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陛下,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谋朝篡位这种事,都是要尽量跟前任做切割的。

迁都、改国号、改元……再为自己编出各种天命加身的故事和传说,说到底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人忘记前朝,认可新朝。

而要做到这些,对雁来而言简直太简单了。

天命、人心,她早就已经获得了,按理说,她随时都能推翻大唐的皇室和朝廷。

但雁来偏偏没有。

她选择了一条相对曲折,却也更平稳的道路,不是推翻、改写,而是继承。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决定,但这个选择其实还挺对李吉甫胃口的——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努力掩饰真相,为自己营造各种虚假的光环,骗人骗己。

而且无论是对百姓、对朝廷,还是对李唐皇室成员来说,这个选择都更好。

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动荡,与权力更迭造成的损失乃至伤亡。

所以李吉甫虽然一直在上书致仕,但李纯不准、雁来也不准,他也不怎么在意,因为内心里,他还是想站好最后一班岗,完成整个权力交接之后,再功成身退的。

但自己想走,跟能力不足而被灰溜溜地赶走,可不是一回事。

李纯说“要你们何用”这种话,伤害不到李吉甫,但这话要是从雁来口中说出来,李吉甫绝对无法接受。

这跟个人立场甚至政治主张都没有关系,只是他认可雁来的能力,所以也希望能得到她的认可。对李吉甫这种实用主义者来说,这比什么万家生佛、名垂青史之类的更吸引他。

所以这会儿,还是李吉甫先开口,“诸位,都拿出真本事来吧,否则咱们真要被人小瞧了。”

“安邑公的意思是?”

“有天兵在,大唐的风气早就与从前不同,而且只会越来越不同,既如此,又何必死抱着‘礼教’二字不放,倒让人以为我们是那等不知变通、跟不上潮流变化的腐儒了。”李吉甫感慨道。

这话却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越是不肯服老,尤其是他们这种身居高位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元和一朝的宰相大都很年轻,四五十岁确实也还没到服老的年纪,李吉甫想退了,其他人还不想呢。

为了这件事把跟雁来的关系搞僵,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既然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如抬一抬手,将精力放到更要紧的地方去,做点正事。

但当然,这事他们几个答应了也没用,得朝堂上大多数人都认可才行。

否则就算诏书发下,也只会为人耻笑。

而这就是需要他们出力、展示本领的地方了。

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平息事态、达成想要的结果,而不让大多数人心生反感,才是一位宰相的基本功。

知道雁来正看着,四位宰相可谓是各显神通、手段尽出,有人从坊间舆论入手,有人引高官显贵为援,有人发动起底层官吏,还有人联络了宗室皇亲……

一夜之间,舆论还是倒转,刚开始占据上风的反对派,逐渐被打得抬不起头。

而且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之前支持派虽然言辞犀利,但说到底也只是在挑毛病,主要还是占住了李纯以妻为妾这一条。而现在,新加入进来的人则是各种引经据典,还真从浩如烟海的历史之中,翻出了一些类似的案例。

虽然从古至今,没有帝王离婚的记载,但是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经常通过联姻来形成政治同盟,而在政治同盟破裂之后,联姻的诸侯之女有时候也会接回国。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离婚呢?

《诗经·邶风·燕燕》写的就是卫庄公的第一位夫人庄姜送第二位夫人厉妫的妹妹戴妫(她作为陪嫁的媵妾跟姐姐一起从陈国嫁到卫国)回陈国时的情景,而《诗经》是儒家五经之首,虽然不能说夫子认可这种离婚现象,但至少是不须要避讳的。

有些牵强,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而且引经据典是这样的,我引用了经典,你就必须也用经典来反驳,除非你能找出夫子明确反对离婚证据,否则就无法驳倒我的观点。

如果说,这个观点仅仅只是让反对派不情不愿地闭嘴,拼命翻找文献的话,那么接下来玩家提供的一条消息,就不止让反对派心态炸裂,就连支持派也有些接受不了。

孔子可能也离过婚!

两边都想把说这种话妖言惑众的人抓出来打一顿,结果一通追本溯源,说这话的人居然不是别人,正是孔子第三十二代孙,贞观年间的大文学家孔颖达,他奉诏与颜师古等人一起编写的《五经正义》,正是科举必读书目。

关于孔子离过婚的说法,就出自《礼记·檀弓上》中关于“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这一句的正义,“时伯鱼母出,父在”。

这可是孔氏后人亲自注解的《礼记》,还会有错吗?

虽说出其实应该是休妻的意思,跟离婚还是略有不同的,但那可是文宣王、孔夫子啊!

这不分敌我的一棍子打蒙了所有人,一时间,郭贵妃离不离婚的,已经没什么人在意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玩家满意地点头。

塌房攻击,大获全胜!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封由政事堂拟定,中书门下用印,雁来批红,加盖了天子玺印的离婚诏书,被送到了郭贵妃手上。

……

郭贵妃、不,现在应该称呼她在家时的名字——郭令徽了,郭令徽一生接过不知多少圣旨,但都不如手上这一封来得沉重,捧在手中分量十足。

从这一刻起,她跟李纯就再无关系了。

郭令徽曾以为,到了这一刻,自己一定会情绪激动、百感交集,甚至会痛哭流涕也说不定。

但是没有,感受着手上沉甸甸的分量,她想得更多的却不是离婚这件事,而是自己以后的路。她曾经以为的所有阻碍,雁来都已经替她清理掉了,她唯有尽快地投入到工作之中,才能稍稍回报一二。

第二天,郭令徽就精神抖擞地进宫去了。

虽然主要是为了让雁来给自己安排工作,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个流程要走,那就是谢恩。

再次来到蓬莱殿,郭贵妃的感觉很复杂。

三位留在这里侍奉的皇子看到她,感觉同样很复杂。

尤其是三皇子李宥,他的小脑瓜想不到太多,只是担心,阿娘和阿耶离婚了,他和弟弟妹妹岂不是成了没娘的孩子?

其实皇子皇女从小就被抱走抚养,跟生母见面的时候不多,要说有多深的感情,也不可能。但小孩子对娘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而且李宥虽然没心没肺,但也知道,正因为他娘是郭氏女、是贵妃,他的待遇才能一直都在诸兄弟之上。

没娘的孩子十六王宅可不少,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李宥是看见过的。

所以此刻见了郭贵妃,他先是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可是到了跟前,忽然想到离婚的事,脚步就顿住了,脸上也是欲言又止,想叫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叫。

“怎么,不认识阿娘了?”郭令徽问。

李宥立刻松了一口气,傻笑着喊了一声“阿娘”,又说,“你今天的样子很不一样。”

郭令徽摸了摸自己的鬓发,“不好看吗?”

离了婚,她当然就不能再穿那些宽大、华丽、沉重的宫装,戴内造的珠宝首饰了,所以干脆换了跟天兵一样利落简洁的装扮,自己照镜子时觉得挺精神的,像是年轻了十岁。

“好看!”李宥心直口快地说,“远远看着,我还以为是哪个天兵。”

郭令徽笑了起来,“阿娘搬到宫外去住了,以后往来就方便了,你们兄弟可以常到家里来。”

李宥顿时大喜,“真的吗?”

离婚原来这么好?

后面的李宁和李宽也面露歆羡,他们的母亲身份更低,连很多宫宴都没资格参与,见面的机会更少,倒是这两天侍疾,后宫的嫔妃都来轮班,见了几次。

听到郭令徽这么说,如何能不羡慕?

也不知道那些身份更低的嫔御,能不能离婚?不过她们本就是作为宫人选入,只怕机会渺茫……

郭令徽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看来后宫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不过也是,这到底是在蓬莱殿,哪能公然谈论李纯死后他的嫔妃会怎么安排?

既然如此,她也先不说,反正那一天应该不会太久了。

让几位皇子留在外面,郭令徽迈步走入了蓬莱殿中。她来过这里很多次,但今天却觉得这座宫殿处处都透出阴冷、腐朽的气息,跟印象中截然不同。

不过等看到李纯本人,郭令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都说“居移体,养移气”,意思是人的气质会随着居住环境的变化而产生变化,那么反过来,住处的气质也会跟随主人的变化而变化,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距离上一次见面,似乎也没过去多长时间,可是李纯已经瘦了很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让他整个人更像是一具骷髅而非一个活人,冷不丁看到就会让人汗毛倒竖。

就连眼珠也是浑浊的,黯淡无光的。

倒是在看到她的一瞬,李纯猛地睁大眼睛,眼中开始出现种种情绪,这才显出了几分生气。

“拜见陛下。”郭令徽头一回如此心平气和地对李纯行礼,“我来谢恩了。”

李纯看到她的装扮,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谢恩”二字,眼中还是立刻露出了刻骨的恨意,死死盯着她,如同一只恶鬼。

可是郭令徽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怕,因为知道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现在的李纯,又能做什么呢?

她不闪不避地迎着李纯的视线,“对,没错,今日下的诏书,我与陛下已经和离了。诏书写得极好,我念给陛下听吧?”

说着,还真一字一句将诏书上的内容背了出来。

李纯听得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额头上青筋暴起。

“是不是好恨?”郭令徽低下头与他对视,微笑道,“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六年,终于也轮到你啦。陛下,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李纯瞪着她的背影,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走进那片辉煌灿烂的光影之中,徒留自己被留在这阴暗之中,心头陡然生出了无尽的慌乱与恐惧。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耳畔回响起的,竟然是柳泌曾经在这间寝室里发出的、凄厉的喊声。

“杀了我,杀了我!”

……

“见过陛下了?”雁来问。

郭令徽点头,还有些唏嘘感慨,“原来纵然是帝王,陷入这样的境地之中,亦不过如此。”

雁来只是笑笑,她对皇帝没有时人那种滤镜和光环,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面对挫折,什么样的表现都是正常的。

郭令徽也不想多提他,便转而道,“我现在已是一身轻松了,令君什么时候给我加担子?”

雁来说,“急什么,你才恢复自由身,总要安顿一下。”

郭令徽品着“自由”二字,脸上不由露出笑意,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安顿的,宅子云缕已经看好了,回去就搬,旁的事都有下面的人安顿,用不上我。”

“你要搬家?公主呢?”雁来有些惊讶。

“阿娘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有郭贵妃守着没法再乱来,这段时间,外头的局势瞬息万变,升平公主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好转,虽然还没有完全病愈,但已经没什么大碍。

郭令徽想着自己霸占了阿娘这么长时间,总要给兄嫂们表现的机会,再说入仕之后住在公主府也不方便,就打算直接搬走。

雁来又说,“那宫里的东西总要收拾一下。”

郭令徽微微皱眉,本来想说都不要了,不过她现在已经开始当家,也晓得不能这样挥霍,便道,“那也用不了多久,你先安排了差事,我也好安心。”

还没见过上班这么积极的,既然如此,雁来当然也不会拒绝,就说,“现在有两件事。”

第一件,她不是打算将来把李纯的嫔妃都放出宫去吗?那自然也不能厚此薄彼,就想着先用唐顺宗李诵的嫔妃打个样。

别看李诵当了几十年的太子,登基不到一年就退位,但是他的子女可不少,在大唐的所有皇帝之中,也就仅次于玄宗而已,孩子多,嫔妃的数量自然少不了。

这会儿,太妃们都跟着王太后住在兴庆宫,估摸着也挺挤的。

正好人放出去之后,兴庆宫空出来,就可以把李纯挪过去了,也让王太后能看看儿子——李纯中风这么久,王太后也只过来看过几次,估摸着是顾忌雁来这边,也不想被那些皇亲国戚推出来做靶子。

郭令徽一听,立刻就来了精神,“我就先办这个吧。”

“再看看第二件吧,你应该会感兴趣的。”雁来笑着将厚厚一摞文件递了过去。

郭令徽迟疑地接过,打开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些……家状。说是家状,但上面的信息显然比家状要广泛得多,除了家族传承和官职经历之外,还写了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个人的兴趣爱好等等。

“这是什么?”她问。

雁来说,“是勋戚和权贵家的孩子,你往下翻翻,应该男女都有。我答应了给他们找点事情干,不过人太多了,我又都不认识,你先替我筛一遍,把作奸犯科的和感觉能办事的先挑出来,剩下的分门别类,回头我再安排。”

能送到她面前来的,多少有点能耐,总能找到安排的地方。

这一批人也算是千金买马骨的骨头,让人知道她手里不仅有大棒,也有胡萝卜。

郭令徽又翻了几下,有些想接这个差事,顿时纠结起来。

雁来笑道,“忙得过来就都拿去吧。”

郭令徽立刻将家状都抱进怀里,朝她笑道,“多谢令君,我不会耽误事的。”

雁来点点头,其实这两件事都不急,不过有工作积极性是好事,没必要说这个。

郭令徽抱着厚厚的文件出来,被玩家看到,立刻就有好几个人上前表示可以帮忙。见她们如此热情,郭令徽便说自己还要回后宫去收拾东西,顺便搬个家。

都进了蓬莱宫,后宫他们当然也去逛过,太液池划船什么的也都体验了,但有人住的宫殿还是不方便靠近的。

没办法,雁来如今是摄政王,她们也不算没身份的人了,得注意形象。

这回是正当的理由,于是呼啦啦跟来了一大拨人。

郭令徽原本没有搬家的计划,还以为得打发人出去让云缕派人来,没想到最后玩家越聚越多,最后东西险些不够搬。

……

剑南西川,成都。

李德裕一进城,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查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查的还是藩镇的账,离朝廷越远的地方越是如此。

虽说川中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领土,与唐王朝的缘分纠葛更是极深,但因为天然的地理环境,入蜀难、出蜀也难,朝廷对于蜀地的掌控,自然也很难想关中、山东那样紧密。

何况蜀中自古繁华,不仅物产丰富,商贸也十分兴盛,这里的账,自然比别处的更复杂十倍。

所以,李德裕一行人虽然已经来了半年,但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倒不是说有人阻挠,恰恰相反,现在这位西川节度使王锷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好,不仅安排他们住在自己的行辕里,还事无巨细地照料周全,隔三差五还要设宴款待,称得上是殷勤备至。

至于他们要看的账册,更是一早就准备好了。

然而账册既多且杂,光是全部算一遍就需要很长时间,若是要分门别类、理清账目,甚至查出其中是否有问题,花费的时间就更没数了。

所以他们至今仍在埋首账册。

别说李德裕这个清税司的官员,就是完全不识字的内卫,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王锷在故意拖延时间,给他们查账制造困难。

其实这也不奇怪。

王锷其实根本不会打仗,他之所以被派到西川来,主要是因为高崇文当初走的时候,将蜀中的财富掠走大半,需要有人过来安定民心、重振商贸,所以武元衡被召回京为相,王锷这个最擅长聚敛之道的官员,就被李纯丢到了这里。

然而王锷不仅善于聚敛,还很善于往自己的口袋里装钱。

对于李纯来说,这或许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吧,毕竟王锷每年孝敬给他的进奉,在各地藩镇之中,都是数得上号的,他甚至一度想把人弄回长安当宰相,只是裴垍、李绛等人都反对,才没成。

懂经济的官员,在做账上自然也有一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德裕干脆就将账册全部交给了下面的账房去算,自己则是隔三差五就往外跑。

按理说,这其实算是擅离职守,但因为他是安邑李相公家的公子,王锷也只当没看到,派人跟了几次,发现李德裕只是在寻访蜀中的名川胜景,便不再理会了。

时间一长,成都府一切如常,很多人甚至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支小队在这里查账了。

倒是城门处的卫兵已经很熟悉他了,每次看到都会热情招呼。

但是今天,在热情之外,他们的态度还有一种古怪的紧绷。意识到这一点,李德裕立刻停下来跟他们搭话,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他也没有轻举妄动,打过招呼,就继续打马前行,只是刻意放缓了速度,留意后面的动静。

很快李德裕就注意到,有人跟上了自己,还有人绕路去报信。

出事了。

但李德裕怎么也想不出来,问题会出在哪里。

直到他回到住处,发现有天兵在这里进出。

成都府的天兵着实不少,他们来去方便,也来去匆匆,而李德裕他们这支小队到了西川之后,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并没有与天兵接触过。

等进了门,他才发现何止是与天兵接触,天兵居然在帮他们算账!

而且天兵的算账方法很特别,他们将数字简写成符号,将账本上的内容誊写在表格里,算账的时候也不用打算盘,而是用所谓的“竖式”……这一番操作,让查账的效率突飞猛进,不仅已经查完了剩下的账册,甚至还找出了许多有问题的地方。

李德裕:“……”

他承认自己这回出门的时间是有点久,但也只是去了半个月,不是半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