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去见朝臣,李纯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怕。
这个字跟皇帝实在不搭。
但事实就是如此,皇帝跟臣子、尤其是宰相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宰相是皇帝用来治理天下的人,所以相权本质是从皇权之中分出去的一部分。但这个部分,并不是固定的,当皇帝强势的时候,皇权会占上风,但宰相若是足够强力,也能压制皇帝。
正是因为这样,皇帝才要刻意扶持宦官,将另一部分权力分给家奴。
这样一来,皇帝就不用亲自上阵跟大臣博弈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文臣和宦官之间的裁判。
这就是帝王权术的核心——平衡。
在这一点上,李纯本来做得很好,他似乎天生就具有做皇帝的才能,再怎么强力、能干的臣子,也很难让他感受到威胁。
但天兵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平衡,李纯也就没法继续做那个裁判了。
他必须要亲自下场。
失去了原本的优势,再加上身体出了问题,让李纯在面对自己的臣子时,已经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保持超然的姿态。
他会怕。
之前李纯始终不愿意正视这一点,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打造一个足够安全的堡垒,躲在里面就能万事大吉。但是天兵拿着锤子一敲,他的堡垒就摇摇欲坠,不得不睁开眼睛去面对一切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害怕。
要说是害怕几个臣子,也不尽然,应该说,李纯怕臣子们看出自己身上的异样,怕他们觉得现在的自己跟几年前的父亲一样。
但他也绝对不会像父亲那样,只有隔着帘子才敢召见大臣。
其实那道帘子一放,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急切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个眼熟的木盒。盒子里存放的,就是他还没有吃完的几粒金丹——李纯分了一半,跟道观里搜出来的原料、丹炉里刮出来的半成品一起,交给太医去研究,但还在手里留下了一半。
也许,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打开盒子,取出金丹吞服的时候,李纯的心情竟然很平静,全然不似第一次时,畏惧之中又夹杂着紧张、激动。
金丹生效很快,没多久,李纯就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开始活跃,身体也变得更加灵敏。他收起盒子,站起身走了两圈,发现腿脚灵便了,手也不抖了,那一点因为要见朝臣而生出的怕也已经烟消云散。
这种体验是如此令人沉醉,李纯甚至有些难以理解,自己怎么能忍到今天才服丹的?
李纯亲手推开门,走出待了十几天的蓬莱殿。
七月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似乎彻底驱散了这断时间以来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让他的脚步变得更加轻快。
……
听到皇帝召见,几位宰相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再见不到皇帝,他们这些重臣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否则朝堂必然生乱。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天兵这封奏折来得很是时候。果然还得是天兵,消息一到,皇帝立刻就坐不住了。
其实他们也坐不住。
要不然也不会主动到紫宸殿外来等候了。
那些资料,交给枢密院送过来之前,几人都已经看过,对上面所写的晒盐法同样十分心动。
就算按照天兵给的数据再折半,最保守的估计,大唐的产盐量也能翻倍,就算不考虑盐税收入,至少也能让普通百姓都吃得起盐了。能做成此事,也算是他们没白登阁拜相一场。
相较于李纯的既心动又抗拒,几位宰相却是没什么需要纠结的。
雁来还是把人心想得太坏了,当然也可能是她退的这一步确实有点大,跟天兵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形象不甚相符,反而让宰相们觉得,天兵明明可以自己办了这事,却还是交给朝廷来办,正是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的表现。
她既不打算跟朝廷对着干,彼此便没了矛盾。
至于李纯在意的监督问题,几人也不觉得有什么,身为宰臣的他们,本就要接受皇帝、宦官、言官乃至士林舆论的监督,再加一个天兵,也是理所当然。
不会有人真的觉得天兵给出了这么大的利益,会直接撒手不管吧?
真要是天兵撒手不管了,他们还不放心呢。
再好的政策,也要有人来贯彻执行,许多事情,不就坏在下头那些油滑的官吏手中吗?
所以,走进紫宸殿时,四人精神都颇为振奋。
这其中只有一半是因为这件即将去做的大事,另一半则是因为李纯这个皇帝终于愿意见人。
但这副模样,在李纯看来,就有些刺眼了。
尤其是李吉甫一开口,就是商议这事该怎么办,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他会拒绝——最可恨的就是,他也确实没想过要拒绝,明知道雁来这是要收买人心,可是到了手边的、看得见的利益,他怎么能拒绝?
于是,整个商议的过程中,李纯一直都冷着脸。
但四位宰相完全没觉得有问题,他们还以为是李纯的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要用这种方法掩饰自己身上的异样,于是不敢多看、不敢多想,更不敢多提。
事情就在一种别别扭扭的状态中推进。
既然是盐政,那就是清税司的职责,所以在这件事上,李吉甫表现得比平时更积极一些。
李纯的视线也就更多地放在了他的身上。
李吉甫是一个能臣干吏,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像裴垍、李绛那样纯粹的臣子。他和俱文珍有些相似,都没那么听话,功利心重的同时,又总有自己的想法。
这些李纯都很清楚,所以他看重李吉甫,却并不太喜欢他。
要是没有天兵的意外,他不会将李吉甫留在朝中太久,就像若不是天兵出现,俱文珍绝无可能再重新得势。
李纯在用他们的同时,又始终在心里保持着一份警惕。
尤其是这一年多来,李吉甫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大权独揽了,这会儿却对天兵要推行的新盐政表现得如此积极,让李纯实在不能不多心。
而且这份多心,很快就蔓延到了另外三个同样对天兵的新式制盐法十分推崇的宰相身上。
在药物带来的短暂的思维活跃之中,李纯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冷眼旁观的位置,将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究竟在怕什么了。
害怕自己变得跟父亲一样,害怕大臣用异样的目光看向自己,这些都只是表象,本质上,他害怕的其实是,身边的人会主动倒向天兵。
就像当年,那些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何况,就连李纯也不得不承认,天兵能给出的利益,是自己根本拿不出来的。
虽然玩家其实没什么能用得上李吉甫等人的地方,也根本不会开这个价,但李纯不会这么想。
李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死循环——周遭的环境越是令他感到不安,他就越多疑,而他越是多疑,就越感觉身边危机重重。
这种危机感促使着他去寻找更多的保障。
而时至今日,李纯发现,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似乎就只有手里的内卫了。
要不是之前当机立断,将神策军改组成内卫,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的局势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实在难以预料。
但是这还不够。
李纯需要更多的安全感,也就需要更多的军队。
而军队是要花钱来养的。
虽然过年的时候才收入了一大笔罚款,养现在这些内卫能养上好几年,但若是要扩军,就不够用了。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这新盐政也确实应该推行。
眼看几位宰相将具体的章程都商量得差不多,只等他点头通过,李纯甚至还主动补充道,“既然是天兵的提议,那就干脆让天兵也参与进来,不必只是从旁监督。”
几位宰相闻言皆是一愣。
皇帝之前一直不太高兴,他们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个新政,毕竟这是天兵的手笔。
现在看来,皇帝还是以大局为重的。
若是靠他们自己去推行,光是消息往来估计就要耗费一两个月,但有天兵加入,明天就能开工了。何况就算有全套的资料,要让盐工们自学,也有难度,不如直接让天兵去教。
现在是夏天,正适合晒盐,有天兵在,新政今年就能见效,不必等到明年。
大唐虽然没有“时间就是金钱”的说法,但是几位宰相无疑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
等几位宰相一走,李纯就叫来了李炳,让他继续扩充内卫,并且一再强调,自己只要精兵强将,当然,待遇也会是最好的。
李炳知道内库有钱,也不怀疑李纯的承诺,但仍是苦着脸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一万内卫,已经是在整个关内道精挑细选出来的了。若是要扩军,便只能招纳之前淘汰的士兵。”
那就不符合李纯只要精兵强将的要求了。
李纯闻言也忍不住皱眉。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拿着钱也招募不到合适的士兵。
其实这才正常。
要是朝廷能招募起一支强大的军队,那藩镇也不会成为大唐的腹心之患。
不过提到藩镇,李纯忽然眼睛一亮,“既然关内道没有合适的人,那就到其他地方去招募。”
“这……”李炳有些迟疑。
李纯却不容他犹豫,“之前不是让内卫派人,配合清税司去清查各地藩镇的账目吗?正好顺便让他们遴选出一批优秀的士兵带回来,就这么定了。”
李炳只能应道,“是。”
等李炳退下之后,李纯又叫来了太医,询问金丹研究的进度。
这些太医能被选入太医院,自然都是经验丰富、医术出众的,金丹的成分虽然复杂,但实际起效的就那么几样,他们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了。之所以迟迟不来报告,是因为结果不如人意,但现在李纯问起,也只能回答。
他们可以去掉金丹之中一部分没什么用处,反而有害的物质,大大降低制取的难度和所需的成本,但金丹成瘾性和部分副作用却是几味主药自带的,无法消除。
李纯有些失望,但也不算意外。
真要是完全没有副作用的好东西,又怎么会至今也没有人研制出来?毕竟金丹所用的材料虽然复杂,但都是中医常用的。
他当即下令让太医制作新的丹药。
几位太医吓得“噗通”跪地,磕头请求他收回成命。
道士能乱给皇帝吃东西,太医可不敢。
就算皇帝自己不怪他们,等真吃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不要想活下去了。
虽然在宫里当差,本来就要面对这样那样的风险,但不到万不得已,太医们也不愿意主动找死。
李纯气急。
他当然知道继续服丹是饮鸩止渴,但是反过来想,固然那些服丹求长生的帝王之中,并没有一个成功的,但也没人服了丹立刻就出事。
就算丹药有毒有害,那也需要长时间来积累。
而李纯,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不服丹,他这皇帝又还能当几年?
真到了那一天,他就算好好活着,又还有什么趣味?既然如此,不如服丹让自己好过一点。
所以太医的反对,在李纯看来,就是愚钝、迂腐,不知变通。
但是这些太医宁可把头磕破,也绝不答应,又让李纯有些羞恼。天兵不把他当回事,朝臣也都有自己的打算,现在连太医都使唤不动了。
李纯没法按着这些太医的手,让他们给自己炼丹,一怒之下,干脆将这几人逐出太医院。
几位太医不料还有这样的好事,立刻麻利地收拾包袱滚蛋了。
其实他们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给皇帝办这件事,只要好处给够,还是有人愿意拼一把的。但谁让李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的呢?这种事只能悄悄干,不能放到明面上来呀!
仇士良当初为什么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一半是皇帝的要求,一半也是这种事上不得台面,一旦被揭破,他就是第一个倒霉的。
李纯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仍在苦恼让谁来做这件事。
其实像仇士良一样,提拔一个人上来负责此事最好,但是李纯信不过这些宦官,不愿将这要命的差事交给他们。太医?若是再被拒绝,他不要面子的吗?
但他身为皇帝,居于深宫,能用的人无非就是这些。
一时想不到好的办法,李纯心下烦闷,连奏折也不想批。过来送折子的梁守谦见状,便道,“陛下不如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李纯一听,立刻意动。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而且现在,服丹带来的精神还在,他确实不太想待在这沉闷的大殿里。
虽然是在宫里,但皇帝出门,当然要带上宦官和内卫。
不过梁守谦没有跟上,皇帝不想批奏折,但是政务总是要处理的,这自然是枢密院的职责,他要将所有奏折看过,挑选出需要御笔亲批的,等李纯回来处理,其他的则由自己代劳。
李纯一出紫宸殿,远远就看到郭贵妃正领着几个宫人,缓缓朝这边走来。
他下意识地转进了旁边的巷道里,避开了郭贵妃过来的方向。
确定郭贵妃看不见自己,李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主动避开郭氏?
但是让他走出去见郭贵妃,李纯也不愿意。这段时间,郭贵妃每天都会过来嘘寒问暖一番,他虽然一次都没见,但每次听到她的消息,都会忍不住多想一些,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这会儿看到人,自然下意识地心烦。既然避开了,也没必要再过去,李纯干脆沿着这条巷道,继续往前走。
宫里有很多这样的巷道,主要是给宫人内侍行走的,以免冲撞了贵人。往里走,就是宫人内侍活动的区域了。不过李纯身边的人都搬去了蓬莱殿,紫宸殿这边没什么人,倒是十分清静。
但李纯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喊,“陛下救命!”
随行的内卫第一时间上前将李纯护住,拔出腰刀,警惕地打量着周围。李纯放下心来,忽然觉得那声音有些眼熟,便道,“派个人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个内卫立刻过去查看,很快就回来禀报道,“陛下,那边有个囚室,关了几个道士。”
“道士?”李纯不由吃惊。
宫里的囚室怎么会关着道士?
他今天带出门的内侍和内卫,都是最近才开始轮值的,李纯跟他们不熟悉,他们也不知道紫宸殿这边的事,竟是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
李纯干脆让内卫将刚才开口求救的道士带过来。
本来是想亲自问话的,但见那人脏兮兮臭烘烘,便只让内卫去问。
没一会儿就问出来了,这道士居然就是之前替他炼丹的柳泌,以及他的同伙。郗士美将他们带进宫来,当然不可能再带出去,但当时李纯晕倒醒来之后,就只记得要处理仇士良,将他们彻底忘记了。
俱文珍便把人关在了这里。
本来是打算等热度过去了,再禀报李纯,悄悄处理的,没想到李纯这段时间的状态很不对劲,一直不愿出蓬莱殿,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自然就被无限搁置了。
这几天他们被关在只有半人高的小房间里,连身都直不起来,每天只有人来送一顿饭,实在是苦不堪言。
柳泌说到这里,不由得落下泪来。
但李纯没有任何同情,反而被他的话勾起了恨意。
这些假道士居然连官府组织的考试都没法通过,就敢给他炼丹!
虽然李纯肯定丹药的效果,但仇士良、柳泌等人的欺君之罪,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仇士良已经被处理了,这柳泌……李纯正要让人将他拖下去,心下忽然一动,意识到这人还有别的用处。
他已经犯了死罪,若是自己留他一命,让他来炼丹,柳泌定然不敢不从。
而且人在宫里藏了这么久,连俱文珍都把他们忘了,更不会有别人在意,也就不容易走漏消息。
李纯想到这里,就让内卫将人先关了回去。
等确定郭贵妃走了,李纯回到紫宸殿,想了想,将吴锋叫来,让他去跟俱文珍对接,处理了那几个道士。
吴锋十分听话,很快就处理好其他道士,将改头换面,已经成了宦官的柳泌带回了蓬莱殿。
虽然“仇士良让假道士给皇帝炼丹”这件事,至今仍在长安城里传播,但是见过柳泌的人根本没几个,蓬莱殿的防守又十分严密,让柳泌在这里炼丹,不会有半点消息传出。
本来炼丹所需的原材料也是个麻烦,这也是仇士良当初把人安排在宫外的原因。
不过李纯从太医院那边拿到了新的方子,所需的材料并不多——以前炼丹要的那许多财物,恐怕大半都进了仇士良和这些道士的口袋——近来长安城里多了不少天兵带来的新鲜货色,宫里也时常派人出去采买,将少量药材混入其中,也不引人注目。
如此,这件事居然十分简单就安排好了。
其实这事顺利得简直有点诡异了,以李纯如今的多疑,本该忍不住多想的。
但他今天吃的那颗金丹药效正好过了,李纯只觉得身体和精神似乎都重新套上了枷锁,又困又累,脑子根本转不动,自然想不到这些了。
他其实也犹豫要不要再吃一颗,不过李纯现在的瘾还没这么大,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所以还能忍耐。
说是不怕死,其实还是有点怕的,所以李纯决定每天只吃一颗。
……
清宁殿,郭贵妃将出门的衣裳拖下,沐浴之后换上轻便的衣物出来,就收到了最新的消息。
她不由愕然,“你是说,那柳泌受了宫刑?”
虽然这事是她推动的,但郭贵妃还真没想到,李纯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果然啊,有些人就是无论吃了多少次教训,都学不会将自己能踩在脚底下的对象当成个人来看待。
他居然还敢吃柳泌炼的金丹。
郭贵妃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再做什么,只需要等着结果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