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澧兰沅芷科在尚书省公廨开考。
考题是礼部当着雁来的面出的,然后由她在三份试题中选一个,主考官是一位礼部郎中,一位吏部郎中,以及一位门下省的给事中。
此刻,考生们在答题,雁来则是在延英殿翻看考生的名单——说是名单,但按照科举惯例,还登记了籍贯、出身、父祖三代、爱好和特长等,除了没有照片,比现代的简历还详细。
考生的数量倒是比雁来想的多一些。
虽然比不上有近千人参加进士科,但跟正常的制科也相差不远。
当然一般的制科考试都有限制,严格的只允许朝廷官员参与,稍微放宽一些也至少得是士人身份,只有隐沦屠钓科这样的科目才不做任何限制。
但不管怎么说,大唐女性——哪怕只是士族女性——的知识水平不低,这一点还是比较令人欣慰的。
不过,能在短短二十天内召集到那么多人来报名,也是因为玩家在其中出了大力气。
尤其是两京之外的考生,若不是玩家不遗余力地宣传考试政策,赞助车船等交通工具并主动带着她们赶路,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长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本身女子参加朝廷的考试,就已经足够令人瞩目,何况玩家还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今大唐上下,就连不识字的普通百姓都在关注这场考试了。
雁来对此很满意。
有了这一回的热闹,人人都知道朝廷会招考女官,明年就会有更多人提前做好准备、主动报名参考。
而且以后在各地开设学堂、招收男女学生,推动教育普及的工作,想来也会好做很多。
翻完了名单,雁来就将文件放在一旁,继续忙自己的事。
考试要连续进行三天,之后还要阅卷、排名,出成绩且还早着呢。
这一忙,就到了散衙的时刻。
雁来从延英殿出来,看到有不少玩家在尚书省附近徘徊,才意识到考试还没有结束。
按照规定,每场考试都会持续一整天,之后考生还可以请烛一支。
不过普通的科举考试,很多人其实并不会请烛,一些特立独行的考生甚至会提前交卷走人。
比如那位写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的祖咏,写完这四句就交卷了——正常是八韵,多的有十二韵。
再比如大唐第一代考达人温庭筠,据说他写应试诗根本不用打草稿,一叉手即成一韵,时人号为“温八叉”。因为他经常帮邻桌代答,主考官特意将他拎到帘下单独坐——考官本人就在帘后,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暗中替八个人完成了答卷。
不过今天这场考的是贴经,没有一人提前离场,而且所有人都请了烛。
上来发蜡烛的是玩家,一边发,一边偷瞄考生的卷子,看到写满了的就暗暗点头,看到还是一片空白的就跟着着急。
但不管怎么样,等到蜡烛燃尽,考试最终还是结束了。
玩家立刻上去收卷,看到所有的卷子都写满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们传授的考试经验大家都认真听了,好耶!
贴经,顾名思义就是填空题,对于这种题目,不管会不会做、有没有记错,总之全部写满不能留空,万一蒙对了呢?
收好卷子,回到帘后,眼看主考官这就要开始阅卷,玩家连忙问,“这……不用糊名吗?”
“糊名?”主考官一愣。
玩家说,“就是把写了名字的地方遮起来,再找人誊抄一遍,然后再阅卷,这样就不知道哪张卷子是谁写的了呀!”
主考官眼中精光闪烁,“大唐并无这般制度。”
玩家一整个大震惊。
大唐的科举考试居然是不糊名的……啊好像之前李贺考试的时候,论坛是有说过,不过那时候大家过了就算,现在自己亲身参与,才意识到有多离谱。
讲个笑话,大唐没有科举舞弊,因为人家明着找人情、走后门。
只有需要政治倾轧的时候,才会拿这个来说事,比如元和三年的直言极谏科。
见玩家不说话,主考官又劝道,“今日辛苦诸位了,赶快去歇着吧,答卷交予我等便是。”
“不行!”玩家并不知道考官们已经私下接受了不少请托,连前十名的名次都排好了,但还是一把抢过考卷,“科举是国之大典,岂能随意轻忽?之前没想到也就算了,现在想到了,当然要糊名誊写。”
有人自告奋勇,“放心,我们来帮忙糊名誊写,保证今晚就誊抄完,不耽误事。”
还有人考虑得比较周全,“得走流程是吧,我懂我懂。你们就在这此地不要走动,我去买……啊不,去找殿下补个手续,很快就回来!”
同伴的刀才刚出鞘,她人就已经不见了。
雁来才刚到家,听说这事,立刻就写了一张条子,让玩家拿去皇城那边走流程——今天有宰相和大臣在宫中值夜。
这样的细节,她一时还真想不到,好在有玩家。
糊名和誊抄若是能推广开来,应该可以遏制晚唐时期士族把持科举,寒庶上进无门的情况。
……
玩家带回了新的命令,主考官自然没必要再坚持。
他是受了请托,但现在有天兵盯着,就算是那些贵臣们亲自过来主考,想来也不敢反对糊名,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这边玩家着急忙慌组织人手连夜誊抄试卷,那边考生们回到住处,却没有急着入睡,或者说,都有些睡不着。
科举考试本来是不提供住处的,所以很多贫寒考生会寄住在寺庙里,租金低廉不说,还能蹭和尚的饭。但京中没有那么多女尼和女冠,这些女考生就不太好安置。
以王霄为首的京中贵女倒是提出,可以借房子给她们住,但是被玩家拒绝了。
在大唐,权贵资助考生的情况很普遍,虽然也有确实倾慕某人才华的情况,但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为了做好人好事。
这些女官只要能入仕,肯定会被雁来重用,不能跟长安城的势力牵扯太深。
正好之前长安城里控制着的那些宅院都被改成了廉租房,干脆拨出几处来安置这些考生。条件不算太好,就是普通的集体宿舍,一间房住四个人,若是住不惯,也可以自己花钱出去租房。
这会儿考生们吃过宵夜,暂时都睡不着,便聚在一起说话。
这不仅是她们第一次参加考试,也是她们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长安、进入皇城,所以今日所见的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从生理和心理上,给予了她们双重的震撼。
不过最后,话题还是要落回考试上。
甚至有人将参考书搬出来,对起了答案。
见状,就有人兴奋道,“我今日见到了薛先生!”
“什么薛先生?”
“就是薛涛薛先生。”说话的考生指着对方手里的书,“这书就是薛先生编的,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
拿书的人翻到前序一看,落款还真是薛涛。
这套书据说是摄政王身边的女官编的,上面不仅介绍了科举考试的种种细节,还精选了大唐历年可靠的优秀诗赋、策论,以及六经之中经常考到的热门篇目。
这些东西,那些高门世家出身的考生不需要,对她们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就有人问,“你在哪里遇到了薛先生?”
“自然是在考场里。”
“原来薛先生也参加了这一科的考试!”
“不止呢,听说还有宫中的女官也要参加。”有消息灵通的人道,“就算是摄政王殿下看好、想要的人才,也须得通过考试,才会任用,如此才算公平。”
众人都赞叹起来。
但也有人泼冷水,“说什么公平,我们如何能跟她们比?”
这话一说,众人高昂的情绪都渐渐低落了下去。
是啊,在家的时候,以为自己的才学十分出众,可是走出来,才发现外面还有那么多厉害的人,只是她们原本生活的世界太小了,看不见这些。
不说薛涛等已经是女官的人,就说朝中那些高官权贵家的女儿,肯定也比她们更出色。
沉默了一阵,又有人看不过去,大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有机会来京城参与这一科的考试,这就是公平。考不过,只能说明我们不如人,一味的丧气有什么用?须得加倍用心努力赶上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便是男子,想要出人头地也难,但总不能因为难,就干脆放弃吧?”
“就是,不能白费了摄政王为我们争取到的机会。”
“若是觉得自己考不上就要放弃,那趁早别考了,还省些笔墨。”
大家互相鼓着劲儿,各自回房睡了,为明天的考试做准备。
其实按照大唐的制度,正常的考试流程应该是这样的,第一天的贴经考试结束,考官连夜阅卷,给出成绩,第二天考生们入场之后,要先宣布昨天的成绩,不合格的直接黜落回家,合格的才能继续参加今天的考试。
但这不是要糊名誊抄吗,所以卷子还没批完,于是按照雁来的指示,干脆让所有考生都考完三场。
今日试诗赋。
在现代人看来,作诗似乎是一件又难又简单的事。
难是因为自己不会,而且作诗的讲究和规矩也多,就觉得极难。简单是因为看多了那种援笔而就、文不加点的故事,就觉得对于有才华的古人来说,这应该很简单。
所以孟郊、贾岛那种搜肠觅句的写法时常为人所讥诮。
但就算是杜甫这种诗人中的顶流、天才中的天才,也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作品是反复琢磨、删改而成。
究其根本,是因为作诗讲究“字字有来处”,这个来处指的是六经和史书。有些现代人读来平实质朴,似乎根本没有用典的句子,实际上是诗人苦心经营,才有这样的效果。
至于本来就喜欢用典的诗人,比如公认诗作最为朦胧隐晦、难以解读的李商隐,就因为作诗的时候喜欢堆砌铺排典故,被人称作“獭祭鱼”——水獭的习性,会将抓到的鱼全都摆在岸边,看起来像是在祭祀上天。
而这种铺排,显然是极费功夫的。
何况用典之外,还有平仄、格律、对偶,既要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警句,又要使得全篇气韵贯通、一气呵成——这可是命题作文,不是自己有感而发。
所以虽然只是写一首诗,但考试时间依旧是一整天,夜里还能请烛。
毕竟就算是自幼读书,以诗书为业的大唐读书人,也不是个个都擅长作诗。
比如韩愈的好朋友皇甫湜就很不擅长作诗,韩愈曾经嘲笑他说,“皇甫作诗止睡昏,辞夸出真遂上焚。要余增和怪又烦,虽欲悔舌不可扪。”
对于今天的考生来说,作诗就更难了。
因为在大唐,公认的观念还是“翰墨非女子事”,大部分士族都会让女儿读书,但有诗作流传在外的很少,大部分留下名字和作品的女诗人,不是妓女就是道士,亦或兼而有之。
不过,雁来其实已经有意降低她们的难度了,因为今天的题目是“林中有奇鸟”。
这句诗出自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诗人自比为凤凰,却找不到能够停驻的梧桐,只能敛起羽翼、徘徊不回,表达了作者处非其位、壮志难酬的情感。
只要读过原作,知道出处,这个题目几乎是为这些女性考生们量身定制的。
当然了,领会题目要表达的意思是一回事,将之用视作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也只有足够严格,这场考试的成绩才有意义,这些女官的存在才能为众人所接受——她们是凭借自己的才华而非其他,立身于朝堂之上的,如同所有的文官那样。
……
三天的考试结束,考生们在短暂的解脱之后,又再次被紧张的情绪攫取,焦急地等待着考试结果公布。
而另一边,考官们则是加班加点阅卷、排名,然后再将试卷送去政事堂覆核。
本来覆核应该是翰林院的工作,不过秘书省的女官以后要跟他们做同事的,这样容易分出身份高下,雁来干脆就让政事堂能者多劳了。
政事堂确定了最终的名次,才会找出原卷,拆开糊名,将结果送到雁来这里。
试卷一拆开,看到上面的名字,几位宰相又开始头痛了。
郭令徽也报名参加了这场考试,这事他们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但她走正常的渠道报名,他们总不能不许考。
可是就算离了婚,她的身份终究还是很特殊的,不能不有所顾忌。
本来,秘书省跟翰林院负责同一份工作,大部分人都不以为意,就算是宫中的女官,想要跟正儿八经晋升上来的翰林学士竞争,也几乎不可能,更不用说制科考出来的新人了。
到时候肯定是翰林院为主,秘书省为副。
可是有一个曾经的贵妃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为此,甚至还有人特意跟主考官打了招呼,让她落榜。结果天兵折腾出这个糊名誊抄的法子,还是她考上了。
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雁来的阳谋。
就是要让他们不满意,但是又挑不出错来,毕竟考试是礼部主持的,试卷是考官批阅的,名次是几位宰相定的。
雁来看到名单,果然很高兴。
虽然目的是为了给秘书省选拔人才,但既然开了制科,规矩就还是按照制科的来,将所有考生按照试卷分成了甲乙丙丁四等。其中甲等按例是空缺的,除非皇帝特别重视某个人,才能特意将他提到甲等,乙等算优秀、丙等算合格,只有丁等会被黜落。
而这一科,乙、丙两等加起来有十几人。
雁来语气十分轻快地道,“成绩出色的考生比我预想的多啊,都是国之栋梁,既然考过了,总不能再打发回家。这样吧,乙等授秘阁学士,一应待遇等同翰林学士,丙等就先留在秘书省读书吧。”
当然了,说是读书,其实也是会授一个校理之类的官职,算是释褐入仕了。
但几位宰相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因为制科通常都是这么安排的。而且这一科乙等只有五人,她甚至都没从丙等里提一个补上,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行了,去宣布名次吧。”雁来在名单上写上自己的一件,用了印。
制科的名次,跟进士科一样,是将所有考生召集到尚书省唱名,然后再张榜公布。而后主考官领着及第的考生去政事堂拜见宰相,再由宰相领着去拜见皇帝。
——最后这条并不是强制性的,皇帝有兴趣就见一见,没兴趣就免了。
李纯现在还在蓬莱殿里躺着,当然没法陛见,不过雁来可以代劳。
很快她就在延英殿见到了人。
有一件不知道算意外还是算惊喜的事,那就是乙等的五人之中,除了郭令徽、薛涛之外,剩下三个名额里,宋氏姐妹只占了一个,是宋若宪。
剩下两人一个名叫崔媛,出身清河崔氏,虽然衣着寒素,却气度从容,五姓七望的底蕴可见一斑。
另一个则是江南才女沈丹青。
对雁来来说,应该是惊喜多一些。
大唐底蕴深厚,有现成的、好用的人才,她当然也能省一些力气。
五个乙等看起来都还算镇定,一来她们出身高、见识广,在这样的场合自然更得体有礼,二来既然是乙等,那前程就已经定下了,自然不必太激动。
丙等则不然,她们本以为必定要被黜落,谁知峰回路转,居然还能留在朝中,就算只是在秘书省读书,那也是难得的机会,何况还有官职、有俸禄。
对她们来说,人生就在雁来一念之间被改变了。
这会儿看到她,一个个眼睛发亮、面颊红润,看过来的视线里满是崇拜敬慕。
雁来勉励了几句,就让苏云敏领着她们下去安顿,然后交接工作。
藩镇改制开始之后,每天汇总到雁来这里的文件又多了几倍,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一开始面对高高的奏折还有大展拳脚的想法,现在一个个都已经萎了。
以前做翰林学士,除了在宫中值夜的日子之外,他们平时还能隔三差五跟同僚小聚,或是去慈恩寺登塔遥望,或是去曲江池泛舟游览,再去酒肆要一桌席面,喝点小酒,写点闲诗,日子美滋滋的。
而现在,他们回了家只想倒头就睡。
所以,虽然外人看来是竞争对手,但其实翰林学士比雁来更希望考试赶紧结束、女官赶紧上任,好将自己手中的工作分出去一半。
相较而言,将大部分工作都转移出去的雁来,就轻松了很多。
现在帮手又增加了一倍,她也就可以放心离开长安了。
自从当了这个摄政王,一天到晚的上班,雁来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日拱一卒的进度更是完全停滞。
不过这回她也不是出去玩,是有正事的。
维州城的悉怛谋非常努力,拉着全家人一起写信,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发展了十几个下线、啊不,盟友。
这个数量听起来有些夸张,好像他已经将大半个吐蕃都拿下了,但其实全都是大唐之前被侵占的地盘,说是州,但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中原一个正常的州大。
究其根本,是因为这片山林里,原本就生活着许多的山民土著,大唐统一将他们称作“诸羌”,但其实他们有自己的民族、姓氏和祖先,所以在收服此地之后,为了安抚他们,大唐给每一族都设了个羁縻州。
之后吐蕃占领了这里,也选择继续维持大唐的羁縻政策。
所以维州附近总共有三四十个羁縻州。
虽然每个州的地盘和人口还不如一个县,但不管怎么说,悉怛谋既然拉到了这么多人,雁来自然也就要履行自己的承诺,给他们把复活点开了。
然后在前往维州的路上,经过大熊猫的生活区域,停下来看一看不过分吧?
她保证只看看,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