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去看了升平公主,雁来也就一碗水端平,又去探望了一下称病不出的郭昕。
结果老头精神得很,正在校场上跟玩家比划呢。
有时候雁来觉得,郭昕其实有点溺爱玩家。
在没有复活点的时候,郭昕的武威郡王府就是玩家在长安城的大本营,大家都会把号开到这里来挂机或者下线。郭昕见状,干脆就学着郭子仪当年的做派,“大启其第,任人出入不问”。
以前在龟兹,雁来还让人守着前院和后院的门户,不许玩家入内,郭昕倒好,随便玩家翻箱倒柜、上房揭瓦。
他还在王府里规划了一个巨大的校场,摆出十八般兵器,方便玩家操练。
所以哪怕京兆府那边开了复活点,甚至雁来现在亲自坐镇皇宫,很多玩家还是习惯没事就到这里来逛逛,插旗切磋。
郭昕偶尔兴致来了,还会主动下场指点他们的招数。
虽然他上了年纪,体力和反应速度比不上玩家,但是经验纯熟,总能压着玩家打,所以大家也很乐意向他请教。
距离放开登录限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玩家该打卡的都打过了,再看到雁来,虽然同样激动,但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簇拥上来了,热情地打过招呼,便一起站在场边观战。
不多时场上也分出了胜负,依旧是郭昕小胜一招。
毕竟是跟郭昕切磋,玩家肯定不会拿出生死相搏的力气,又在技巧上被压得死死的,自然是输多赢少,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学到真东西。
有玩家上去给他们送毛巾。
郭昕擦了一把汗,看到雁来,就笑,“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雁来说了升平公主的事。
郭昕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之事了。”
“义父身体还很强健。”雁来说。
郭昕也这么觉得。自从回到长安之后,他心愿了却,已将生死看得很淡了,谁知心态一超脱,身体和精神反而变好了一些,他也就顺其自然了,“我虽然老了,但还想多活几年,看看你们能把这世界折腾成什么样子。”
雁来看向他,“还以为义父会劝我几句。”
郭昕笑着摇头,“外间想要劝说你的人,不知凡几,何需我多言?”
如果雁来有想不通的问题,要向他请教,郭昕不会吝惜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和感悟,但她不问,他就不会轻易开口。
哪怕有些地方他并不那么赞同。
成大事者,最忌瞻前顾后,雁来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他就不会再用自己的想法去动摇她。
况且雁来若是能被人三言两语说动的人,也走不到今天。
雁来一笑,跟这样通透的长辈相处,确实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
在郡王府待了半天,她被工作伤害得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了很好的治愈。第二天,雁来便又精神抖擞地进宫上班去了。
结果翻开的第一本奏折,写的就是让她不那么愉快的内容。
这是一本弹劾郭贵妃的奏折。
雁来和郭贵妃去探望升平公主,去得正大光明,并未做什么遮掩,消息自然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
不过昨天倒是没什么人聒噪,毕竟升平公主病了是实情,何况还有一个雁来夹在里面,朝臣们也不愿意触她的霉头。
可是郭贵妃昨天并未回宫,今天也没看到回来的迹象,便有人觉得事情不太对头了。
大内宫禁森严,虽说是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全,但更多的也是为了将嫔妃都限制在后宫,以保证皇嗣的血统纯正,所以后宫只用阉人,禁军也只在四门外巡逻。
郭贵妃独自外宿,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哪怕她是住在娘家。
不过这么多人上书弹劾,一方面是为了维护礼教大义,但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试探一下雁来的意思。
她虽然才接掌政务没几日,却已经折腾出了许多动静,张扬霸道的行事风格显露无疑。对于朝堂上下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免不了要想些法子来限制她。
但直接对上她太危险了,郭贵妃就成了投石问路的那块石子。
雁来放下手中的奏折,翻了翻剩下的,将同样内容的都挑了出来,高声叫道,“梁守谦!”
梁守谦连忙上前待命。
雁来指了指面前的一摞奏折,“把这些人请到延英殿来。”
一般的奏折,都会在两省和枢密院打开查看,按照内容的轻重缓急整理好,才送过来。但弹劾和劝谏的奏折都是可以直呈的,梁守谦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闻言上前拿起一封,翻开看了一眼,心脏就砰砰跳了起来。
……
毕竟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次召见十多个人,梁守谦到了前朝,立刻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和一轮。
不过被点到名的人倒是都心知肚明。
这些人的奏折,自然不是自己闷在屋子里憋出来的,至少不全是。他们很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也正等着雁来那边的反应呢。
说实话,这反应有点出乎他们的预料。
在众人想来,郭贵妃留在公主府,明显是得到了雁来的支持,所以她的反应无非是两种,一种留中不发,就当没看到这些奏折,那他们可以再上新的,另一种则是替郭贵妃辩解,那就进入他们所擅长的领域了。
文人吵架,自然要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有来处,纵然雁来再怎么能耐,又如何能与上千年的礼教体统对抗呢?
结果雁来居然要召见他们,而且一个都没落下。
这……去了延英殿,该不会挨打吧?
大唐优待士人,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普通的罪过甚至可以直接赎买,就算犯了政治错误,除非是像王叔文那样的情况,不然也都只是贬官、流放。
但雁来会不会遵守这个潜规则,就不好说了。
万一天兵打了人,她说一句管不了,他们又能如何?
所以雁来等来的,除了那群上了弹章的朝臣,还有几位宰相。
而且几人看向雁来的视线都很幽怨。
他们虽然也不能看奏折里写了什么,可是身在这个位置上,朝中的风吹草动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自然也知道这些人上了什么奏章。
要是前天他们就知道雁来其实是要去升平公主府探病,而且还将郭贵妃也带了去,当时就会劝谏。结果他们出于不便干涉天兵事务的想法,就这么一个疏忽——
将嫔妃带出宫也就罢了,你把人带去,倒是再带回来呀!
就算是皇帝,被几位宰相这么盯着,估计也要生出几份惴惴,但雁来完全没有,她坦然地与几人对视,视线不闪不避,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李吉甫感觉胃部有些隐隐作痛。
反正她总有自己的道理、自己的想法,那还留着他们这些宰辅有什么用?
回家就再上一封致仕的奏折!
他神游天外,李夷简只能主动上前问道,“不知令君急召这么多官员前来,有何要事?”
雁来闻言,也收回视线道,“是有点事。我想,既然诸位有疑问,那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比较好,省得来来去去的打口水战,徒费功夫。”
说着看向梁守谦,“把折子拿下去让他们看看是不是自己写的。”
梁守谦捧着一摞奏折,挨个发了下去。
每个人拿到自己的那一份,都急忙翻开查看。其实能考上进士,入朝为官,记忆力好是最基本的要求,他们闭着眼睛都能复述出自己写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逐字逐句地查看,琢磨雁来能从什么地方兴师问罪。
正看得入神,雁来忽然开始点名,“李逢吉!”
李逢吉浑身一颤,连忙出列,“臣在。”
“你在奏折里说,陛下与贵妃于私是夫妻,于公乃君臣。夫为妻纲、君为臣纲,于公于私,陛下病体未愈,贵妃却抛下宫中诸事去探视生病的母亲,既违忠信,又失礼教?”
听完她的问题,李逢吉反而冷静下来了,站直了身体,斩钉截铁地道,“是。”
“好,那我们就来辩一辩。”雁来说,“先说公,李给事中的母亲还健在吧?假设、我是说假设啊,假设你母亲现在重病在床,大夫说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李给事中是继续留在朝中效力,还是回家侍疾?”
“这……”这话让李逢吉怎么答?要是选择留在朝中,岂不是恋栈权位,不顾母亲死活的不孝子?
他声音干涩地道,“自然是回家侍疾。”
“原来你不是狼心狗肺呀?”雁来故作惊讶,“那怎么郭贵妃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就十恶不赦了?要说她是女子,民间也没有出嫁女就不许回娘家探望病人的规矩吧?”
说着,她还询问似的看向其他人。
众人默默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看来是没有了,那难道是李给事中家的规矩?看不出来呀……”
“噗通”一声,是李逢吉直接跪下了,再让雁来说下去,他家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臣有罪。”他以头触地,咬牙道,“未查明情形,便信口妄言,臣愧为谏臣。”
“不急,还没说完呢。”雁来说着,讽刺地笑了一下,“论私,贵妃也,亦不过一妃妾耳,哪里来的夫妻,又说什么夫为妻纲?”
众人皆是一愣,没料到她竟选了一个如此刁钻的切入点。
按理说,妾的身份比妻更低,所受到的约束应该更严格,但与此同时,很多“礼”又是无法加诸于妾身上的,并非她们更自由,而是——她们不配。
当然了,规定如此,实际执行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了,何况郭贵妃也不是一般的妾,而是皇帝的贵妃,是有品级的命妇。
但要论品级,那就是“公”的领域,而不是简单的夫妻了。
何况郭贵妃身上还有一个最大的坑。
果然,不等他们开口,雁来又道,“若说违礼,我记得《大唐律》规定,以妻为妾者,当徒二年吧。你们身为谏官,天子公然犯法,倒不见有人上书劝谏,郭贵妃不过回家探望一下病母,你们却盯着不放,这难道不是欺软怕硬、畏强凌弱吗?”
李夷简自己也是走谏官这条路的,拜相之前还是御史台的长官,这时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陛下登基之后,我等也上了很多劝谏陛下册立皇后的奏折。”
“结果呢?”雁来反问。
李夷简无奈,“陛下不听……”
“哦,”雁来笑了起来,“原来这些废话是可以不听的呀!”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就是不听不看,假装没有这些奏折,做臣子的又能如何?这是事实,可是被雁来用这种语气说出口,李夷简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沉。
其他人也跟着额头冒汗。
雁来找到了对付臣子的、最有效的手段。
尤其是这十几个上了弹章的官员,他们都跟谏臣沾点儿边,风闻奏事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权力,谁都挑不出毛病,所以李逢吉来串联的时候,他们全都欣然答应。
谏官品级低而名位尊,就是为了让他们敢说话,现在雁来刚刚上位,他们当然也要刷刷存在感。
至于雁来听不听,他们其实也无所谓。
但现在,雁来将本该是潜规则的部分直接摊开了说,跟砸了所有谏官宪臣的饭碗有什么区别?这事传出去,他们的仕途就完了。
雁来还嫌不够,继续诛心,“国朝优待谏官,是为了培养清正骨鲠之气。现在骨鲠之气没看到,倒是养出了一群沽名钓誉之徒,弹劾并不是为了正本清源、上谏君王、下察百官,而是为了给他们自己邀买名声,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这话说得很重,那十几个谏官膝盖一软,也跟着跪下了。
几位宰相虽然没跪,但也都跟着低下了头。
当然了,包括之前的李逢吉在内,他们跪的并不是雁来——雁来虽然在延英殿办公,但并没有坐正中间的位置,而是在东边摆了一张桌子,所以众人跪的仍然是代表皇权的那把空椅子。
但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示弱。
……
不知道是不是触底反弹,李逢吉忽然直起身来,朝雁来拱手道,“臣自知有错,失了谏臣之体,然有些话不吐不快。母女之情,固是天伦,但贵妃既是宫妃,也不宜在外逗留,当尽早回宫、免生物议!”
“是啊。”李夷简也附和道,“贵妃虽然只是贵妃,却是崇庙皇帝亲自指婚的广陵郡王妃,后来又为太子妃,自非普通妃嫔可比,陛下如今病着,宫中诸事都赖贵妃操持,不可遽离。”
雁来闻言忽然一笑。
李夷简心下顿时又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只是不及细想,又听雁来道,“既然两边都离不得人,那只能辛苦贵妃两边多跑跑,不如就一天在宫中,一天在公主府,如何?”
她觉得自己已经让步了很多,但大臣们显然无法接受。
哪有嫔妃天天往外跑的,让外头的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再说,给了郭贵妃这样的特权,那宫中其他的嫔妃给不给?给了宫里就要乱套了,不给,那总得有个说法吧?
但雁来也不肯让步。
全天下的人都能在母亲病重时回去侍疾,没道理嫔妃不行。皇家的规矩,难道就是不近人情吗?
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说是僵持,但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占上风的仍旧是雁来。
毕竟郭贵妃现在人已经在公主府了,就是朝臣们全都反对又如何?总不能冲进去把她押回宫里吧?在皇帝没法下令的情况下,他们还真就没什么办法,只能守着“于礼不合”四个字不松口。
升平公主府。
公主本来还在劝郭贵妃回宫,连带着今日过来探病的其他郭家人,都会委婉或直白地提了一下,毕竟当下的局势确实很微妙,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容易被风吹折了,还是低调些为好。
但等延英殿的消息传回来,就没人再提这个了。
雁来正在替她们跟朝臣对线,她们可没那么不知好歹,偏去拆她的台。
但她们不提,郭贵妃自己反而要提了,“我也得做点什么才好,总不能光让她替我出头。”
这话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郭家娶了好几个公主、郡主,对朝堂上的政局变化最是敏感,自然能看得出来,虽说是替她们出头,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场礼仪之争的重点早就不是郭贵妃了。
它已经变成了雁来和文官之间的较量,谁能胜出,谁就能在朝堂上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我等不知令君的计划,这时候贸然插手,未必是帮忙。”二嫂沈素劝道。
她虽然只是郡主,但因为生母跟升平公主是姊妹,大哥又是庶子,她在身份上是这一代的宗妇,在郭家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所以她一开口,其他人也都附和,连升平公主也说了两句。
郭贵妃却道,“不知道,那就问。”
然后不由分说,叫来了云缕,让她去找天兵传话。
郭贵妃昨天就抽空去找了云缕,这一找,才发现不得了,这丫头居然已经在长安城里开起了店铺,还招了许多的学徒,跟着她学女红刺绣,给店里供货。
之前倒没发现她还有这样的天赋,不过郭贵妃想到自己之前的打算,便决定将手中的产业都交给云缕去打理,相信她肯定能做好。
所以云缕也暂时离开店铺,过来跟她交接。
她在街面上做生意,跟天兵是早就混熟了的,都不用走远,出门就能找到人帮忙传递消息。
不一时就有天兵来回信,说是雁来散了衙就来。
其他人都不住在公主府,闻言只能起身告辞。其实她们都挺好奇雁来的,不过这种时候,显然不适合留下来看热闹。反正雁来如今入了朝,往后逢年过节的肯定都能见到,也不急于一时。
等人走了,升平公主有些担忧地问郭贵妃,“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光顾着为女儿回来欢喜了,现在她才反应过来,她们分明是故意的。
郭贵妃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她……邀我出仕。”
“什么?”升平公主疑心自己听错了。
郭贵妃见状,倒是笑了起来,“出仕,做官。阿娘,要不是她说,我是再不敢想的,可是既然存了这样的念想,我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
升平公主望了她半晌,直到郭贵妃被看得有些不安,才轻声道,“我的女儿,比我有福气。”
郭贵妃不知为何,鼻尖一酸,眼中就涌出了泪水。
“哭什么?”升平公主拍了拍她的手,“你这样子,让人如何放心把担子交给你?”
郭贵妃抬手抹泪,在母亲面前露出了几份羞赧与忐忑,“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升平公主说,“令君既有安排,就听她的。”
郭贵妃点头。
过了一会儿,升平公主又道,“遂王和绛王……”
显然,母女两个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最怕的就是郭贵妃掌权,反而让两位皇子生出别的心思,想要借她的手搞事。
郭贵妃说,“她说有法子,但没说要怎么办。我这回请她来,也是为了商量这个。”
正说着话,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雁来已经到了。
郭贵妃出门相迎。
见了面,雁来就笑道,“这么快就让人给我传信,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郭贵妃说着,顿了顿,又有些不安地道,“我已经将这事告知母亲了。”
“无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雁来笑道,“再说,这事真要做成,说不定还要请姨母帮忙。既然你都说明白了,咱们就直接过去拜见她老人家吧。”
见了面,寒暄几句,话题就转到了正事上。
雁来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既然以贵妃的身份入仕,容易惹麻烦,那不是贵妃不就行了?”
“不是贵妃?”郭贵妃喃喃。
“是啊,只要你不是李纯的妻子,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郭贵妃因为这一句话而陷入了巨大的震荡与恍惚之中,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升平公主只能问道,“令君的意思是?”
雁来说,“听说民间有那种父母病重,女儿为了回娘家侍疾而与夫家和离的案子,我们自然也可以照此办理。”
“这、这……”升平公主瞠目结舌,半晌才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能办成吗?”
她的女儿嫁的可是皇帝!
天家的规矩,自然不可能与民间一样,古往今来,只听说过废后、嫔妃降位、贬为庶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后妃与皇帝合离的。
雁来闻言一笑,“从未有过,那现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