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其实并不需要她特意通报一声。
毕竟不是小事,在郝主任出发之后,雁来就已经第一时间打开摄像头,兴致勃勃地开始围观。
由于摄像头的角度选得好,雁来其实最先发现了李纯的异样。
在李吉甫出声询问的瞬间,李纯也动了动唇,但并没能发出声音,他的身体颤抖着,双目红得几乎要滴血,艰难地抬起手朝衣袖里探,似乎是在摸索什么,但很快手臂垂落,身体也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李纯砸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声,让雁来都忍不住后仰了一下,担心他会不会把脑袋给摔坏了。
然后才反应过来,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被气出问题。
显然,不出问题才是不可能的。
太医很快就赶到了,诊过脉之后,就开始含糊其辞,拽了一大篇玄之又玄、云里雾里的医理,最后得出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结果。
皇帝中风了。
到底不是第一次了,众人都还算冷静,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就走起了流程。
有人去后宫请郭贵妃,有人去十六王宅请几位皇子,还有人找郝主任商量请医生玩家,余下的宰相重臣,俱文珍,梁守谦和李炳都在,倒是不用费事了。
这回所有人也都来得更快。
郭贵妃仍是第一个到的,一看到李纯现在的模样,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握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但是雁来居高临下,分明能看到,她垂在身体另一侧的手,正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角落,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
雁来:“……”
郭贵妃也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她实在哭不出来。
如果说,上一回收到消息的郭贵妃还什么都不知道,多少有几分惊慌失措,眼泪里也有一些真情的话,这一回,她就是对整件事都洞若观火,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甚至一直在期待着这个结果。
虽然它来得还是比预想的更快一些,但郭贵妃看到在场的郝主任,也就释然了。
不愧是天兵。
总之,这回郭贵妃有点哭不出来了,她连大郎都不敢叫,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笑出声。
好在她身上的夏衣虽然轻薄,但足够宽大——宫里毕竟是宫里,哪怕天兵重新带起了衣裳紧窄的风气,身为宫妃的衣服用料也不好太俭省,袖口只是从能拖长垂地的程度,收到了一尺宽——郭贵妃侧身一跪,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就没人能看见了。
不过她虽然是被请来主持大局的,但这会儿其实也没什么人留意她,都在焦急地看着几个医生玩家给皇帝诊治。
可惜,很快他们就直起身来,朝不自觉聚拢在四周、焦急地等待结果的众人摇头道,“抱歉,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保守治疗了。”
说着,转头看向几位太医。
几位太医一个激灵。
上回那批因为不愿意炼药而被李纯逐出长安的太医,就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好的。
顺便说一句,这些人离开长安之后,就包袱款款地跑到洛阳去找医生玩家交流医术去了。
留下的这些人,论医术比不上他们,论医德也要稍逊一筹,根本不愿意承担治坏了皇帝的责任。
所以也没人提可以用金针刺穴的方式唤醒皇帝,天兵都说没办法,他们干脆就直接开了方子,表示情况十分不妙,但具体如何还是得等病人醒了才知道。
其实看到医生玩家摇头,不少人心里就已经咯噔一下。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的态度跟上回不同,竟然连试都不试了。
所以对于太医的话,没有人觉得意外。
这回恐怕是真不行了。
其实也不奇怪,中风这种事,上回能抢救回来,已经是天兵医术高明了,发病的次数越多,救回的概率也越低,所以大夫都会要求病人好好保养。
众人才想到这里,郭贵妃已经开始对李纯身边的人发难了,“你们是怎么伺候陛下的?之前不是一直都说情况在好转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忍住了没有转头去看郝主任。
虽然都觉得李纯完全是被她气的,但皇帝已经倒下了,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天兵。
好在郭贵妃也不是真的要追究李纯晕倒的原因,她很快又指着李纯的袖口问,“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凝目看去,才注意到李纯的袖口处有一抹白色,应该是袖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刚才搬搬抬抬的时候露出来了。
郭贵妃已经伸手将那东西摸了出来,却是一枚白瓷瓶。
看到它,所有人都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雁来也终于知道李纯之前要在袖子里摸索什么了。
郝主任早就怀疑李纯又磕上了,这会儿几乎是抢着道,“这怎么看着像是药瓶,难不成陛下还在服丹?”
没错,皇帝就是因为服丹才出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当郝主任把这句话说出来时,所有人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
郭贵妃直接拔开瓶塞,倒出了瓶子里的药丸。
“还真是丹药。”她说着,根本没理会几位太医,直接将手递到了医生玩家面前,“几位,能判断出这是是何种丹药,有什么效用吗?”
“我看看。”一个玩家伸手拈起了一枚丹药。
她先将药丸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掏出各种工具鼓捣了一番,最后还刮下一点点粉末放入口中,很快就给出了一串药材名。
众人越听越熟悉,这些不就是上回从仇士良那个道观里搜出来的材料吗?只是少了一部分。
所以,皇帝真的还在服丹。
心头的猜测被验证,不少人忍不住转头去看李纯,心情十分复杂。
找死也没有这样找的,明知道有问题还吃,也不对,他甚至还惦记着让人改良了一下药方,将实在无法忍受的材料给去掉了。
倒是医生玩家一点都不意外,给大家解释,这些药材不仅有成瘾性,吃得多了,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损伤大脑,导致性情大变,所以李纯或许以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实则不过是一个被药物控制的傀儡。
众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
这段时间李纯的很多行事确实都跟之前大不相同,他们本以为是他终于承受不了天兵带来的压力,知道糜烂的局面已经无药可救,干脆就放浪形骸了,现在看来,是因为服丹吃坏了脑子。
不管事先知不知道李纯在吃药的,这会儿都觉得逻辑通顺了。
而郭贵妃,则是继续向李纯身边的人发难,“你们就是这么伺候陛下的?!”
殿内的内侍,连带着内卫都一起跪下了。
要说李纯在服丹这事,别人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
但李纯既然变成了一个专横独断、固执己见的皇帝,连朝臣们的劝谏都不听,他们这些人的话当然更不会有用,得多想不开才会开口劝说啊?
至于把消息传递出去……
李纯中风之后,对身边的一切都多了一种变态的掌控欲,再加上俱文珍的察事院配合,就算那些轮换下去,不能在御前侍奉的内侍宫人,也都会单独安置,根本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郭贵妃还在继续行使自己“主持大局”的权力,“老实交代,这些丹药究竟从哪里来的,是谁居心叵测,想要谋害陛下?”
到了这一步,隐瞒当然已经毫无意义,很快柳泌就被供了出来。
雁来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句“好家伙”,李纯可真是个天才啊,这都能给他找到人才再利用的机会。
她都要忍不住怀疑李纯对柳泌是真爱了,不然怎么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他?
就问柳泌感动吗?
柳泌:敢动。
难怪才两个月,李纯就瘦得跟鬼一样。
……
柳泌的处置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最重要的,还是李纯的身体状况。
让众人忧心的是,在用芦苇管灌下太医们精心熬制的药汤之后,李纯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就算是古代人,也知道中风之人,醒来得越晚,情况就越糟糕。
说不定根本就醒不过来了。
但正当一部分人已经开化寺在心里琢磨之后的局势会如何发展,自己又该如何自处时,李纯醒了。
雁来并没有一直守着“直播”,而是把面板挂在左上角,去忙自己的事,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距离李纯晕倒,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医生玩家和太医轮流上前查看,最后宣布了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
——皇帝瘫痪了!
目前看来,全身上下只有脑袋和手指还能动,神思倒是清明的,但是说不出话来。
“还能恢复吗?”郭贵妃急切地问。
不过倒也没有人怀疑她,身为家属,她当然应该是最急切的,而且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想问的。
太医不说话。
医生玩家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开了跟病人之间的距离,才斟酌着说,“病人还年轻,努力休养和锻炼,情况应该是会慢慢好转的,但估计很难恢复到第一次中风之后的那种状态了,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郭贵妃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微微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当然这只是雁来的想法,在场众人都觉得她是伤心过度了,而她挪开手之后,确实满脸都是泪,眼睛也红得厉害。
她拉着医生玩家的手,“还请诸位能暂时留在宫中,尽力帮助陛下恢复。”
几个玩家对视一眼,都点头答应了。
距离远,他们又压低了声音,李纯听不到具体的对话,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沟通他的身体状况,而且情况十分不乐观,他顿时着急起来,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之前李纯刚刚醒,大脑还有些迟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天兵、天兵拿出一份天花乱坠的资料,忽悠得他们同意了改革盐税,结果却告诉他,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收到跟原本一样多的税!
他一时急怒攻心,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所以他又晕倒了?
不、不止是晕倒,发现自己不能动,李纯便努力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发现除了眨眨眼睛、动动手指之外,他就算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稍稍扭一下脖子,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中风了,不,他瘫痪了……
他跟父亲一样,成了一个起不了身的废物。
强烈的恐慌在一瞬间攫住了李纯的心脏,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不自觉地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听到动静,众人的注意力才重新转回李纯身上,就见他一张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显然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只是将脑袋转动,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看到这一幕,众人不由心下恻然。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帝王,如今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郭贵妃快步走到胡床便,半跪下来,握住了李纯的手,安慰道,“大郎莫急,大夫说了,你只要好生保养,就能慢慢好转,先帝当初不也是如此吗?”
李纯的手还能动,触感自然也还在,他只觉得像是被一条滑腻冰冷的蛇缠上,整个人都在颤栗。
可是现在,他的颤栗甚至无法表现在身体上,只能用力瞪着郭贵妃。
如果目光有实质,估计她这会儿已经被万箭穿心。
但目光毕竟没有那样的威能,所以就算被皇帝瞪着,郭贵妃也依旧从容,又说,“几位天兵大夫已经答应我,留在宫中为你治疗了,你就放心吧。”
“啊啊——”听到“天兵”两个字,李纯的情绪立刻就盖过了理智,继续用力挣扎起来,同时口中发出喊声。
“我晓得大郎不喜他们,可实在没办法,如今宫中这些太医都是废物,也只能依靠天兵了。”郭贵妃叹了一口气,“大郎可莫要使气,还是身体要紧。”
被当面叫了“废物”的太医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纯那一点微小的挣扎也僵在当地。
他终于想起来,是自己亲口下旨,将有能耐的太医都赶走了。
郭贵妃见他安静了,便当是同意,松开手,站起身,先拭去脸上的泪痕,才郑重地朝几位宰相一礼,道,“陛下如今是这等情形,朝中诸事该如何处分,还需几位先生拿个主意才好。”
她知道,自己今天表现得过分积极了,之后必定会遭受挑剔和质疑,但——
那又如何?
李纯既然倒下了,就不可能再恢复,她是他的发妻,是郭氏的女儿,是在场这些人请来主持大局的,这话她就有资格说,这决定她就有资格做!
……
几位宰相有些为难,皇帝现在这样,肯定是不可能处理政事了。
这跟他上次中风不一样。
上回他虽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朝臣,但是大家是亲眼见到他醒过来之后身体如常的,就算有人担忧,大部分人也按捺得住。
可现在,皇帝已经躺着起不来了!
一个无法自主行动,也说不出话,甚至没法批阅奏折的皇帝,哪怕他倒下之前再如何大权在握,现在也无法视事了,必须要有一个代理人。
这个名字当然应该几位宰相来提,这是他们的权力。
他们倒是不怕得罪皇帝,但说是代理,但其实就是在选定下一任皇帝,现在这种微妙的局势,让他们怎么选人?
要是之前,那不用说,从三位皇子中挑一个就是。
或者哪怕今天没有天兵在这里,事情也好操作一些,反正只要赶快把事情坐实了,就算天兵知道,也为时已晚。
偏偏这里有不止一个天兵,其中甚至还有能当雁来发言人的郝主任。
其实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能将雁来提上来,之后的事情自然就顺理成章了,权力的过度也不会带来太大的动荡,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问题是,三位皇子和一位皇子的生母就在那边杵着呢,无论是从礼法还是人情上,他们都没道理提雁来的名字。
可是这会儿提名一位皇子,将他推上那个位置,对他难道又是什么好事吗?
见几位宰相在这时候犹豫、迟疑,李纯哪里会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往脑门上冲,让他眼前阵阵晕眩,一时连“啊啊”声都发不出来了。
果然,这些文官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好不容易深深吸气,止住了晕眩,李纯就看到内卫统领李炳突然站了出来。
他眼睛一亮,立刻紧盯着对方,李炳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也转头朝他看了过来,李纯立刻努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思,希望李炳能够看懂。
他这个皇帝还没死呢!虽然是中风了,但人是清醒的,虽然说不出话,但有的是办法可以表态,眨眼、用手指比划都行。
有他在,何必去问宰相?
接收到他的眼神,李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李纯这才放下心来。
总算他身边还有一个忠心之人。
然后他就听到这位忠心的臣子义正辞严地道,“事关重大,一旦陛下病重的消息传出,必定会人心动荡,唯有尽快册立太子,让太子监国,方能使中外安稳。邓王天姿英睿、德行高尚,素来得陛下爱重,又是皇长子,值此危难之际,自该担当大任!”
李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但没人注意到他的这点异样,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随之落在了一旁的皇长子李宁身上。
“咳咳……”李宁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才迈步上前,来到郭贵妃面前,朝她一礼,轻声道,“儿子病了有一段时日,一直有心前往洛阳求医,只是多有不便之处……如今天兵的大夫既然愿意留在禁中,儿子想留在阿耶身边侍奉,既是尽孝,也能顺便治病,还望娘子允准。”
谁能拦着一个儿子在老父亲的病床前尽孝呢?
“好孩子。”郭贵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阿耶有你悉心照料,病也能好得快些。”
李宁又是一礼,然后退到胡床边,就在郭贵妃之前的位置跪了下来,守着李纯不说话了。
虽然没有一句话是对李炳说的,却字字都是回应。
李炳:“……”
他还不肯死心,视线又落在李宽身上,“那澧……”
李宽直接冲到李宁身边跪下,大声道,“儿子也愿意留在宫中侍奉阿耶,大兄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况且他还病着,总要有人帮衬。”
李宁是真的没有想法。
不说有雁来在,就是没有,他这个皇长子其实也是最危险——大唐传承至今,已是第十二位君主,可是只有德宗一人由太子而正常继位。
李纯也是太子,但他的皇位是逼宫来的。
李宁在这个位置上,看得比任何人都更透彻。
李宽则是很清楚,要是他能跟皇帝身边的近臣联合,搞个宫变,抢先干掉其他兄弟,那自己还有上位的可能,现在这种几兄弟站在一起让人推选的情况,不是嫡就是长,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
更别说还有天兵。
他还是老实点吧。
李炳十分不情愿地将视线放在了李宥身上,干巴巴地开口,“遂王……”
还不等他绞尽脑汁想出几句称赞的话,郭贵妃已经谦让道,“这孩子德凉行薄,年纪又轻,恐难当大任。”
其实一般来说,就算郭贵妃是生母,或者她不是贵妃而是皇后,那也是没有资格点评皇子的。但她现在眼看就要晋升为皇太后,反而可以说这种话了。
不得不说,也是一种中国式荒诞。
李炳本来就不是很想选李宥,只是前两位都主动退了,实在没法绕过他。
现在亲妈自己盖章说李宥不行,他当然也没必要再继续尬夸。
他正准备将并不在场的皇四子给拎出来说事,就听刚刚被点评的当事人突然嚷嚷道,“当下最能担当重任、力挽狂澜的人,难道不是表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