几个毫无防备的玩家打。

玩家顿时没了聊天的闲心,开始认真了。

一个人想要活着很难,想要求死其实也不容易,可一旦真的下定了决心,甚至将死视作一种追求与归宿,那么一切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很快,赤德松赞身上就出现了许多伤口。

尽管玩家有意留手,避开了致命的位置,但以这样的伤势,多流一段时间的血,人也该死了。

赤德松赞体会到了那种生命从身体里流逝的感受,他站立的双腿开始颤抖,大脑陷入微微的晕眩之中,握刀的手也逐渐脱力……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失去自主能力,他立刻积蓄起全身的力量,撞向了前方的刀锋。

“啊啊啊啊啊!”玩家发出凄惨的尖叫,下意识地撤回了自己的刀。

失去了这最后支撑,赤德松赞的身体扑倒在地。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想翻个身,却根本无法做到,最后只动了动脖颈。

这时其他玩家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前将他翻转,查看伤势,试图为他止血和包扎。

耳畔还能听到急切的声音,“怎么样,不会死了吧?”

“不要啊!他死了我们怎么办?”

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是自己的亲人,真是……荒诞极了。

但不论如何,他应该由衷地感谢他们为自己翻了身,让他得以面朝天空。

耳畔的声音渐渐远去,意识变得朦胧而漂浮,视野里阴沉的天空也逐渐模糊,赤德松赞的视线却似乎越过厚厚的云层,看到了那蔚蓝的、深邃的、神秘的天空,那是雪域高原上仿佛永恒的晴空,是太阳神的居所。

而在天之中央、大地的中心、世界的心脏、雪山围绕着的一切河流的源头,天神的儿子沿着天梯降临人间,成为了这片被太阳神的光辉所笼罩的土地的王。

这一刻,那天空距离赤德松赞是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在幻想中伸出了手,却发现自己仍然离得很远。

它是永远无法被触碰的。

赤德松赞想起了吐蕃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天赤七王作为天神的儿子来到人间,死后又身化彩虹之光回归天上,但止贡赞普在决斗中亲手斩断了从深蓝苍穹上垂落的登天绳梯,从此作为神之后裔的赞普被永远留在了人间。

是否那时,神就已经抛弃了他的子民?

……

玩家或许还会当局者迷,但雁来身为旁观者,早就看出赤德松赞有求死之意。

到了穷途末路之际,有人卧薪尝胆,相信自己还能东山再起;有人苟且偷生,沉湎于醉生梦死之中;也有人自我了断,不愿意承受失败者的屈辱与狼狈……

赤德松赞只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

雁来也考虑过要不要让玩家阻止,反正只要给玩家发个任务,他们肯定就会清醒过来的。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这样做。

吐蕃跟大唐不一样,它是一个宗教国家,而且跟西方的教权、王权分立不同,在吐蕃,赞普既是世俗王权的统治者,也是宗教领袖,是神在人间的后裔、化身。

如果赤德松赞活着,献俘那一刻固然是很风光、很爽快的,但之后要如何处置他呢?

不管是杀了还是留下,都势必会衍生出一系列的麻烦来。

所以最后,雁来选择了听天由命。

反正她最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目标已经达成了。

雁来的心态很平和,玩家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来是想干掉他的,但是现在已经转变思想,打算献俘了,他却又因为他们的不小心而受了重伤,让人如何能不难受?

所有能想到的抢救的法子都用到了,甚至还紧急请来了两位医学生。

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如人意,都没来得及把人抬下战场做更进一步的救治,赤德松赞就断气了。

那个捅了刀子的玩家气得直拍自己的手背,“死手,动作怎么这么快!”

“好了好了,你也别自责了,我看论坛说,好像是他自己撞上来的。”身边的同伴安慰道,“再说了,功勋值不是也很香嘛!”

……这倒是。

因为玩家已经打算活捉的缘故,也没有玩家抢着上来摸怪,所以只有他们几个造成了伤害,功勋值自然也是他们分配。其中,捅了最后一刀的玩家,因为造成的伤害最多,分到的功勋值也最多。

之前说着“谁缺那点功勋值”的人,这会儿那只不听话的死手已经悄摸摸打开了游戏里的功勋商城。

香,太香了!

听到同伴的安慰,他连忙观赏面板,摆出生无可恋的表情,迅速转移话题,“那尸体怎么处理?”

玩家计算功勋值也不需要人头、耳朵之类的,一开始他们处理俘虏都是把人给埋了,后来有人说这样不安全,很容易出现瘟疫之类的情况,于是又改成火化。

本来玩家还以为,这样处理肯定会遭到NPC的反对,没想到西域人不少都信奉祆教——也就是传说中的拜火教,本来就有火化的风俗。虽然现在很多人已经改信佛教了,但是在西域,土葬、水葬、火葬甚至天葬,都有人选择。

所以天兵火葬能够净化污秽、避免疫病,大家都接受良好。

不过随着游戏里的医学生越来越多,而战争却越来越少,干脆就留给他们做大体老师。

这个就不方便告诉原住民了,不管是哪一族的风俗、什么样的葬礼,尸体都具有社会学和神秘学双重意义上的重要性。

好在这时候西域的基建也很象样子了,玩家已经在原本的城池之外修筑起了不少建筑设施,有单独的地方安置。

总之,在清理战场这方面,玩家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高效的流水线处理方式。

但是吐蕃赞普毕竟是吐蕃赞普。

他们之前找的那么辛苦,不就是因为他很重要,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会带来巨大的影响吗?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先上报。

再说一遍,谁能想得到呢,大家遍寻不着的吐蕃赞普,居然会跑到这个犄角旮旯来搞奇兵突袭,便宜了他们。

光是这个消息就够他们嘚瑟一阵了。

……

玩家只需要欢欢喜喜享受战斗获胜的成果,但雁来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虽然赤德松赞死得如此轻易、如此随意,但是这一隅爆发的战斗,其实并不能对整体的战局造成太大的影响。

诚然,赤德松赞是吐蕃赞普,他的死必定会给吐蕃的军队士气带来重大的打击,甚至引发一些混乱,但是已经组织起来的大军不会那么容易崩溃,更不会轻易放下武器投降。

所以想要取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占据吐蕃全境,依旧只能按部就班地推进。

第一步,雁来让玩家将赤德松赞的尸身保存好,送往前线。

这个时候,吐蕃三路大军在且战且退之中,已经离得越来越近了。

按照地图来看,他们最终汇合的地点,应该是在“孙波茹”,也是原本的苏毗国统治的区域。

在雅隆部落灭掉苏毗国,将之纳入领土范围之后,这里便是整个吐蕃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同时,因为地处逻些城的北方,这里也自然而然成为了吐蕃本土的屏障,以及吐蕃对外——尤其是对西域、对大唐征战的主力。

史书记载是“军粮马匹,半出其中”。

所以,三路大军往这里退,一方面是抵挡不住玩家的攻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里是整个吐蕃的大后方,在这里建立新防线,能够得到更多、更迅速的支援和补给。

而且过了这里就是逻些城,一旦都城陷落,吐蕃就灭国了。

将士们退无可退,自然会拼命死战。

赞普的死讯,多少能够对这条尚在建立之中的新防线造成一些影响。

也不知道玩家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们将时间卡得刚好,三路大军刚刚退到孙波茹,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一番,赤德松赞的尸身就被送到了。

玩家送得大张旗鼓,就算吐蕃将领想要隐瞒,也根本不可能做到。

“赞普死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播开来。

如果三路大军还没有汇合,各自为战,那么就算有一路收到了消息,另外两路也还来得及做出应对。

但现在,三路大军同时收到消息,又正处在刚刚抵达休整地点,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但又没能真正休整过来的时刻。这消息就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里,炸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据说赞普御驾亲征了,但是谁都没有看到过他,但是将军们说他有更重要的事做,士兵们当然愿意相信,他们也期待着赞普如同天神一般,突然带来一个能够改变局势的好消息。

然后他们等来了赞普的死讯。

别说是普通士兵了,就连吐蕃将领们,他们不知道赞普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却突然承受了如此残酷的打击,这会儿也都是既迷茫又沮丧。

赞普都没了,这仗还要打下去吗?

当然,迷茫只是一时的。

赞普虽然死了,但是逻些城还在,王妃们和王子们还在,吐蕃也还在。

最重要的是,吐蕃本质上仍然是部落制,将领们不仅是吐蕃的将军,也是各自部落的首领,他们不仅是为吐蕃作战,也是在为自己的领地、自己的子民、自己的财富而作战。

维护自己的利益,人的主观能动性自然也会更强。

不说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就是吐蕃真的亡国了,只要他们手里还有军队,该打还是要打的。

将军们一边将赞普的尸身送回逻些城,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催促城中尽快册立新君、安定人心,一边以雷霆手段,弹压住了士兵们因为迷茫而造成的种种混乱。

至于防御工事,那是早在一开始撤退的时候,就提前派人回来修筑的,这会儿已经完工了。

倒是玩家这边,因为要全面推进,占领一地,就要彻底将它梳理清楚,安排人过来负责行政事务,所以越是深入吐蕃本土,占据的地盘越大,需要耗费的人手就越多,进度也越慢。

当然,这种慢是玩家自己的感觉,对吐蕃大军来说,这种速度已经够恐怖了。

到后来,他们是直接放弃了边退边打的策略,一门心思跑路,将大片地盘让出去,才终于从那种被玩家紧紧追着、如同附骨之疽般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巨大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眼下这一刻,双方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进入短暂的僵持期。

吐蕃方面在等逻些城的消息,而玩家在等复活点和各种补给跟上来。

……

先送来的是逻些城的消息。

没办法,从大唐到吐蕃,不管走哪条路(实际上也没几条路可以选),都是三四千里的距离,就算是玩家,赶路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更何况还得带上各种物资补给。

但从逻些城过来,距离近不说,道路情况也比吐蕃其他地方好,快马加鞭不过两三天的事。

之所以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不论是接受赞普就这样死了的消息,还是另外选立新君,对此时的逻些城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错,赤德松赞是在离开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洗,杀得血流成河,也确实震慑住了所有人,可是也正因如此,当他的死讯传来,反弹和报复也来得迅速而激烈。

尤其如今主持逻些城大局的,是与赞普亦师徒亦舅甥亦父子,感情十分深厚的钵阐布定埃增桑布。

而他在看到赞普的尸身之后,就直接吐血昏迷了,以至于错过了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时间。

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逻些城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在反对派残余势力的支持下,大王妃扶持自己的儿子,年仅十二岁的达玛成为了吐蕃的新任赞普。紧接着,他们就将两位钵阐布被软禁,并对主战派留在逻些城中的人展开血腥的报复。

但说实话,杀人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持得住自己的。

赤德松赞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杀人,所以杀够了,他就收了手,领军出征。

也正是因此,才会留下这部分残余势力——这不是赤德松赞心慈手软,而是部落制的弊端,就像韦氏,他可以杀了论多赞和他的党羽,却不能将韦氏屠灭殆尽,他也做不到,因为韦氏是有封地、有军队的大部落首领。

论芒杰能够理解赞普的苦心,依旧决定追随他,但不代表韦氏所有人都是这样,总有人想要复仇。

而这些人杀起人来就没有节制了,也许一开始只是想报复,但很快就会扩大化,从杀死有仇的人,到杀死有利益竞争的人,再到看不顺眼的人就直接杀死……

杀人,也会上瘾。

等到逻些城里的势力清洗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就将视线落在了两位钵阐布,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寺院势力上。

赞普的反对派里,原本就有很多是因为推广佛教而遭受打击的苯教徒,在他们的想法里,赞普是坏人,佛教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清洗继续扩大。

反对派在狂欢、在发泄,而刚刚登基的、十二岁的赞普,则在纵情享乐。

因为佛教崇尚清修的缘故,赤德松赞虽然是赞普,但本人的生活并不奢靡,对王妃和王子们,当然也是一样的要求。

大王子臧玛因此成为了十分虔诚的佛教徒,并且早早就出家为僧。但新上任的赞普达玛,则是被压抑了太久,一旦获得自由便迫不及待地放纵,享受着美酒佳肴、大鱼大肉、绫罗绸缎、音乐歌舞乃至美女娇娃……

整个逻些城就处在这种一边纵情享乐、一边血流成河的诡异状态中。

好像已经没人记得,距离逻些城五六百里之外的孙波茹,正在遭受着天兵的进攻,根本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至于将军们期待的物资、补给、援军……自然也都是不存在的。

逻些城的消息先送到,本来应该是好事,这代表着吐蕃军队能够优先掌握主动权。可是看完书信,将军们宁可自己没有收到过这封信。

没有来信,那就还能继续抱有希望,而现在,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逻些城已经指望不上了。

真不敢想象,一旦让士兵们知道了这个消息,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这会儿都有些心灰意冷了,要不是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他们早就跑路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至少有一部分人觉得,他们还有另一条可以称得上光明的道路——投降。

虽说打到现在才投降,待遇肯定不怎么样,但继续打下去,要是赢不了,成为俘虏,自然是很糟糕的结局,就是万一打赢了,他们也不相信能够在这样的逻些城里,得到自己应有的待遇。

更重要的是,逻些城里的那些反对派,一开始反对的就是开战啊!

别他们辛辛苦苦在这里对敌作战,回头逻些城里的反对派醒过神来,直接挟持赞普出城投降,那他们成什么了?

既然都是要投降,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投了,还能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待遇?

而想要争取更好的待遇,肯定不是自己悄悄带着少量心腹跑过去就行。于是在本就不平稳的水面下,蠢蠢欲动的人们互相试探、串联,打算共同谋划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