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国近二百年,单是最受重视、录取人数也最少的进士科,也有超五千人通过考试,更不用说还有其他明经、明法等录取率更高的科目了,而且每一年都在源源不断录取更多的举子。
另外,大唐还有一半的官员是以门荫入仕。
如此一来,仅仅只是整个文官集团规模,就已经庞大到不可想象了。
为了安置这么多人,大唐的冗官才会越来越多,每年光是给官员发俸禄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官做。
有人因为丁忧等原因暂时离职,回来就要重新排队选官,有人对官职不满意,辞职之后就一直赋闲,甚至还有人进士及第,却一直没能选上官,等待时间最长的人,据说做了二十年前进士。
——大唐的进士指的是各地解送进京参加考试的士子,等同于宋以后的举人,而非进士。时下也没有考中进士的说法,而是说进士及第。进士们解送入京时,会在各地驿馆题诗留名,及第之后便加上一个“前”字。因此也就将尚未通过吏部铨选、释褐为官者称为“前进士”,有点类似现代的博士后,有文凭没职务。
有这么多人在排队守选、等着补一个官缺,他们一旦被革职回家,几乎不可能再回到朝中。
除非换一个当政的人。
可是雁来今年才不到二十岁,在场这些人能熬死她的几率实在不大。
所以被宣告不合格者,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他们既是谏官、又是近臣,本来是整个大唐最有前途的一批官员,却一朝化为乌有。
不合格者失魂落魄,顾不上提出异议,合格者自然更不会有异议了。
但雁来想了想,还是让人找出了他们的文章发下去。也让他们看看,这可不是她公报私仇,而是文章确实写得不行,她顶多只是用红笔将写得不行的地方都划出来,写上了评语。
没错,就像是老师阅卷那样。
水平越差,红色越多,一目了然,自己都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见他们没有什么话要说,雁来便摆摆手,让人退下。
弹劾的事,水面上的部分应该就到此为止了——所以说为什么非要让她走个流程呢?最后倒霉的又不会是她——至于水面下的部分,得等俱文珍那边的进展。
不过有名单在手,察事院要做的不过是一些跑腿问话的事,倒也简单。
又过了一天,雁来就拿到了更加详细的资料,不仅按照她的要求列出了各人所犯的罪行,还记录了他们这一回串联起来的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新意。
雁来自认为给每一个群体都留下了出路,只要他们肯主动去适应新环境,就算不能过得更好,也不会比之前更差。
但他们过去侥幸获得了与自身实力不匹配的好处,便以为是理所当然了,如今或是固守陈规、畏惧改变,或是认为新获得的利益不如自己想要的多,又或是只愿坐享其成,等她将好处强塞进他们手里……
总之,就是对现状不满意。
不满意,就是她的错。
雁来甚至都懒得为了他们再将朝臣叫过来走一遍流程了。
这些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一方面是天资有限,难以跟上瞬息万变的时代潮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距离雁来、距离朝廷、距离大唐的政治中心都挺远的,所以根本看不清朝中大势。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处理得大张旗鼓。
雁来将名单还给俱文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走正常的流程就行。”
“是。”俱文珍应下,面上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神色。
像他这样的老人,当然不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做出这种表情,就是等着她去问。
雁来也就问了,“什么事?”
“那篇文章……”俱文珍说,“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一些,不过人已经找到了,殿下可是现在就见?”
雁来一听这个,立刻板起了脸,“那就见见吧。”
但等俱文珍把人带进延英殿,她脸上刚刚糊好的冷酷面具就有点绷不住,裂开了。
什么鬼!
站在俱文珍身后的人,分明就还是个小孩子吧?
想也知道,雁来之所以会在看到那篇骂她的文章时想到武则天和骆宾王,当然是因为文章写得文采斐然,一看就知道作者不是一般人。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是可恨,所以雁来明知道这种人就不该搭理他,还是想把人拎过来上一下嘴脸。
结果作者就是面前这个……少年?
这人看起来还没她高,细细瘦瘦的,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有补丁,跟雁来想象中能写出那种文章的人,完全不沾边。
不过少年虽然衣着寒酸,神情也略有些局促,但是站在这座代表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大殿里,却也没有进退失据,礼仪也还算周全,“野人卢仝,见过令君。”
雁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野人”是山野之人的意思。
不……等等,这是卢仝?!
就是那个写了“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的卢仝?
就这几句诗,在日本被广为传颂,并成为了日本茶道的肇始,在他日,卢仝可是能跟茶圣陆羽相提并论的,被尊称为“茶仙”。
虽然这诗他现在应该还没写出来,而且也不叫《七碗茶诗》。
雁来打量对方的视线已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本来有点疑心,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写出那篇文章,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是俱文珍在驴她,还是他也被别人驴了。但卢仝这个名字,倒是将她的怀疑打消了一些。
毕竟这位可是真正的家学渊源,祖上出过“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大历十才子”的卢纶,他自己也是少有才名,很得韩愈推重。
不过只看他的模样,实在看不出半点狷介之态。
当然也看不出能骂她骂这么狠。
一念及此,雁来那点因为看到少年才子而起的怜惜之心就淡了,只向俱文珍确认道,“那篇文章是他写的?”
“是,也不是。”俱文珍说。
雁来瞪他。
俱文珍苦笑,正要开口,卢仝却忽然道,“令君,还是让小子来说吧。”
雁来就将视线转向他,“你说。”
卢仝便缓缓讲出了自己的经历。
月食那天晚上,他正在参加一场诗会——到了现在,天兵喜欢才子才女的消息早已传得天下皆知了,正好又是十一月,今年各地所贡举子陆续抵达长安,诗会、文会自然不少。
卢仝参加的这个诗会,其实说是诗会有点抬举了,既没有择定吉日遍邀才士,也并未寻个风光秀丽的去处,就是几个书生在酒肆里碰到了,酒酣耳热之际,谁都不服谁,便要作诗一较高下。
不过还没定好要写什么题目,忽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声,出去一看,竟是月食异象。
这下也不用想题目了,就写《月蚀诗》。
卢仝年纪最小,诗却写得最好,被人灌了个酩酊大醉,等他清醒过来时,人还在酒肆里,但天已经亮了,诗友们不见踪迹,连带着前一夜的诗稿也都没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诗被人偷了?”雁来问。
卢仝脸上露出既愤恨,又嫌恶的神色,“不止被人偷了,还被人改了。”
“咦?”雁来稍微精神了一些。
卢仝从袖子里摸出诗稿,“所幸小子还记得原篇,重新誊写了一份,还请令君过目。”
雁来示意薛涛将诗稿取来,看完之后,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这首诗前半部分的内容跟她之前看到的那篇文章大差不差,就是写月食的过程,充满了神秘而又浪漫的想象。后半段就删改了很多,将带有隐喻之意的句子都拆解开,牵强附会地跟当下的朝堂局势联系在了一起。
虽然不能说那些骂她的内容都是后面加上的,但原作写得朦胧隐晦、奇谲瑰丽,不愧是韩孟诗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就算有一点讽喻、劝诫之意,那也是因为诗歌生来就有反映现实的职能,单纯只是为了升华主题而已。
尤其是结尾,写吞月失败之后,癞蛤蟆反而成为了月亮的一部分,所有的混乱都是短暂的,一切都在天道的秩序之中,等到它们各自归位,就能期待天下大治了。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
“所以为什么是癞蛤蟆啊!”雁来将手中的诗稿拍在桌上,忍不住问道。
“什么?”卢仝微微一愣。
雁来干脆问得更明白一些,“是不是故意这样骂我?”
卢仝闻言,脸色不由得微微涨红了,大声道,“当然没有!”
然后又解释,“传说婵娥奔月,化为蟾蜍,因此金乌是日之精,蟾蜍是月之魄,皆是不可多得的灵物。自古称太阴为玉蟾,便是这个缘故。民间也认为蟾蜍乃五毒之一,不仅能治病消兵,还能招福纳财。便不是祥瑞,也是益兽,以此入诗者不知凡几,岂是小子一人?”
其实直到唐时,蟾蜍、蝙蝠、乌鸦之类的动物,都还是吉祥的预兆。不过大概因为长得实在抱歉,就逐渐被外貌协会的人类抛弃,反而演化成了负面意象。
雁来不记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俗语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过仔细想想,直到现代,金蟾招财的寓意也依旧保留了下来。
虽然大部分人还是更喜欢招财猫……
看来对方确实没有骂她的意思。
见卢仝似乎比自己还激动,之前说他的诗被偷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的话,连语速都变快了很多,雁来便下意识地道,“呃,你先别激动。”
卢仝却以为她不信,便又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我若要骂人,又岂会如此拙劣?”
不怪卢仝反应这么大,他这回到长安来,多少带了一点干谒、扬名的意思,所以写这首诗的时候,虽然并不觉得雁来能看到,但的确有美刺时政之意。
现在诗雁来是看到了,却因为那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先入为主,认为他是在骂她,这让卢仝怎么能不着急?
雁来虽然觉得这个辩解的角度有点奇怪,但这话她倒是相信的。
因为这首《月蚀诗》的风格就有点嬉笑怒骂的意思,这也是她已经看到了原篇,却依旧疑心卢仝在骂自己的原因。
不过她现在是完全相信了,连忙安抚道,“我自然信你,都怪那些人可恶!”
不仅偷了他的诗改成文章,还将许多句子拆得七零八碎,完全扭曲了他的原意。
诗歌而能改成文章,看起来还毫无违和感,正是韩孟诗派的一大特征。因为韩愈就是仗着自己才华横溢,用写散文的手法来写诗,洋洋洒洒、极尽铺陈,动辄就是大长篇,再加上大量运用典故,用词又生僻,导致韩孟诗派的作品大都很难读。
不过也正是因为典故多,才更方便了别有用心之人恶意解读。
真相大白,雁来也懒得再见那个改文章的人,直接让俱文珍去处理了。
然后她看向卢仝,有些迟疑地问,“你多大了?”
“十六。”
雁来有些牙疼,她之前还想呢,卢仝好歹是个少年才子,看起来也是韩孟诗派的忠实拥趸,怎么之前丽正书院招人的时候没有他,现在一听年纪就明白了。
古人的年龄都是说虚岁,那他说不定才十四,还是个初中生呢。
她放缓了语气,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谁知卢仝十分敏感,立刻道,“我并非稚子,不劳令君费心。”
雁来心道这小孩气性真大,不过她看到卢仝身上寒酸的衣物,心里也就有数了。他小小年纪就出门在外,估计家中已经没什么人了,这让雁来不由得想到了父亲早逝的李贺。
所谓“少有才名”,有时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心坐在书斋里读书的条件罢了。
“等等。”雁来把人叫住,问他,“你是今科举子?”
“不是。”卢仝的语气更加生硬了,也不知道是解试没考过,还是没人举荐他参加。
“那你愿意留在翰林院读书吗?”雁来说,“那里有不少前辈可以请教,不过虽说是读书,但平日里也要做些事,所以每月也能领一份俸禄,只是没有具体的职务,也不算朝廷官员,不耽误将来科举。”
卢仝不说话了,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少年人的自尊心啊……雁来转头对薛涛道,“去请孟先生过来。”
之前洛阳丽正书院那些从各地招来的才子们,雁来选了孟郊和柳宗元入翰林院,剩下的人,愿意潜心修书的回了洛阳,已经有了官职的,愿意外放的的外放,不愿意的也都被雁来塞进皇城各部,没有功名而有心出仕的则留在翰林院,等着参加科举。
没一会儿孟郊就来将卢仝领走了。
从延英殿出来,卢仝正要说话,就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
好不容易扒拉开,重见天日,他才发现那是一件毛斗篷,披在身上又厚重又暖和。转头去看,就见一个天兵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显然,刚才就是她动的手。
见卢仝要将斗蓬取下,玩家连忙道,“披着吧,送你的,这么冷的天。”
……
尽管雁来让俱文珍按照流程处理那些人,不必大张旗鼓,但在长安城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人们的关注,更何况一下子有那么多人犯了事被处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过到现在都还拎不清的人,就连亲朋好友都懒得伸手去捞了。
让他们受点教训也好。
至于雁来的睚眦必报,倒也没有出乎预料。她和天兵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在这方面的寸步不让,大家都已经习惯。再者说,她处理的方式既不是罗织罪名,也不是以摄政王的身份贬黜那些人,而是依律法办,也实在挑不出毛病。
这事倒是让一部分人更加老实了。
在天兵出现之前,做权贵的,不管自己有意无意,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合法的地方,毕竟社会风气就是如此,也没人认为这样不对,哪怕是因此而利益受损的人。
好在只要不犯事,这些陈年旧事天兵都是既往不咎,但如果非要想不开瞎折腾,那天兵也不会手软。
有些人不管看到多少前车之鉴,都要自己作一回死才会老实,但也有些人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并不想体验天兵的铁拳。
只是经此一事,长安城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压抑了,哪怕马上就要过年,也难以将之驱散。
好在过年之前,西川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驻守在松州城的吐蕃南境五道兵马节度大使尚黎谢,主动来投!
这可不是一两座城池,而是包括了西川附近所有在安史之乱后被吐蕃占据的土地,甚至还有一小部分原本一直隶属于吐蕃,或者依附吐蕃的羌人部落的领地。
虽然比不上西域、回鹘那样疆域辽阔,但也是大唐这四五十年来,在西川取得的最大的战果。
而且没有费一兵一卒。
虽然尚黎谢还在前来长安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抵达,但天兵带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这样的喜事,足以冲散一切的阴霾。
长安城一夜之间就热闹了起来,人们开始张灯结彩、置办各种年货,准备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
政事堂里,几位宰相正在发愁。
愁的自然是雁来的封赏。
又收复了这么大片的土地,封赏当然不能少。但就像是当年,战乱尚未结束,唐代宗就开始忧虑不知道拿什么来封赏郭子仪和李光弼,此刻的雁来,已经贵为中书令、燕王,也有点赏无可赏的意思了。
尤其他们还不是皇帝,而是以下属的身份议论上司的封赏,自然更难。
李吉甫在一边看他们纠结了半天,才开口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加九锡便是。”
所谓九锡,指的是帝王赏赐给有殊勋的臣子的九种礼器,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悬、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这是臣子能够享受的最高礼遇,汉魏以后,基本上已经成为了禅位的前置程序。
所以李吉甫这话一出口,其他人便都朝他看了过来,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
你好歹装一下啊!
自从上了那封致仕奏疏,要替雁来成为月食所警示的对象之后,李吉甫是一点儿不藏着掖着了,几乎是明着支持雁来继位了。
让其他人很不适应。
殊不知李吉甫也不理解他们。
既然明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奋力反对的样子,那就只能配合了,又何必再做那些扭扭捏捏的姿态?
但这种事就像寡妇二嫁,虽然前面那个已经没了(李纯:?),虽然周围没有人反对,虽然自己看新人也是眉清目秀、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要是表现得太喜欢、太乐意、太迫不及待,面子上是不是不太好看?
所以需要半推半就、半遮半露、半真半假地来回拉扯一番。
九锡当然是要加的,但现在就加会不会太快了?年都没过呢,距离她摄政才过了不到三个月。
李吉甫一听,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在这件事上,雁来最明显的态度就是不急,既然如此,确实等过了年再提会更好一些。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跟其他人一样,又陷入该如何封赏的难题之中。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可以加封户、赐宅第、庄园。
但是皇室名下的庄园和宅子,之前都已经被雁来处理掉,这会儿宅子里住着赶考的士子,庄园也已经是百姓的私产。
至于封户,以前税收得高,几百户的收入足够拿得出手,现在雁来把税降到了最低,那点钱就聊胜于无了。至于封个几千户,不说他们做不做得了这个主,国库现在也还是紧巴巴的,哪能拿出这么多封户?
剩下的就是各种特殊待遇了,但雁来基本都有了,不加九锡的话,那些零敲碎打的也没什么必要。
“我倒是有个想法。”李夷简忽然说。
众人都看向他,“什么主意,怎么不早说?还跟我们一起假装为难。”
“不是关于这个的想法……”李夷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等想不出来,何不问问天兵?”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不由点头,天兵总有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确实有可能拿出他们想不到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