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站在延英殿内,虽然已经尽量抬头挺胸,以示自己的不屈与无畏,可是浑身上下那股紧绷的劲儿,却还是明显到几乎要溢出来。
雁来对他其实没什么意见。
虽然李纯中风时,他是阻挠自己摄政的主力,但身为李唐宗室,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比起自己,李纯对他的意见可能会更大。
但是看他这样子,雁来就有点想让他多紧张一会儿。
绝对不是她记仇、坏心眼,只是李炳这个样子,好像她是什么超绝大反派,而他则是不畏强权的坚贞之士,就让人很想配合他表演。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站多久,因为俱文珍和梁守谦来了。
他们已经听说了察事院以后的职权。
如果说挑武将的毛病是文官的传统艺能,那么挑文官的毛病,就完全是为宦官量身定制的工作了。
虽然以前宦官这个形象并不怎么伟光正,说出口的话也经常被称作谗言,但那都是可以调整的嘛!如果雁来需要,宦官也可以正气凛然,比宪臣还宪臣。
反正作为“前朝旧人”,俱文珍和梁守谦对这份工作已经很满意了,这不就赶紧过来谢恩。
“消息挺灵通的呀。”看到他们,雁来就笑着调侃道。
她是开玩笑,但两人可不敢接,连忙肃容解释,“政事堂已经下了正式的诏令,臣等这才得知。”
这回政事堂倒是挺快的,雁来点头道,“既然知道了,往后也就谨言慎行吧。职责所在,自然不能懈怠,但若是行差踏错,让内卫抓到了错处,我也不会袒护你们。”
两人皆是精神一震,能让雁来用上“袒护”二字,自然说明她已将他们看作是自己人。
对宦官来说,这种情绪价值,不能说比权势更动人吧,但他们肯定会比一般人更在意,遂异口同声道,“我等定会时时自省,若是谁敢辜负殿下的厚望,用不着内卫出手!”
雁来嘴角抽了抽,“要按照正式的程序来,不可动用私刑。”好歹是给我办事的,不要一副法外狂徒的样子啊!
看来立法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以及,之前这俩不还是叫她令君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跟玩家统一口径了?
不过算了,好歹不是当面叫摄政王。
雁来摆摆手,“没事就去忙吧。”
梁守谦略一迟疑,还是道,“殿下之前说,要将枢密院并入察事院,那您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这整理奏折、上传下达的活儿,多半不会让天兵来做,那就得挑人了。
雁来一听这个问题,也是头痛。
不过经过今天之后,她已经下定决心,“独揽大权”的现实体验就到此为止吧。推广什么钢笔,钢笔她也不要日写万字!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了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健康,还是把工作分出去更好。
但是具体要怎么安排,她还没想好。
但她表面上却是一副时机尚未成熟的模样,说,“这个不急,再等一等。”
“是。”梁守谦也只是提醒一句,应下之后,就跟俱文珍一起离开了。
转眼殿内又只剩下自己,李炳顿时便不自在起来。
他之前也不自在,但全然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绷,如今虽然只是听到只言片语,也知道雁来对内卫是有安排的,心下又是惭愧、又是不安,情绪就变成了不知所措的忐忑。
这就不能闭嘴装哑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不知令君唤属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都听到了吧?给你们找的新差事。”雁来说。
李炳下意识地道,“是,那禁宫守备……”
“还是你们的活儿。”雁来想了想,又道,“不过可能会安排一些天兵进来,你怎么管别人,也怎么管她们便是,不必容情。”
“是!”
“对了,那个在各地遴选内卫的命令,你撤销了没有?”雁来忽然想起来这事。
李炳一愣,忙道,“未得命令,并未撤回。属下这就让人去传令?”
他也知道,各地的藩镇这一番闹腾,引子就是这事。
“算了,选都选了,不要半途而废,但年内就让他们选完,明年开春之前把人送进京,不要没完没了的。”雁来说。
李炳再次应了。
“还有一件事,暂时不知道交给谁,你就暂且兼着吧。”雁来说着,喊了一声,“张云敏!”
其实就在殿里有一张桌子,但因为被各种奏折、文件和资料挡住,以至于来往的人都很难注意到她的张云敏应了一声,从桌后站起身应道,“我在。”
雁来觉得自己好像在跟智能助手对话,但还是说,“那个谁……王廷凑给我的那份计划书放在哪里了?你找找,拿给他,再派个人去龟兹通知王廷凑。”
几个月前,王廷凑提这事的时候,还只是打算在安西军的地盘上搞,现在倒是可以推广到整个大唐了。
小苏同学有独特的档案管理方法,很快就找出文件,带着李炳走了。
雁来想了想,站起身,溜达着去了隔壁。
相较于可以直接在雁来身边加一张桌子的张云敏,郝主任的身份,反而不适合一直待在延英殿旁听雁来处理政务,所以就安排到了偏殿。
雁来坐下,说出了自己的难题。
想把工作分下去一些,但不知道分给谁合适。
宰相肯定是不能再加担子了,宦官她也不想用,至于女秘书……宋家姐妹的自传故事还没写完呢。
郝主任一听就笑了,“殿下是不是忘了,大明宫里还有个翰林院。”
雁来不由抬手拍了拍脑门。
对啊,这不是现成的秘书团吗?
而且说到这个,雁来又想起来,她在洛阳还有一整个丽正书院的词臣储备呢。有些人适合修一辈子的书,但也有些人只是修书的话就可惜了。
想到这里,雁来豁然开朗。
虽然具体的安排还需要斟酌,但是大概的想法已经成型了。
雁来打算让翰林院和秘书省同时负责这份工作。
按照规定,翰林院是由其他职位的官员充任,定额六员,并无官阶品秩,只是定期在翰林院轮值,以备皇帝需要咨询和拟诏。雁来决定将它固定成为一个实职机构,然后再比照翰林院设立秘书省,由女官负责。
不过翰林院这边补满人容易,秘书省的女官,却还需要再考虑。
现在倒是还好,宋家三姐妹加上薛涛,就四个人了,再随便凑两个就够了。但既然是一个固定的职务,就要有相应的人才培养渠道,能够源源不断补充新血,否则只会像上官婉儿那样昙花一现。
另外,翰林院除了词臣之外,其实还有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等各行各业的技艺者,比如王叔文当初就是棋待诏。这些人大都不受重视,却是有真本事的,雁来要改组翰林院,当然不能清退了事,都得做好安排。
秘书省原本也有编书、藏书的职能,同样不能随便处置。
总之,有了想法和实际执行之间,雁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
元和五年九月三十日。
天亮起来时,昨天从成都出发的运粮队刚刚抵达灌口镇,还没来得及将粮食从车上搬下来,就有人忽然叫道,“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众人转头看去,果然远远地看到山路上有人影攒动。
不仅有人,还不少。
“那个方向,难道是敌袭?”有人这样问道。
听到这话,运粮队的玩家立刻兴奋起来,纷纷伸手去拿武器。他们来晚了一步,没能赶上昨天的战斗,不料竟还有意外之喜。
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山路上的敌人移动得太慢了,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灌口镇来?
好在玩家的主观能动性是很强的,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敌人来得慢,那她们可以主动去迎接呀!
于是众人丢下粮车,呼啦啦一下全跑光了。
亲自跟队押运粮食过来的施青青:“……”
她干脆也拿起佩刀,跟着往外冲。反正粮车放在这里也丢不了,虽然还没交接,但数量都是固定的,打完了再回来算账就行,谅灌口镇这边也不敢不认账。
但就耽搁这一会儿的功夫,她也还是去迟了。
因为来的根本就不是敌人,而是王锷的队伍中偷跑出来的逃兵。
他们是夜里偷跑的,有准备的人还穿戴了甲胄和武器,没准备的人连鞋子都跑丢了,再说也不知道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越走越心慌,队伍里人虽然多,但战斗意志却接近于零,一看到如狼似虎般扑过来的玩家,就纷纷原地抱头蹲下了。
好在施青青不是一个人。
她看着坐在路口一块大石头上的高泠,问道,“你怎么没过去?”
高泠只朝她笑笑,不说话。
施青青看着她,心想这个形象确实不适合去跟人争抢俘虏,那些牲口一言不合是真的会打起来的。
然而一念未尽,她就看到游悠悠兴冲冲地领着几个逃兵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高泠说,“我抢到了七个,分你四个!”
施青青:“……”小丑竟是我自己。
“小青也来了啊,那也分你一个。”游悠悠转头看到她,热情地道。
施青青本来是想拒绝的,但这时候,营地内听到消息的玩家也从后面赶过来了,看到这边的情况,正在骂骂咧咧,她便欣然接受了游悠悠的好意,大摇大摆地领着自己的俘虏越过众人,下山去了。
回营地的路上,她们问了一下,才知道王锷昨天根本没赶到桃关,今天还得走大半天才能出去。
那就不用急了,省得在路上就追上了,那还得在山里等,哪有留在营地里舒服。
回到营地,这边已经在埋锅造饭。
闻到食物的香气,赶了一晚上路的俘虏们都快哭了。
倒也不全是饿的,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回归正常社会的安全感。
回来的路上,玩家问了一些话,当然也透露了一些消息,逃兵们也终于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王锷真的是出关去投奔吐蕃人,而他做的这些事,全部都在天兵的掌控之中。
得亏是逃回来了,不然跟着王锷,那就是自找死路。
现在成了天兵的俘虏,他们就跟王锷没关系了。
其实很多时候,底层人并不是真的愚昧无知,他们只是没有别的选择而已。就像这些士兵,如果没有玩家,他们被将领裹挟着投敌时,是不会敢跑回来的,因为回来也不会有人替他们做主,反而会成为替罪羊。
不过他们说不出这些道理,只是遵循着本能去选择,并且在此刻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吃过饭,又在营地这边磨蹭了很久,眼看着已经日上三竿,玩家才慢吞吞带上武器和干粮出发。
结果出了桃关没多久,远远地就发现了王锷那支队伍的踪迹。
“……王锷也太废了吧?怎么走了这么久了还在这里啊!”
“是不是知道我们会放水,所以就干脆不着急了。如果是的话,那真的有点过分了。”
“家人们,有没有人想去给王锷上点强度的?逃命还逃得这么悠闲,我实在看不过眼,想去的来!”
“我我我!”
“走走走!”
……
王锷当然不知道玩家在给他放水,之所以这么久还没走出去,是因为他们没有决定好往哪边走。
出了桃关,往北可以去维州、松州、茂州,往西则可以直接进入吐蕃境内。
按理说,现在两边都是吐蕃人的地盘,但维松茂原本都是大唐的地盘,上面生活着很多汉人和原本附属大唐的部落,跟王锷做生意的便是他们。
这边更近,还有熟悉的人,王锷当然更想去这里。
但是幕僚却觉得,就是因为太近了,所以不安全。
他们这支队伍都能轻易走到这里,更不用说天兵了。这里既是大唐的地盘,那天兵就有理由过来攻打,万一回头这几州被天兵收复了,他们的处境岂不尴尬?
既然都要投吐蕃了,那干脆就一直深入,最好是直接到王都逻些城去。
王锷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是身为一个大唐人,他本能地还是有些看不上异族,比起吐蕃的腹心之地,他还是更想生活在能接触到汉人,甚至能与大唐交易的地方,于是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好在玩家帮他下定了决心。
山林里按理说是很好的藏身之地,但那只适合小股队伍,大队人马在山里行进,弄出的动静反而会更大。再加上玩家本来就是有意打草惊蛇,很快王锷这边就收到消息,发现了追兵!
这一惊,王锷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先去维州!”
怕其他人觉得不保险,他还解释道,“到了维州,好歹有城墙阻隔,到时候是留是走,慢慢商议便是。若是在这野外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幕僚一听,也不再反对了。
反正从维州城也有道路通往吐蕃,还更安全。万一王锷实在不想去,他也可以自己走。
一行人赶紧启程上路。
但玩家并没有放过他们,为了制造紧张感,让王锷等人看起来像是在逃命,玩家拿捏着轻重缓急,感觉他们快要松懈了,就再弄出来一点动静,有一次甚至故意摸到了距离相当近的地方,吓得王锷直接抛弃了不少物资。
玩家一看,顿时找到了这个追踪游戏的正确打开方式。
一开始王锷爆的还只是草料、车辆、帐篷,然后逐渐出现了粮食、马匹、衣物、甲胄乃至绸缎、金银。
正当玩家沉浸在游戏之中,打算再接再厉,多爆点好东西时,维州到了。
维州说是州,但其实更像是一座边境要塞,卡住了唐蕃之间的交通要道。
当年这里属于大唐时,吐蕃几次想要走这条路线进入大唐,都以失败告终。即便是在安史之乱后,吐蕃能攻下这里,也是靠里应外合,让内应打开了城门。
自从吐蕃占据维州,大唐其实也反攻过很多次,同样失败。
韦皋在蜀二十年,战功赫赫、威震中外,不仅招降了南诏国王异牟寻,还俘虏了一位吐蕃大论,但就算是他,也没能收复维州。
所以吐蕃人称呼这座城池为“无忧城”。
此刻,看到这座雄关,王锷也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幸好维州足够近,再多来几次,他可能就受不了天兵带来的压力,主动投降了。
玩家虽然有些遗憾,但是眼看王锷已经进入了吐蕃斥候的警戒范围,也只能暂时退入山林中。
既然要师出有名,当然要让王锷等人进城才行,追得太紧,万一吐蕃人看到她们,不敢接纳王锷,就糟糕了。
好在王锷在维州这边的关系还是很可靠的,没多久,城门打开,将这支队伍接应了进去。
正好李德裕也艰难地赶到了这里。
跟着天兵赶了一回路,李德裕对于外间关于天兵的种种传言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天兵的身体素质,实在已经强大到了堪称变态的程度,也就难怪他们有的时候更愿意横冲直撞,而不是跟人讲道理了。
李德裕虽然是个书生,但自认为也算体格强健,然而跟天兵一比,简直可以说是柔弱。
有一段挺难走的路,他甚至是被天兵扛过来的!
李德裕长到这个年纪,还没被人这么扛过呢,事前事后,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这会儿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会儿终于到了地方,他喘着粗气,一边平复因为运动而紊乱的呼吸和心跳,一边听玩家讲解现在的情况。等听完了,气也喘匀了,他就问,“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就直接过去要人啊!”玩家理所当然。
李德裕本来想说,维州算是天险,很难强攻,或许可以用一些策略,但是想到天兵,又沉默了。
天兵确实用不着。
“你有什么想法吗?”赵猫猫问。
李德裕摇头,笑道,“你们按照计划来就是,我其实也很想看看,天兵究竟是怎么作战的。”
不过他还是帮忙写了一封信。
这也算是两国外交事件了,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就算是演义小说,派人去城下叫骂之前,也要先来一番外交辞令。
只是按照玩家的要求,这封信的措辞要非常不客气,保证对面的人脾气再好,看了也会生气。
李德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要求。”
朝廷的文书,往往都要堂皇正大,每句话既要有根据,也要雍容典雅,精准传达意思的同时,还得显示出大国气度。
也正是因为这样复杂的要求,所以公文大都是用有标准格式的骈文来写,还要辞采华美、音韵宛然。
玩家不以为意,“那你要快点习惯了,我们摄政王更喜欢这种风格。”
锋芒毕露吗?
李德裕想到那位“摄政王”的年纪,也觉得很合理。
该说不说,这样写文章确实很爽,不用考虑后果的话,李德裕也是很会骂人的。
不过写到落款的地方,他不免有些迟疑,“直接写摄政王的名号吗?”
“不然呢?”玩家理所当然地说,一点也没有让雁来背锅的愧疚不安。
李德裕想了想,王锷这一走,还带走了不少属官和将领,西川确实没有能主事的人了。天兵倒是能说了算,但是她们之中也没有一个官职高到适合跟吐蕃守将对话的。
最后还是写了雁来的名号,考虑到雁来摄政的消息说不定还没传到这里,李德裕甚至贴心地写上了雁来之前的那几个职位,只是添了个前字,免得对面认不出来。
两个玩家自告奋勇去送信,其他人便暂时闲下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玩家就在山里逛了起来。
逛着逛着就发现,农历九月底,不少山货到了成熟的季节。
对于很多生活在城市里的玩家来说,在现实里,想要体验这种采集山货的快乐还真不容易,来都来了,当然不能错过。
李德裕:“……”好歹也是在打仗,这么没有紧张感的吗?
但看到大家都兴致勃勃,自己要是不动,似乎有点不合群,他便将袍子角往腰带里一掖,也钻进了山林里。
就在这和谐的氛围之中,一声尖叫忽然划破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