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翻看着整理之后的账册,不得不说,经过天兵这么一弄,确实更加清晰明白了,就算他这种不擅长账务的人,也能一目了然。
越看,李德裕的眉头皱得越紧。
王锷在经营上确实有一套,就任不到两年,当地的经济便已经彻底恢复。
正所谓“扬一益二”,西川的商业和手工业之繁盛,只在淮南之下,所以西川节度使和淮南节度使,也是宰相出镇的首选之地。这两地每年的收入自然也十分可观,但王锷在西川经营两年,官方的库房仍旧空空荡荡,明显跟账本对不上。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正常,毕竟把地方上的钱粮装进自己的口袋,也是藩镇主将们的老传统了。
但账本上的进货量和出货量都有问题,显然不是普通的商业行为。
李德裕猜测,王锷多半是跟李进贤一样,私底下在跟吐蕃和南诏做生意——商品和物资由地方上出,收益则归他自己所有的那种。
难怪自己一回来就被人盯上了。
李德裕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处院子里的人,心想天兵进出的动静这么明显,王锷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就不可能不让人来打探消息,打探了就会知道天兵已经查出了很多问题。
李德裕想到这里,心脏微微一沉。
不过他也不能责怪其他人不够谨慎,毕竟他自己也是见天的往外跑,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些。
再说,天兵从来也不知道谨慎两个字怎么写,他们还能管得了吗?
好在王锷只是派人盯着他们,暂时没做什么,说明情况并没有坏到无法应对的地步。李德裕当机立断,起身将小队的人都叫进了屋子里。
结果几个天兵也跟了进来,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李德裕:“……”不过他本意也只是猜测这院子里有王锷的人,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让探子听了去。
至少在这方面,天兵应该是可信的。
所以他也只当没看见,对其他人道,“立刻收拾东西回长安。”
“现在?”众人都有些诧异,还有人说,“账本都还没对完呢。”
还真别说,自从天兵加入之后,查账的进度突飞猛进不说,他们也总算在这事上找到了几分乐趣,这会儿正在将天兵没经手的那些账本翻出来,打算复查一遍。
“已经够了。”李德裕指了指桌上有问题的那部分账本,“这些足够参他一本了,剩下的以后有的是机会查。”
察事院的宦官反应最快,“我们查账的动静不小,王锷说不定已经知道我们查出东西来了,是得赶紧走。”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人也反应过来了。
那位监察御史道,“是啊,只需将账本送回长安,上奏陛下,自然能将王锷绳之以法。”
至于内卫,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总共就几个人,还不够给西川军塞牙缝的。
反正本就是来查账的,已经查到了问题,那确实是早走为妙。
队伍里都是老于世故的人,这种时候也没人跳出来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大家很快达成共识,正要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就听一旁的天兵道,“何必那么麻烦?我们可以替你转交账本,很快的。”
“这不合适。”李德裕立刻拒绝,“这是重要证物,须得面呈陛下。”
他当然知道天兵有自己的交通方式和信息传递方式,但李德裕现在毕竟还是朝廷的官员。虽然账是天兵帮忙查的,她们什么都知道,但在流程上,自己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面呈陛下?那你估计是没机会了。”
“喂,别乱说话啊,他们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还不能说吗?不是都已经那啥了嘛!”
“好像没人提这个,大家是不是都忘了啊,我去发个帖问问。”
李德裕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却有点不妙的感觉,连忙追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等等啊……有回复了,可以说了。”
双目放空的玩家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摆出沉痛的表情,对李德裕道,“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们,陛下因为服丹再次中风,人虽然抢救回来,但已经瘫痪了。”
“什么?”李德裕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也有一阵子了吧……”玩家不太确定地说,“没有一个月也有二十天了。”
李德裕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所有人听到这个变故,都有些惊慌,但李德裕的反应最明显,玩家忍不住盯着他,“怎么了吗?”
“这么长时间,朝廷邸报也该送到西川了。”李德裕沉着脸道。
他已经从天兵之前的言语间猜到,她们在对外隐瞒这个消息,但这么大的事,朝廷肯定是要昭告天下的。
他顿了顿,又问,“如今朝中是雁帅主政?”
“对呀对呀!”玩家骄傲挺胸,“检校司空、中书令、燕王李雁来,暂摄国政。”
“完了。”李德裕眼前一黑。
玩家不高兴了,“嘿,怎么说话呢你?谁完了?”
“我们完了。”李德裕摇头,“王锷之所以只是拖延时间,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多半是还存着回京认罪的念头。”
众所周知,皇帝很喜欢钱,也很缺钱。王锷要是愿意献上全部家财,还真能换得皇帝网开一面,甚至说不定还会继续用他呢。毕竟这种能搞钱的、还愿意给皇帝送钱官员,实在不多。
但一切前提都是他能见到皇帝。
现在皇帝中风、雁来摄政,换成天兵来查王锷,他哪会有好下场?
所以一旦知道了朝中的消息,王锷肯定会采取行动。
玩家听完李德裕的分析,也觉得很有道理,但……“就这?这怎么就是完了,当我们不存在吗?”
事到如今,要是还看不出来这里藏着任务,那玩家这么多年游戏就白玩了。
李德裕一愣。
是啊,他在思考接下来的应对时,想的始终都是他们这几个人要怎么办,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
既然是雁帅、不,李令君在朝中主政,那天兵自然就是自己人。有天兵在,别说是根本不通武艺、不懂兵法的王锷,就是韦皋再世,也未必不能应付。
他倒也是个爽快人,立刻拱手致歉,“是我失言了,有诸位在,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好话玩家爱听,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肯定不会让你们少了一根寒毛的。”
有了这句保证,众人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很多,纷纷开口道谢。
身在藩镇,天高皇帝远的,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自身安危。但想来就算是王锷,应该也不会想招惹天兵吧?
……
互相客套了两句,就有玩家主动问道,“所以需要我们帮忙把这些账册面呈摄政王吗?”
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看着账册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期待。
李德裕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他说,“不急。若是这边出了事,你们能叫来多少人?”
“这个嘛……”玩家面露难色。
李德裕以为是人不多,但心想几百人总是有的吧?看天兵不管去哪里都呼朋唤友的,应该不至于这点人都叫不来。正想着,就听对方道,“你先说是要干嘛,我怕来的人太多,到时候你安排不了。”
“人太多是多少?”李德裕怀疑。
“至少也有个几万吧?上不封顶,主要看来干什么,够不够热闹、够不够有趣。”
……李德裕突然就感受到跟天兵并肩作战的快乐了。
想要多少人手就有多少人手,甚至不太需要操心这些人手的后勤补给,有这样一支大军在手,世上哪还有天兵的一合之敌?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了。”他收敛起发散的思绪,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事情上来,“王锷若不愿意束手就擒,能做的选择无非是两个,一是打,二是跑。”
“那我猜是二。”玩家说。
李德裕终于笑了出来,“我也猜二。”
都到这个时候了,得是多想不开的人,才会想跟天兵打仗啊?
西川军确实很勇猛,因为在最近二三十年内,这里都是大唐和吐蕃冲突最频繁的区域,这是一支实战磨练出来的精锐。
可一旦跟天兵开战,这些人也不够消耗的。
何况王锷根本不会打仗。
“既然要跑,那肯定不会留在大唐,要么吐蕃,要么南诏?”另一个玩家说着,突然一拍手,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神打量着李德裕,“我知道了!你是想等他跑了之后,再去找上门去算账,是吧!”
周围的玩家立刻发出会心的“哦~”,这个他们很熟。
奚族的那个首领,叫什么来着,现在都已经快跑到新罗了。
希望王锷能向前辈看齐。
不过这么一说,他们原本还以为接下来要触发的是隐藏任务,结果居然是主线任务吗?
终于——这泼天富贵终于也轮到他们了!
想到这里,玩家自顾自地兴奋起来,旁若无人地开始讨论是先打吐蕃好,还是先打南诏好。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先打南诏,一方面,云南水土好、气候也好,种什么活什么,物产十分丰富,早点打下来,正好不耽误明年的春耕,另一方面,吐蕃好歹也是跟大唐纠缠了一百多年的宿敌,到底情分不一样,得给予足够的尊重,留到最后去打。
李德裕:“……”
之前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成都,他都没怎么跟天兵接触过,只听坊间传闻,只觉得他们张扬、恣意,又莽撞、冲动,怎么想都是跟他相性不合的那种类型。
所以哪怕明知道以后会是天兵的天下,父亲也希望他能加入天兵那一方,但李德裕也没有刻意去结交过。
现在稍微了解了一些,才发现传闻都是骗人的。
正想着,就有玩家转头问他的意见了。李德裕低头想了想,道,“应该是南诏吧。”
德宗一朝,大唐在西川的政策都是联合南诏对付吐蕃,对身边带着大笔钱财的王锷来说,南诏肯定更友好一些,也会更安全。
玩家眼睛一亮。
但李德裕又道,“不过有个问题。南诏是大唐的臣属国,不可贸然用兵,得先派遣使者去拜见南诏王,质询此事,要求他们将王锷送回。”
玩家大惊失色,“万一他把人送回来了怎么办?”
你们是一点也不掩饰想打仗的心啊!
不过李德裕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
要是没想法,他到西川之后也不会一天到晚往边境跑了。
唉,谁让他之前慢了一步,没能第一时间向天兵靠拢呢?现在雁来都已经是“摄政王”了,他想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绩。
而且李德裕自认为不是词臣,更想做些实事,所以白居易等人的路线本来也不适合他,现在这个机会正好。
所以他说,“这样看来,还是吐蕃更合适。”
“问题是要怎么让王锷往吐蕃跑?”
“那就要靠你们了。”
……
王锷确实正在打包行李,准备跑路。
有一点李德裕想错了,王锷没有直接对他们动手,并不是因为他还指望着回京之后能花钱赎罪。
一开始他们什么都没查到,自然不需要动手,等他们查出问题来了,那院子里天兵进进出出的,又根本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所以王锷才只是派人盯着,还在犹豫要不要下手。
然后他就收到了朝廷送来的邸报。
看完之后,他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大势已去!
王锷的第一反应是跑路。
按照他的想法,先将消息压下来,自己悄悄收拾了金银细软离开便是,所以他一边让家人打包行李,一边叫来了心腹幕僚,与之商议。
走肯定是要走的,但怎么走、去哪里,就需要有人来替他规划了。
不出所料,幕僚的建议是去南诏。
自从韦皋引异牟寻降唐之后,南诏那边对历任西川节度使的态度都很客气,王锷跟他们做上生意之后,彼此的关系就更亲近了。
而且那边是盟国,唐军不能直接入境追查,只要献上足够多的好处,说服异牟寻保他不难,而异牟寻开了口,朝廷那边多少会给点面子。
“天兵真的会给面子吗?”王锷很怀疑。
幕僚却捋着胡须笑道,“尚书放心,天兵办事,要的就是堂皇正大。你看她行事张扬、战功赫赫,可是至今为止,可没有哪一场战事是她们主动挑起的。她比咱们更在意‘师出有名’这四个字。”
王锷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吐蕃、回鹘都是敌军主动入侵,河北、淮西也是以救援为名。
王锷本来是在两可之间,听幕僚这么一分析,当即决定,就去南诏!
但是偷偷溜走的计划,又被心腹否决了。
“就这样离开,不出三日,就会有人节度使不在府中。届时必然惊动各处,到处找寻。”幕僚说。
而他们的队伍就算再怎么精简,也不可能有急行军的速度——王锷的目标可不是活着到南诏,而是要在南诏继续过上跟现在差不多的生活,肯定要带上不少人手和物资——那会儿肯定还没进入南诏境内。
何况还有天兵,天兵若是帮忙追查、寻找,他们肯定是躲不过去的。
“那该如何是好?”王锷忙问。
“得让西川乱起来。”幕僚说,“到时候,尚书再以平乱为名出城,便不会有人生疑,还能带上一批补给和锐卒。正好这边乱起来,天兵肯定不会坐视不理,暂时就顾不上咱们了。”
王锷不由拊掌叹道,“妙啊!”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也不去考虑西川一乱,当地百姓的生计如何保证,旁边的吐蕃和南诏又会不会趁虚而入之类的问题,只一味考虑自己能从中得到的好处,当下就定了一计。
从成都往西北走不到一天,就能抵达灌口镇。
这里据说就是神话故事中二郎神的道场灌江口,而二郎神的真实身份,历来众说纷纭,其中一种就是李冰的次子,当年他协助父亲在此地修筑都江堰,因此当地百姓为之立庙祭拜。
而在大唐,这里是镇静军的驻地,自从松、维等州被吐蕃占据之后,便也成为了与吐蕃对战的前线。
但现在,这处原本应该井井有条的边境军镇,却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事情还得从内卫招人说起。
李吉甫为自家儿子挑选队友,可谓是用心良苦,选的都是性情老成、懂得人情世故的那种,所以虽然接了上面的要求,要在西川招人,但是这个内卫也没多上心,只让王锷这个节度使举荐人才。
王锷本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不是要搞事嘛,又让他给想起来了,然后他就出了一个损招,直接举荐了灌口镇的镇将陈洎,并且不由分说就把人召回了成都。
本来主将不在,下面的人心就有些不安稳,王锷又让人在士兵中散布流言,说现在朝廷里是天兵管事了,用不上各地的军队,接下来会将最精锐的召进京去,剩下的全部遣散回家。
这不就跟现实对应上了吗?
镇将带着几个锐士进京享福,他们这些留下的会被遣散。
灌口镇是纯粹的军镇,没有百姓的那种,所以玩家之前清查户口和田亩的时候都没动他们。边镇相对封闭,没怎么见过天兵,倒是关于天兵的种种流言,什么能文能武、死而复生、瞬息千里之类的,大家都听说过。
所以流言一传出来,大家立刻就相信了。有天兵组成的大军,确实用不上普通人了。
边境是真的会打仗,也是真的会死人的,能活着,士兵们其实也很高兴,但就这样遣散回家,以后又该如何度日?
这些玩家当然都是有安排的,但王锷可不会宣传这些,只一味地制造恐慌。
自从均田制崩溃,大唐从府兵转为募兵之后,当兵的不是失地的农民,就是地痞无赖、流氓混混,乃至于一些罪行不重的囚犯之类,全都是社会边缘人,走投无路了才来当兵。
现在突然要打破他们虽然不能说有多好、但还算平稳的日子,一下子就激起了这些士兵心中的凶性。
谁不让他们活,他们也不让对方活!
于是,一场哗变如预料之中的那样发生了。
……
“喂,不会玩脱了吧?”灌口镇驻军哗变的消息传到成都,玩家不免有些担心。
虽说灌口镇没有普通民众,但乱军肯定不会一直留在那边,一旦出来,倒霉的肯定是沿途的村庄和百姓。
“不放心的话,你们可以过去看着。”李德裕说。
“现在?”玩家有些吃惊,“那我们现在出去,会不会被王锷发现,然后打草惊蛇?”
“不会的。”李德裕笑道,“天兵嘛,哪里出了事,你们总是第一个赶到的。要是得到了消息还不动,才奇怪呢。”
“有道理。”玩家被说服了,立刻抄起家伙,呼朋引伴地往外跑。
另一边,王锷看到天兵潮水般涌出城,朝西北而去,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平时不留心,还真没发现成都城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天兵!幸好提前引走了,不然自己出城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跟上来。
如此一想,王锷就坐不住了。
幸好要带走的兵马和粮草物资,都已经私下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一声令下,便能直接开拔。
王锷的家人和信得过的心腹,带着金银细软等物,也坐马车跟在队伍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
王锷这个心腹,是认真研究过天兵的。据他说,天兵也不是什么热闹都愿意跟人分享的,他们大多数时候会自己先赶到现场,弄清楚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呼朋引伴。
所以只要将城里的天兵引走,他们就能获得一段宝贵的时间。
等新的天兵赶来时,他们早就走远了。
然而队伍才出城,就见城里呼啦啦又涌出一大群天兵,跟上了他们,嘴里还乱七八糟喊着平乱的口号,细听正是刚才王锷誓师时说的。
王锷:“……”
灌口镇在西北,去南诏的路却在南边,方向都不一样,连糊弄都糊弄不了。
早知道另外选个地方了,可其他地方乱起来,也不会像灌口镇这么引人注目……
“怎么办?”他问身边的心腹。
心腹皱眉思索片刻,狠下心道,“为今之计,只能去吐蕃了。好在顺路,把这些天兵也带去灌口镇,再设法跟他们分开。”
那边正乱着,又人多眼杂,总能找到机会。
实在不行,就只能精简队伍规模,抛弃一些人手和物资了。
好在出了桃关,不管是往北去被吐蕃攻占的松州、维州,还是往西深入吐蕃本土,距离都不算远。
说不定等他们到了地方,灌口镇的乱象都未必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