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延英殿门口,李吉甫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手指往袖袋处按了按,感受到独属于硬壳纸的、熟悉的硬度,他的心稍微也安定了一些。
那是他的第十二封致仕奏疏。
其实李吉甫也不想动不动就上书致仕,好像他并不是真的想退下去,而是在做样子,甚至干脆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达成某种目的似的,何况他也早就下定决心,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完成所有的交接工作。
但是——但是世上的事,显然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尤其是在换了这个新的顶头上司之后。
很多时候,除了致仕之外,李吉甫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今天也一样。
不过今天这封奏折,至少会比之前那些有用。
所以就算是一向心宽的李吉甫,也不由患得患失起来。
无论如何,他做了他能做的、应做的事。
这些念头如流水般从脑海中淌过,李吉甫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停顿有些不合时宜。但当他回头去看,却发现身后其他人也都停下了,每个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之色,并不急着要进门。
是了,今天要议的这件事,对所有人来说都十分麻烦。
虽然他们所忧虑的,跟李吉甫并不相同。
“走吧。”李吉甫轻轻出声提醒,而后迈步走入了大殿之中。
延英殿并不是帝王日常起居之处,所以很多设施都没那么完善,像是地龙就没有铺设。往年君臣在延英殿奏对时,往往要烧好几个炭盆,才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但雁来去西川开复活点的那段时间,玩家趁机完成了延英殿的改造工程,给这里安装上了暖气片,所以众人一进门就感觉到了那种能够包裹全身的、没有任何烟火气的暖意。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温暖的室内,本该是一件令人舒适的事,但这会儿众人却不敢有半点放松。
因为雁来正面色沉静地坐桌子后面,注视着他们。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她的心情恐怕不太好,这让他们原本就提着的心,开始七上八下。
所有人都很清楚,雁来这回召见他们是为了什么事。
大部分人心里都很苦。这一回,他们并不觉得谏官做错了什么,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要是这还不上书弹劾,那就该有人弹劾他们了。但要说雁来做错了什么,那他们也不敢苟同。
非要追究的话,只能说是她倒霉。
但倒霉这种事,在跟天象扯上关系之后,似乎又多了这么几分不可说的意味——为什么偏偏是她倒霉,为什么天象偏偏在这时候出现,抛开事实不谈,会不会是她真的有点什么问题?
这样的联想几乎是必然的。
这也是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大家都会配合地走流程的原因。
请罪的奏折上了,安抚的诏书下了,再象征性地惩罚一下,事情也就能揭过去了。
但雁来没有这样做,而且虽然那张传单被俱文珍拦截,但经过这两天的发酵,不少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件事背后还有人在推动。
这就让他们这些跟这事没有关系的朝臣很尴尬、很被动了。
打破尴尬的是李吉甫。
不等众人向雁来行礼,他就上前几步,从袖子里取出了自己的致仕折子,朝正北方向那把空着的椅子一跪,斩钉截铁地道,“臣有罪!臣身为宰辅之臣,却未能尽职尽责,致使天生警兆,臣愧对陛下、愧对殿下,年迈昏聩之人,不堪重任,祈请还乡终老。”
说完伏下身去。
他身后的三位宰相顿时有些傻眼。
倒不是他们不能理解李吉甫的用心,恰恰相反,三人都觉得这可以称得上是个绝妙的主意。
不是说天显异象是因为臣子德行有亏吗?那就重新划线,直接把雁来从“臣子”的范围里分出去,再主动把责任揽到身为宰相的他们身上,事情就能圆回去、流程也能重新走起来了。
问题是,你李吉甫开口之前,能不能跟我们通个气,能不能?!
或许李吉甫是一片好意,毕竟政事堂里的四位宰相都只有五十岁上下,按照《周礼》“七十致仕”的标准来说,五十岁正是拼搏奋斗、大干特干的年纪,可这致仕的奏疏一上,他们在所有人眼中就要跟“老迈”二字绑定了,以后再有什么调动,连理由都不用再找。
但他们今天若是只站在一旁看李吉甫表现,那这宰相应该也当不了多久了。
所以哪怕拿不出致仕奏折,三人也只能跟着跪下,用言语表态。
没错,月食警示的就是我们四个,大家也经常骂我们尸位素餐、循默失职,算是骂着了。
所以之后再有什么弹劾,也朝我们来就行。
这一番操作,何止是跟在后面的一干朝臣没想到,雁来也没想到。
她懵了一会儿,才好笑地道,“骂的是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殿下代行君权,月食乃是警示人臣,自然与殿下无关。”李吉甫语气平淡地道,“只是庸人眼拙,未能看透此点,因此才吵吵嚷嚷,归罪于殿下。然而殿下收西域、抗吐蕃、降回鹘、纳藩镇,皆是不世之功,盖天命所钟、黎庶所系者也,又岂会有天象示警?”
这番话算是彻底颠覆了谏臣们弹劾雁来的根基。
他们说她威凌主上,他就说她是代行君权,他们说她被上天警示,他就说她是天命所钟。
只差一点点,那层窗户纸都要被他捅破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天必将到来,但是听到李吉甫这话,还是有人急了,甚至直接喊道,“安邑公,你这是胡言乱语!”
……
雁来挑了挑眉,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宋若宪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是殿中侍御史王起。”
雁来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面露思索之色。宋若宪见状,便继续道,“他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后来又登直言极谏科。元和三年安邑公出镇淮南,曾征他为掌书记。”
居然还是李吉甫提拔起来的人。
雁来又转头去看李吉甫,却见他面上竟没有太多诧异之色,直起身看向王起,问道,“我所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王起虽然也是个才子,但在语言的艺术这项技能上,显然是不可能跟久经仕宦的李吉甫相比的。他明知道李吉甫在这“实话”里添油加醋了,可若要他逐一辩驳,又不知从何处入手。
不过他反应也很快,既然没法争辩,那就不去争辩。
顺着李吉甫的话头说下去,肯定说不过他,不如继续说自己要说的,“中书令自然是功勋卓著,因此才会在陛下有恙之时,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但君臣有分,岂可任意混淆?若照你所说,中书令是代行君权,那便失了人臣之礼,宜其天降异象示警!”
一句君臣有分,让李吉甫已经模糊的界限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李吉甫当然也有话驳他,但被坐在右侧的雁来抢了先,“那依王侍御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呢?要不现在就让人将陛下从蓬莱殿抬出来,让他在殿上垂帘听政?”
王起顿时涨红了脸,“臣并非此意!”
其他人也忙劝道,“陛下尚在病中,怎么经受得住这样的辛劳?还是让他静养为宜。”
开玩笑,真把李纯抬出来,不说这朝廷威严会不会受到影响,就说陛下万一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谁能应付?
“哦,那就是我这个摄政王让你们不满意了。”雁来似笑非笑地盯着王起,“王侍御觉得谁堪当此任?说出来,我立刻退位让贤。”
说着真的站起身来。
众人不由得冷汗涔涔,连忙上前阻拦,“令君一片为国为民之心,陛下与我等皆深知之,岂可因为些许闲言碎语,就弃我等于不顾?”
搞事情的人没脑子,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她真要撂了挑子,不说有没有人能镇得住朝堂上下的牛鬼蛇神,就算有,然后呢?
真要是跟天兵撕破了脸,到时候地方上是听她们的,还是听朝廷的,可不好说。
一个政令出不了长安城、不,说不定都出不了大明宫的朝廷,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也有人回头催促王起表态。
形势已经如此,真把她惹恼了,将事情弄得一团乱,难道你们就满意了吗?
王起却没有低头,而是坚持看着雁来道,“正因为令君有大功于国,臣这番话才不得不说!当年汾阳王有再造家国之功,却一直谦冲坦荡,侍上以忠,待下以恕,居高位而不受非命,秉功勋而不为不臣,因此方能富贵寿考,福泽子孙。令君如今受封大国,官居中书令,万民景仰、人心所向,人臣之极也,当思进退、畏天谴!”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将殿内所有人的脑子都震得嗡嗡的。
没人敢抬头去看雁来此刻的脸色。
雁来倒是没有那么在意那句近乎于诅咒的话,她或许敬畏天命、天道,却从来不信什么“帝王受命于天”,更不相信老天爷会因为她做的这些事就降雷劈她。
遭天谴?自古以来,谋朝篡位者不计其数,其中还不乏残暴不仁、倒行逆施者,有哪一个真的遭了报应?
真要是天打雷劈、五雷轰顶,那只能说明她功德圆满,可以渡劫飞升了。
事实上,雁来此刻正处在一种恍然大悟的状态之中。
她就说嘛,虽说反对势力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就算打死了也会冒出来新的,但是也不应该这么快,这下全明白了。
这回的弹劾之所以能声势浩大,是因为中坚力量并不是反对派,而是王起这样的“忠臣”。
他们恪守着自己在纲常之中的地位,也要求雁来去做这样一个标准的臣子——就像是郭子仪那样,立下了泼天的功劳,也仍然恪守臣子的本分,甚至还能继续获得皇帝的信任,终身荣显、富贵而终、恩泽子孙、垂范后世。
好一个人臣典范!
在他们看来,雁来前一半已经做得很完美了,甚至可以说比郭子仪更完美。所以,后半段就更应该自我要求、自我约束,成为一个周公,而不是王莽。
就其本心,他们对雁来并没有恶意,反而是为了她好,认为她一旦行差踏错,就等于是让自己的完美履历有了污点。
所以他们要规劝她、警示她。
分析到这里,雁来都快感动了。
好一套道德绑架!
……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对这些读着儒家学说长大的官员来说,王起从道德上对雁来提出要求,反而让他们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甚至隐隐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就在这时,雁来叹了一口气,“福泽子孙,就是好好的太子妃被册为贵妃,由妻变成妾吗?”
朝臣们:“……”
这一刻他们真的有点恨李纯了,他挖的这个坑真是又深又广,一不小心就又会掉进去,搞得他们很被动。
李吉甫却是眸光微微一动,听出了一点意味。
道德君子,是对人臣的要求,可是对君主,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在场这些人,是没有能力要求皇帝完全按照他们的道德标准来行事的。所以雁来根本不接招,一句话就将王起营造出来的道德困境击碎了。
守规矩的人才会被困住,而她……
对于自身道路的选择,她没有片刻动摇。
这个瞬间,李吉甫心底再次生出了那种“吾生太早”的遗憾。
但又或许,是正好呢?
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年纪,如果不是处在这个位置,也许他能为她做的,只会更少。
这么一想,李吉甫也就释然了。
他轻松接上雁来的话,“是臣等无能,未能规劝陛下,愧对郭令公。”
他们这些朝臣,基本都是在安史之乱之后出生,在战乱流离之中长成,所以郭子仪对大唐的再造之功,又何尝不是对他们的活命之恩?
然而他去世不过三十年,受过他恩惠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一个个身居高位,却让郭氏蒙受这等羞辱,又有什么脸面以郭子仪的标准去要求雁来?
雁来哼笑一声,“道德是对自我的约束,而非对他人的要求,王侍御以为呢?”
王起羞愧地低下头去。
他是个要脸的人,或者说,他是最要脸的那一类人。上书弹劾的时候,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但这会儿面对雁来的质问,他也是真的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雁来见状,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果然啊,当有人指控你做了坏事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是个坏蛋,否则会死得很惨的。
所以,当有人指责她不该有违人臣的本分时,她也最好是真的有不臣之心。
幸好我有。
她正准备开口,就听李吉甫道,“王侍御这一番话虽是好意,却有些不合时宜。汾阳郡王是外臣,燕王却是宗枝,是德宗皇帝的血脉,王侍御将二人放在一处比较,从根本上就错了,自然也难以服众。”
雁来不由又看向李吉甫,心想这人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来给她当枪使的?
大唐的郡王和亲王,并没有品级和待遇上的分别,只在称呼上有所区分,郡王是外臣、亲王是宗室,郡王的封地通常不会大于一郡,亲王却可以封国。
在雁来已经加封燕王的现在,李吉甫左一个“宗枝”,右一个“帝王血脉”,算是将雁来的身份又夯实了一些。
这种话雁来自己当然也能说,但那样就太明显,换成别人——尤其是李吉甫这种说话有分量的人——来说,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李都这么助攻了,雁来当然不会拉垮,她从桌上拿起一叠纸张,将话题拉回了开头,“月食这样的天象太过少见,自然容易引起慌乱,我已经让天兵写了一篇阐明其理的文章,准备刊行天下、安定人心,诸位都看看吧。”
今日值班的四位翰林学士连忙上前接了,拿下去分发。
这篇文章是雁来看到那份传单之后,才让玩家写的。好像谁不会发传单一样,这可是玩家的领域!
由于时间紧张,文章很短,也没经过任何润色,甚至因为来不及印刷,还是让玩家和翰林学士、秘阁学士一起上阵抄写出来的。
不过内容简明扼要,放在这里反而更合适。
众人很快就看完了,而后陷入沉默。
月食原来是一种定期的、有规律的、可以提前预测出来的天象。
当然了,对于将暴雨、干旱和蝗灾都视作上天警示的古人来说,固有的思想不可能瞬间扭转,他们也不会立刻就觉得月食没有了示警之意——有规律、能预测,不更说明了自然的伟力无穷无尽,而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吗?
想得多的人,甚至已经开始一一对应了。
月食是大地挡住了太阳,日食则是月亮挡住了太阳,所以……其实日食才代表有人大逆不道、以臣凌君,月食反而意味着君主失德,不再能庇护他的子民?
那岂不是,改朝换代才是顺应大势的、被上天认可的?
王起就是想得多的人之一,他也拿到了一份文章,然后被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伏身在地,颤声道,“臣无知,臣有罪。”
雁来有点莫名,这篇文章的效果这么好的吗?
她之所以让人写这个,倒不是为了破除迷信,而是想打破那些□□食月、天狗食月之类代表灾殃的幻想。
不存在的!不要瞎想了!
王起这个反应在她预料之外,但又不是什么坏事,雁来立刻道,“你是有罪,但罪不在无知,而在失职!”
“我之前就要求过,每一封弹劾的奏疏都要言之有据,看来你们都没有听进去。”雁来之前作势要让位的时候,站了起来,一直没坐回去,这会儿便走出来,站在一干谏官面前,“我与诸位相公商量的标准,中书门下发布的诏书,你们是一点儿不听。倒是坊间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个比一个更积极。”
“你们的想法我也知道,流俗谤议锋利如刀,顺着说能得人人赞叹,反着来却容易引火烧身。更何况,抵抗朝廷明旨、弹劾高位大臣,还能成全你们的骨鲠刚直之名,是也不是?”
听到这一番话,谏官们心底、脸上都烧起了一团火。
有人是愤怒,有人是羞愧,还有人是恼羞成怒,更有人开口反驳,“我等——”
“不用解释。”雁来冷冷打断他,“那些奏折到底是公心还是私欲,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现在懒得一一分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我只有一句话,朝廷不是靠风力舆论来治国的!”
她走回自己的位置,指着桌上堆成好几摞的奏折说,“这些都是你们弹劾我的奏章,现在,还有谁有意见,我们可以把你的奏折找出来,一条一条对质。”
当然不会有人站出来。
“很好,看来没有。你们每个月领着俸禄、谏纸,享受朝廷种种优待,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种浪费笔墨纸张的东西,好吗?”
骂完了人,雁来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又道,“对了,你们交上来的策论我已经看完了。正好今日大家都在,就在这里公布结果吧,谁有异议也可以当面提出,把你的文章找出来公议。若是现在不说,回去又编排什么,那就只能依律处置了。”
她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李绛,这才重新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听着李绛宣读文件。
下面很快骚动起来,因为第一段就是总结,不合格的文章比预想的更多,占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而且后面立刻就说了,不合格者,甚至都不会被贬官外任,而是直接革职回家!
这在大唐是很少见的。京官最常见的处罚,就是贬到外地去做官,罪轻的就去好一点的地方,罪重的就流放岭南、广西、贵州那些偏远蛮荒之地,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身份依旧是官员,还有遇赦回朝的指望。
革职回家听起来没那么严重,却等于是彻底断送了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