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雁来一波放走了超过一半的宫女,宫里的人手就有些紧张,所以留在蓬莱殿这边的都是内侍。

他们这样的人,没法像宫女那样放到外面去,虽然也都改签了雇工契约,但是性命前程仍旧系于贵人一念,照料皇帝自然十分尽心。

这会儿立刻就有人察觉到了李纯的异样,喊道,“陛下!”

殿内顿时骚动起来。

不过因为李纯在昏迷之中也会时不时出现药物依赖的反应,内侍们已经很熟悉处理的流程了,有人急忙上前拍抚他的胸口,也有人慌慌张张去请太医和玩家,更有人对着李翛怒目而视。

不只是他们,就连同来的权贵也有人看不过眼,伸手去拉李翛,“你少说几句吧!”

没见其他人虽然在夸雁来,但说的都是套话,她做的那些事却是一个字都不敢提吗?

虽说雁来已经改姓李,可人家是在回鹘长大的,跟他们有什么情分?看天兵的行事也知道,她更偏向百姓,而非自家亲戚。所以他们这些人,能依靠的还是皇帝。

哪怕皇帝瘫痪了,他只要活着一天,就一天还是皇帝,就算是雁来也不能否认这个身份。

这要是真把人气出个好歹来,那才是万事皆休!

李翛却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了,“我说的都是实情,凭什么不能说?她——”

“把他的嘴堵上,拖下去!”雁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冰冷,“太医三令五申,陛下要小心静养,贵妃娘子和几位殿下进出时都要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你倒好,竟敢在这里大吵大嚷!陛下才刚醒来,又被你气成这样,还说你不是狼子野心,故意谋害陛下?”

不就是扣帽子嘛,好像谁不会似的。

而且这话也不算冤枉了李翛。

好歹是个姨父,皇帝都这样了,他还只惦记着自己那点破事,显然完全没替李纯考虑过。

不过这也是李纯自己惯出来的,被气一气也是他应得的。

但现在,宫里做主的人换成雁来,她自然不会再纵容他。

还是那句话,他们不管的事,她来管。这种皇亲国戚,还要处处包庇他,才是真的丢人。

刚才开口的那位公主反应最快,立刻对着李纯抹起了眼泪,“陛下千万莫生气,为这样的人不值得。令君好意带我等来探视陛下,他倒好,只惦记自己那点腌臜事,浑不顾陛下的死活。”

又说雁来,“令君万万要给他个教训,让他晓得轻重才是。”

剩下的人也跟着出声附和。

就算有人心里不赞同,看到了李翛这个前车之鉴,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李纯只觉得这些往日熟悉的亲旧与臣子,看起来都是如此陌生。

“好了。”雁来一开口,其他人就安静了下来——从前他们在李纯面前,都没那么听话恭顺——听她说,“当着陛下的面,就别提这些扫兴的事了。既然拜见过了,咱们这便告辞,到别处去说话,省得扰了陛下的清静。”

“对对对,瞧我都糊涂了。”公主忙道,“知道陛下醒了,我等就放心了,不敢搅扰陛下。”

雁来又劝慰了李纯一句“好生将养、早日恢复”,便领着人走了。

李纯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他悲哀地发现,这一行人来了又走,各有各的想法,只把蓬莱殿当成了戏台,没有谁真的在意他。

更不会有人理会他是什么想法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意识到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李纯心头的愤怒与痛苦逐渐褪去,显露出了一直被他压抑着的、深沉的悔恨。

早知道最后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还会跟天兵对着干吗?

李纯本以为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却发现现实远比预想要残酷得多,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如果一开始就接受天兵,让他们加入朝廷,雁来受限于她的“规矩”,想来也不会轻易谋反,而自己有天兵帮忙做事,也会轻松许多,根本不用像这两年这般殚精竭虑,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在意识到天兵的强大之后,不要想着打压、利用或是对抗,避免双方关系恶化,双方也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和平。

如果在服丹之前,能放下脸面请天兵看一看……

哪怕是郝主任过来商量盐税的那一天,他若不是心里早打着等盐税运到、就尽数收入内库的算盘,也不会在听到盐税只剩下十分之一的瞬间,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而发病。

这两年里,有太多次如果,有太多的机会,可他一次都没有抓住,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只因他本性就是这样的人,放不下心底那些计较。

甚至就在刚才,得知雁来正在替皇家“仗义疏财”时,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也是她疯了——皇室的私产也是一代代累积下来的,她居然这样轻易就放弃了!

然而到了他这种地步,就是名下有再多的产业,内库堆放着再多的金帛,又有何益?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李纯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曾经觉得,与其那样狼狈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父亲尚且还能挣扎一番,他现在这副样子,却是连求死都不能了。

……

李翛虽然烦人,但是用来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还是很好用的。

这些皇亲权贵们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终于学会在雁来面前低头了。

回到延英殿,之前被打断的话题就该续上了。但这回没人扯什么孩子不懂事、皇室的体面之类的废话,都老老实实地认了错,表示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自然应该秉公处理,他们之前也是关心则乱、昏了头了,冒犯了雁来,同样情愿受罚。

“这不是什么规矩都知道,也会正常说话嘛。”雁来感慨了一句。

几位上了年纪的皇亲羞红了脸。

雁来也不再讨口头的便宜,把人交给郝主任,让她带他们去商谈具体的处罚条款。

惩罚肯定是要有的,但不能她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得照着律令来。这种专业的事,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操心。

至于她自己……雁来视线落在过来送奏折的枢密使梁守谦身上。

虽然各种影视文学作品总是将太监塑造成恶人、反派,但其实每个群体里都有好人,当然也都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人们觉得太监里容易出坏人,一是因为他们距离皇权太近了,二是因为他们的身体状态和生活环境都不正常,容易变态,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唐以后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掌握了话语权的文臣一直在打压同样分到了部分皇权的宦官。

就说明末的党争,魏忠贤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东林党就好了吗?

但双方的名声可谓是天差地别。

雁来越想越远,被她盯着的梁守谦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住,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只要对方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就会因为应激而失控。

但雁来神游天外结束,却什么都没做,只吩咐道,“去把俱文珍请来。”

梁守谦一愣,连忙应道,“是。”

直到见了俱文珍,他都还感觉自己背上一片冰凉,但偏偏又出了一层的汗,让他十分难受,还不能表现出来。

只是转达了雁来的要求之后,他忍不住问道,“俱公,依你看,今日是个什么情形?”

尽管没有太过明显的表现,但像俱文珍和梁守谦这样的人,早就已经敏锐地意识到,雁来并不喜欢用宦官。

如此一来,他们的前程就很渺茫了。

都说宦官因为身体残缺,所以对钱和权格外偏执、贪婪,丢不开手,但其实,换做一个正常人,处在他们这个位置、掌握他们的权力,难道就能随便放开了吗?

朝堂上的政治斗争,激烈程度可从来都不比宫里低。

所以那些小宦官还浑浑噩噩,他们这些大貂珰,却已经忧心忡忡许久了。

现在雁来终于要见他们,究竟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与忐忑的梁守谦比起来,俱文珍就要从容镇定得多,站起身笑道,“走吧,未必是坏事,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一位是真的仁义,只要不犯事,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按理说,俱文珍当初就是为了重新掌权,才主动去做李纯手中的那柄刀,现在眼看手中的权力就要过期了,他应该更慌的。

但不知道是上了年纪,心态变得更加豁达,还是这段时间看天兵的行事看多了,对很多事又有了新的见解,俱文珍反而没那么担心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一定要死死抓紧手中的权力,是因为一旦失去,就会落入非常可怕的境地。

那样的遭遇,俱文珍绝不会想再体验第二次。

但在天兵治下,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

俱文珍不知道“安全感”这三个字,但他和大部分宦官,一辈子都在追寻这种感觉。可是皇帝给不了,权势给不了,金钱给不了,如今反而是在天兵身上感受到了。

这种安全感不是来自雁来的保证,也不是因为天兵的另眼相待,而是无数天兵共同组成的、庞大到能够笼罩整个大唐的某种结构。

它像是一间无形的、坚固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庇护着檐下的所有人。

而这所有复杂的感受,他将它归总为一句话——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梁守谦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俱文珍的镇定感染了他,他用力吐出一口气,“但愿如此。”

……

雁来确实是要安排这些宦官。

毕竟宫里宦官的数量上万,新旧交替之际本就容易人心动荡,何况这段时间宫里的变故着实不少,若是放着不管,很容易惹出乱子。

虽说他们应该威胁不到雁来的安全,但能随手安排的事,也没必要去赌。

见了面,她就开门见山地道,“以后宫中不会再招收内侍,天兵也会严查这样的事,不许民间私自阉割。”

闻言,梁守谦面色微变,俱文珍倒是很冷静。

雁来又说,“这不是因为我对内侍有什么偏见,只是不想再有人因为家人犯罪,或是贫穷困苦,就要承受这样的刑罚,还要把它当作是一条好出路——事实上,以后大唐会逐步废止所有肉刑,够不上死刑的,一律改为徒刑。”

徒就是劳役的意思,也就是说,用劳动改造来取代打板子和损伤身体部位的各种刑罚。

古代人早就意识到了劳动力的价值,所以从奴隶时代就出现了徒刑,只是通常都会跟肉刑结合。肉刑是为了惩戒犯人、威慑普通人,徒刑则是为了剥削犯人的剩余价值。

但身体的残缺多少会影响劳动效率,所以进入封建时代后,劓、刖、宫等刑罚逐渐被废弃,只保留了墨、笞和杖,徒刑则是划分得越来越细致完整。

这也算是一种大势所趋,因此听雁来这样说,两人也不觉得奇怪。

天兵确实是很重视劳动力的。

俱文珍低头道,“令君仁义。”

梁守谦连忙跟上。

雁来摇了摇头,继续道,“宫里这些人,暂时先各司其职,不过都把人约束好了,不要闹出什么事来。另外,你们尽快统计出一个名单,写清楚每个人的来历、性情、特长和爱好等。”

梁守谦忙问,“不知令君要这个有什么用?”

雁来说,“西域那边的工厂,距离中原还是远了些,我打算在长安另设分厂,精工细作,再挂上内造的牌子,既能卖给权贵富商,也能远销海外。”

两人闻言,都有些惊喜。

让宦官掌权,主要是为了跟文臣对抗,但雁来显然不需要他们来做这些。再说,要是宦官还能掌权,那无论天兵如何严防死守,还是会有人想把孩子送进宫来,博一场泼天富贵的。

所以他们早就料到自己现在的职务很难干下去了。

但雁来竟然愿意将天兵那些神乎其技的商品交给宦官来制作生产,还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毕竟这些商品一看就知道有技术和秘方,学会了,就是能傍身的东西。

况且既然要挂内造的牌子,他们就不用出宫,可以继续生活在熟悉的地方,而且多少还能够得上“天子近侍”的边。

何况这生意一听就知道有多赚钱。

如果是文官,让他们去负责这些机巧、商贾之事,估计会认为是一种羞辱,但宦官本来就是皇帝需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采买、收税、开矿、监军、出使、督造宫殿陵寝、生产制作御用之物……现在要办工厂,也算是他们的老本行。

大概是因为两人的预期本来就不高,雁来能这样安排宦官,他们已经很满意了。

谁知雁来又说,“对了,再挑一些机灵的充入察事院,到时候把枢密院也合并过去,我有别的用处。”

虽然她没说是什么用处,但两人的心情却比刚才还激动。

雁帅、不对,摄政王还是要用他们的!

……

既然太监都安排了,那宫里的女官当然也不能漏下。

送走俱文珍等人,雁来又将宋家三姐妹请来。

三人看到雁来,心情都颇为复杂。去年她们奉旨去长安城外给雁来送行时,还开玩笑一般地做过约定,以后有机会请她们到雁来的地盘上去看看,没想到现在,皇宫都已经变成她的地盘了。

她们姊妹五个的经历,已经称得上是传奇了,但跟雁来一比,又显得寻常。

身份上有了差别,三人在雁来面前,反而不似上次那般从容了,多少都有些紧张——在这个时候召见,想来是对她们有些安排的。

不过相较于俱文珍和梁守谦,三人的心态要更好一些。

毕竟女官听起来风光,但其实仍旧是边缘人物,没有太多的实权。

所以听到雁来对她们的安排,三人眸中都是异彩涟涟,十分爽快地应下。

第一件,雁来希望她们能带着人,将内府所藏的各种书籍都整理出来,以便之后编书所用——既然这么说了,那之后编书的时候,肯定也少不得让她们附个名。

三人都说过薛涛等人在洛阳的丽正书院参与编书、修书的事,对这样的风雅盛事,自然早就心向往之。

第二件,雁来希望能将她们的故事写出来,刊登在《传奇》杂志上。

唐传奇目前还在真实与虚构相互结合的阶段,所以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确有其人的。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在大唐,名声在外的女子实在不多,所以和亲公主系列连载结束之后,《传奇》上的故事又都是以男子为主了,而内容自然也脱不出遇仙、风尘、情爱以及登科之类的套路。

套路之所以能成为套路,就是因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当然不是不好。

只是雁来觉得太单一了。

所以得让女作者来中和一下。

既能培养读者多样的审美情趣,又能潜移默化间让大唐的女子意识到,即便不是天兵,普通女性也能有很多种活法。

宋家五姐妹的故事,就很适合用来做这个切入点。

雁来其实还打算扩大秘书省的职权范围,让她们能够参与到日常政务中来,取代枢密院。但具体能不能成,还得再看看。如果不行,那就退一步,让她们去主办一份女性杂志好了。

不过摄政王毕竟还不是皇帝,现在提这些也太早了,所以雁来就没说。

就像她对俱文珍和梁守谦两人的安排,时机也还没到。

即便如此,三姐妹也已经足够欢喜,领了命就立刻干劲十足地告辞,回去忙开了。

……

等雁来这边安排得差不多,那边权贵勋戚们也谈得差不多了。

大出血是理所当然的。

就是要让他们肉痛,才能记住教训。再说,财富留在这些人手中,往往很难流通起来——他们死了都要把好东西带到地下去做陪葬品——不如雁来拿着,能做更多事。

这笔收入,再加上廉租房和度假山庄之类的收入,应该勉强能填上盐税降低产生的窟窿了。

雁来本以为还得从内库里出一笔,没想到有人上赶着送钱,好人呐!

不过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既然他们低了头,那雁来这边打完一棍子,当然也要给一颗糖,把人给安抚下来才行。

所以等这些人哭丧着脸过来告辞的时候,雁来却将他们留了下来,打算谈谈心。

既然是谈心,当然不能在延英殿,而是安排在了太液池。

秋风送爽,太液池中的荷花都已经开败了,莲子却正是季节,雁来就让人划了船来,亲自去采莲蓬。

她吃过新鲜的莲子,但都是在菜市场买的,亲自在荷塘里采,还真是头一回。

见雁来兴致勃勃,其他人纵然没心情,也只能奉陪了。不过游戏本来就是放松心情的好方法,等采到了足够的莲蓬,他们脸上苦大仇深的表情,也都转换成了轻松的笑脸。

雁来见气氛到了,这才招呼众人坐下歇息,一边道,“这就对了,老苦着脸做什么?事情既然处理完,那就算是过去了,总挂在脸上,自己也不好受。”

众人心下腹诽,吃亏的又不是你,你自然说得轻巧。

谁知又听到雁来问,“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赔笑。

雁来又说,“我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真的觉得,将那些害群之马清理出去,对你们来说是好事。等他们真的闹出了大事,将你们都牵连进去,到时候再划清界限,就来不及了。”

这话不无道理,众人其实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不甘心。

他们是真的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雁来又说,“诸位真的觉得,守着现在这些家业,就能传到千秋万代了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

就连坐了皇位的天家,也不敢想千秋万代,何况他们?

只是理智上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做出各种安排,希望这眼前的富贵荣华能够尽量传承得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