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世上的所有事都按照“应该不应该”来定,那正妻就不会变成不伦不类的贵妃。
有时候、不,很多时候,她都想直接掀了桌子,将一切都揭破、砸碎,让自己痛快一回。
可是她不能。
因为她不仅是李纯的贵妃,更是儿女的母亲、父母的孩子、郭氏的女儿。
她常常觉得,她不是她自己。
她本来都已经认命了,因为人人都如此,哪里都一样,甚至可以说,她拥有的,已经是所有人穷尽一生都求不到的,再要埋怨,多少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可是雁来出现了,天兵出现了,她们让她意识到,原来人也可以有别一种活法。
她有多么羡慕雁来,就有多么感激她。
没有晒过阳光的人,不会知道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多么阴暗潮湿,还以为本该如此。
只不过这一层谢意,她不能说出口。
怎么说呢?她其实早就盼着雁来掀桌子了吗?果然跟她想的一样的爽快,虽然不是自己动的手,但她其实也悄悄扯了一下桌布的。
这痛快她必须藏在心底。
所以她只是看着雁来笑。
雁来却是早就在镜头里看到过她的小动作,知道她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人,心里也觉得亲近,便道,“那就省了这一茬儿,谢来谢去,倒显得生分了。”
“正是如此。”郭贵妃点头。
蓬莱殿算来是后宫的地界,雁来虽然是女子,但如今算是臣下,也不便在这里多留,就笑着说,“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回头得空了,我们再坐下来详谈吧。”
“不急。”郭贵妃笑道,“往后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她现在是真的不急了。李纯一倒下,局势瞬间变得不同,现在宫里是她说了算,自然没什么可着急的。
让三个孩子去送雁来,郭贵妃回到寝殿内,正好看到李纯幽幽转醒。
看到她,李纯条件反射般地睁大眼睛,“唔唔”出声,身体也开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没能起身,也没能说出话,他才记起来自己中风瘫痪了。
而后又想起今天发生的其他事。
他倒下之后,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推举新人上位了,三个孽子都主动退让,最后干脆把那个本该是忌讳的人提了出来——
他这回晕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情形?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郭贵妃施施然在床头坐下,握着他的手道,“陛下不必着急,众人已经推举了敦煌郡王、哦,现在该称燕王了,推举她做中书令,暂摄朝政。等这消息传出去,必定中外咸安。”
郭贵妃有段时间十分讨厌跟李纯亲近,好像这样就能对自己的处境做一些无声的抵抗。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握住李纯的手。
因为她知道,他无法反抗。
原来身为掌控者的感觉是这样的。
而她说出口的话,却刺激得李纯越发失控。
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恨得目眦欲裂。
他们怎么敢?!她怎么敢?!
郭贵妃看他这样,笑得愈发开怀,“陛下定也欢喜坏了吧?”
说着又转头吩咐人送上熬好的药汤——李纯晕过去之后,太医又重新诊了脉,开了方,药也一直在小火炉上熬着,他醒了就能喝。
她亲自端了碗,要喂李纯喝。
李纯自然无法接受这种自己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只能任人摆布的状态,何况这人还是郭贵妃!
激烈反抗的结果,是药汤洒了一床。
郭贵妃也不生气,又叫内侍宫人过来给他擦洗,更换被褥,细致体贴、尽心尽力。
李纯却只感到了莫大的屈辱,他忍无可忍,用尽浑身力气,竟吐出了一个还算清晰的字,“滚!”
要是换做以前,他这般生气,郭贵妃早该心生惶恐、主动请罪了,现在她却还是不动如山地坐着,笑吟吟道,“瞧,我就说,陛下只要好生将养,很快就能恢复的。”
李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她。
郭贵妃也不失望,她还有手段没用呢。趁着孩子们还没回来,郭贵妃吩咐人将柳泌带了上来。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李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唔唔!”
郭贵妃竟然听懂了,笑道,“不是我。我不像陛下,无所顾忌,我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我,所以,我从不做多余的事。”
李纯自然不信。
郭贵妃叹道,“陛下以为自己将人藏得隐秘,可是这宫里,哪有真正的秘密呢?你以为,这事只有我知道吗?”
李纯目露狐疑。
“我说了陛下也不会相信,待审过了那柳泌,自然就知道了。”
说话间,柳泌已经带到。
李纯再次中风的事,瞒得过宫中别处,却瞒不过蓬莱殿的人。
柳泌虽然不是近身侍奉的,但也已经得了风声,知道自己这一回必定不能善了,所以到了御前,竟也没有半点恭顺之意,直挺挺地站在当地,目光放肆地在李纯身上打量。
李纯只觉得浑身都仿佛有虫子在爬。
他本以为郭贵妃的视线就是世上最令人屈辱、最难以忍耐的,直到此刻,被柳泌肆无忌惮地看着,才发现郭贵妃已经很含蓄克制了。
但他忍住了,没有表现出异样。
他可以在郭贵妃等人面前,强忍羞耻,露出挣扎时的狼狈和丑态,却绝不愿在柳泌这种人面前流露一丝一毫。
郭贵妃见状,便开口斥道,“放肆!”
两个负责押送的内侍闻言,连忙踢了一下柳泌的膝弯,让他跌跪在地上。
膝盖砸在地砖上,发出声响。应该很痛,柳泌却浑然未觉,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李纯。
郭贵妃道,“柳泌,你可知谋害陛下,是诛九族的死罪?”
柳泌矢口否认,“我何曾谋害陛下?”
郭贵妃将之前太医检查的丹药拿了出来。
柳泌大笑道,“丹是陛下让我炼的,药材是陛下让人给的,药方也是从陛下手中拿到的,我从到了此地,今日才是头一回见着陛下,如何谋害他?”
“是吗?”郭贵妃淡淡道,“可是天兵说,按照那个药方,不至于才吃了几个月就出事。”
算上之前那一次,李纯服丹的时间,总共也还不到一年。按理说,天然药材的纯度和依赖性上都远低于化学制品,他的身体不该坏得这么快。
柳泌一愣,他没想到宫里还请了天兵来检验。
郭贵妃又说,“陛下是吃了你炼的丹,才会如此,纵然没有证据,也可以定你的罪。守口如瓶毫无用处,今日你不如当着陛下的面,说个清楚明白。”
她的重点在“当着陛下的面”几个字上。
柳泌也听懂了。
宫里要是讲规矩、讲证据,他就不会在这里了。
皇帝出了事,他自是死不足惜的,既然郭贵妃愿意给他这个机会,能给皇帝添点堵也好。
柳泌重新将视线移到李纯身上,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似乎在害怕。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错,我让人买了三倍的药量,昼夜开炉,练成丹药献上。至于陛下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三倍量的丹药都吃完,就要问他自己了。”
李纯听到这里,面色微微一变。
他这段时间沉迷享乐,自然也是需要不少精力的,但凡是精力不济,就来上一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现在听柳泌一说,才知道里头还有门道。
他自然不会想到自己的错,只会第一时间怀疑身边的人。
负责将柳泌献上的丹药送来给他的人可疑,替他安排各种娱乐活动的人可疑,陪着他体验各种娱乐的人最可疑!
只是人太多,一时反倒想不出谁最可恶。
于是他又继续盯着柳泌,艰难地憋出了含糊的两个字,“问,他。”
郭贵妃倒是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替他翻译道,“陛下问你,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他?”
“无冤无仇”这四个字,是郭贵妃自己加上的,但她相信,李纯应该是真的这么想。
柳泌却是一听就疯了,“无冤无仇?他把我弄到这里,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还不如一刀杀了我!他这么做,既是为了让我给他炼那该死的丹,我自然也要有所回报!”
“噗”的一声,是李纯喷出了一口血。
柳泌见状更加兴奋,“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带下去吧。”郭贵妃摆摆手。
“杀了我!杀了我!”柳泌忽然厉声喊道。
声音逐渐远去,郭贵妃转过身,才发现李纯竟又晕过去了。
她连忙命人去请太医和医生玩家。他们在紫宸殿的另一处偏殿待命,因此来得很快。
诊断之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郭贵妃看了看李纯一片青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小心地问道,“情况如何?”
应该差不多了吧?一天之内被气晕了三次,便是大罗神仙过来,应该也救不了了。若这样还能好转,那就是老天爷都偏心李纯,郭贵妃也不好再做什么。
几位太医没有开口,心下都十分惴惴,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这问题该怎么答?
玩家倒是没有那么多顾虑,委婉地道,“若是能在短时间内醒来,情况就还能控制。”
昏迷的时间越长,醒过来的可能性就越低,就算醒了,恢复的几率也很小。
……
圣旨除了给雁来加官进爵之外,其实还给她赐了一栋位于长安城的宅第,一座位于城郊的庄园。
这倒是提醒了雁来。
要知道,之前不管是清丈土地也好,改革赋税也好,跟皇帝本人都是没什么关系的。隶属于皇家的大片园林、行宫、庄园、土地以及资产,玩家暂时都没碰。
也难怪李纯一边喊穷,一边还能骄奢淫逸、沉迷享乐。
所以说封建时代反贪腐、反兼并,怎么可能做到嘛!
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头子和最大的贪官,他不仅自己要,还得给亲戚们也都分点。给了亲戚,看重的臣子也不能少吧?臣子有了,臣子的父母儿女也要加恩吧……
如此层层递进、无穷无尽,最后缔造出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依附在帝国的这棵大树上吸血。
什么时候底层输送的养分供给不起这个利益集团了,就只能连根拔起,重新栽一棵树,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
至于社会进步?对人上人并没有那么必要。绝大多数现代科技能够带来的便利,都能用无数倍的人工去填补,甚至还能做得更精、更细。
扯远了,现在既然是她暂摄国政,应该可以让玩家将皇室的现有财产都清点一遍吧?
雁来躺在廊下的摇椅里,看着跟逛公园一样在宅子里四处乱窜,时而爬墙、时而上房的玩家,脑子里正转着这些念头,郝主任匆匆从屋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雁来问。
郝主任说,“中书省和门下省的皇榜张贴出来了,现在长安城里都在传这事,已经出现了新的流言。”
雁来坐了起来,“什么流言?”
“……说是皇帝中风只是我们编出来的,实际的情形是天兵秘密发动宫便,软禁了皇帝,胁迫内侍和外臣找了这么一个理由来遮掩真相。”
雁来摸着下巴,“你别说,编得还挺有逻辑。”
实在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不管是皇帝中风瘫痪,还是雁来接掌国政,全部都在一天之内,消息都还没来得及出皇宫,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
对玩家来说,这种效率才是正常的,大部分突发任务都有时限,当然要赶紧清掉,否则放着放着可能就忘了……但对大唐人而言,这进展快到让人很难不怀疑其中有阴谋。
比起皇帝突然中风,果然还是天兵突然政变更可信。
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中风呢?倒是天兵的实力强大,想要宫变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这是不是要澄清一下?”雁来问。
她一直拖着,就是为了水到渠成、名正言顺这几个字,要是人人都信了流言,那她的程序走得再怎么合理合法,也没用了。
郝主任闻言,表情有些微妙,“澄清是要澄清的,不过感觉不是很有必要。”
“怎么说?”
“现在普通百姓议论这事的热情很高,但基本都是在期待,相信流言的人也不多。”
毕竟天兵来到长安之后的这两年,城内的风气为之一新,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好过得多了,当然更支持雁来。
至于城内的流言,大家只有一句话:“天兵要动手,还用等到今日?”
反驳不了这句话,就没法说服大家相信流言。
雁来笑了一声,“那朝堂上下呢?”
提到这个,郝主任也有些好笑,“有想法的人应该不少,但敢说出来的不多。”
百姓的日子好过了,那就有人的利益被触犯。而这些人,八成都集中在朝堂上,他们自然是不会欢迎雁来的。哪怕雁来能够为国库带来更多的好处,但这好处若是不能转化成他们的私人利益,那与他们何干?
但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不会急冲冲地站出来表示反对。
朝堂上真正敢说话、愿说话的人,已经被李纯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都很识时务,眼看中书门下两省亲自替雁来站台,宫里的俱文珍和梁守谦也保持沉默,他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那就怪了。”雁来笑道,“既然百姓都不信,朝堂上下又没说,那这流言是从何处来的?”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了。”郝主任再忍不住脸上的笑意。
……
流言自然是那些不愿意主动冒头、又不甘心真的让她上位的人故意放出来的。
在这些人想来,长安城上百万的人口,他们的人藏在其中稍稍推波助澜一下,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然而事实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首先,愿意相信这个量身定制的流言的人不多。
就算偶尔有人被说动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李唐的天下,不也是从亲戚手里抢来的吗?雁来已经改姓李,又是天兵的主人,在天命这块是比李纯更有优势的。她要是不想也就罢了,她要是想当皇帝,那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这话不用任何人说出来,但凡稍微知道一点历史的人,都能明白。
何况天兵还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最后,这些人不管相信不相信流言的,听完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找人讨论,而是——你丫的说雁帅坏话,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没得说,一声大喊,让路过的天兵先过来把人抓了。
至于冤枉不冤枉的,审审不就知道了?
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
所以等消息汇总到郝主任这里来的时候,情况都已经被调查得差不多了。
这也是她一开始说“不是很有必要澄清”的原因。
“唉,我要是明天一上任,就先清算这件事,会不会显得太咄咄逼人了?”雁来有些苦恼。
郝主任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烧一烧。”
“有道理。”
于是第二天,雁来就去延英殿点火了。
没错,她上班的地点定在了延英殿。
虽说挂了个中书令的头衔,可雁来毕竟不是普通的宰相,要是真去政事堂办公,其他人也不自在。
但她一个摄政王,当然也不好待在紫宸殿,那里毕竟是天子居所。
所以折中一下,就定在了延英殿。
延英殿在紫宸殿的右前方,不管是距离翰林院还是政事堂都更近一些,肃宗时,因为宰相苗晋卿年老,天子特意从紫宸殿移驾,在此召对,一应礼仪也从简,以示对老臣的优容,后来便沿为故事。
不过元和一朝的君臣都年轻,延英殿便很少用到,一般是不须朝参的日子,才让宰相在这里奏对。
本就是礼仪从简的便殿,雁来入住也不算僭越。
今日并不是大朝会的时间,不过因为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虽然张了榜,也须得当面跟这些朝臣说一声,另外也是让他们正式地拜见雁来这个摄政王。
——大唐其实并没有摄政王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但一天时间,天兵几乎将这称呼传遍整个大唐,并且因其朗朗上口、清楚明白,很快得到了普通百姓的认可,也都跟着这么叫。
到今日,在场这些人自然也听说了。
见礼毕,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要去给皇帝探病。
雁来见是一位宗室老臣,也不意外。
昨天在紫宸殿里,表现得最活跃的其实不是郭贵妃,而是李炳,他先是想推几位皇子上位,后又想让雁来以宰相的身份入朝,都是在维护皇室的利益,也即是他们自身的利益。
“不急。”雁来似笑非笑道,“我这里也有一件新鲜事要与诸位分享,说完了,我们再去拜见陛下。”
她一摆手,玩家就将昨天顺藤摸瓜抓到的人全都带了上来。人很多,幸而今日是按照大朝会的规模来,因此朝臣们本来就是站在殿外的广场上,不用担心装不下,不过多了这么些人,就连原本宽敞的广场,都显得有些拥挤了。
好在这些人本来就是一个串一个的,审问起来也很方便,所以很快结果就出来了。
雁来看向几个被牵扯进来的大臣,“几位,这是怎么说的?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只管当面提就是了,何必编这种没影儿的瞎话呢?”
几人也是麻了。
没料到天兵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在短短一天之内将情况查清,算是他们轻敌。
但这种事,哪有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破了、摊来开直说的?不是应该有来有往的,我给你一下,你回我一下,直到分出了胜负,见面时也还是你好我好,一团和气吗?
这话让他们怎么答?
几人支支吾吾半天,终究还是选择了老套路,推说是自己在家里抱怨了几句,没想到被下头的人听去了,就出去乱传。
雁来顿觉无趣,让李吉甫定了个惩罚之后,就带着他们去面圣了。
李纯还没有醒。
不过他昏睡着的时候,状态看起来反而比醒着好一些。
说来也巧,正当众人迟疑着是不是要设法将李纯唤醒,问清楚情况,就见李纯的身体忽然开始抽搐,呼吸急促、身上也开始冒汗。在一旁伺候的内侍立刻上前,按住了他的四肢,不让他挣扎乱动,宫人则是取了一大叠干爽的巾子,替他擦拭汗水。
好一阵,等李纯安静下来,又折腾着给他换汗湿了的衣裳和被褥。
看到这里,就算是最忠心的臣子,也不能再质疑“皇帝私下服丹结果伤了身体,导致中风瘫痪”的诊断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