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美洲大陆的船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但别的船只可以。
对于远洋航行感兴趣的玩家终究是少数——或者说,愿意开荒的玩家终究是少数,等到航线成熟,坐船出海去旅游,大家就会感兴趣了。
更何况,朝廷也好、吐蕃也罢,都差不多到了关键时刻。
大部分玩家都觉得,主线任务的最终阶段应该不会太远了,这种时候远离大陆出去探险,就意味着要从头到尾错过这些了。
除了少数对游戏有自己的理解和偏好的玩家,大部分人还是很愿意参与这种关键剧情和活动的。
但是在剧情开始之前,乘船出海去看看,沿着已经成熟的航线去做一些贸易,顺便捕捞海鲜,也同样是很多玩家在现实里很难体验到,而又不用花费太多时间的。
还是那句话,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河西走廊被吐蕃占据、丝绸之路断绝之后,海贸自然而然就发展起来了。
不过现在的海上贸易,还没有发展到远洋贸易的程度,船只一般是沿着海岸线航行,所以大唐的贸易范围,也就是北边的新罗、渤海、日本,南边则是沿着印度半岛,穿越马六甲海峡,抵达波斯湾附近的大食——这个终点跟陆上丝绸之路是一样的。
海贸发达,自然也带来了相当可观的利益,大唐在广州设置了市舶使,负责登记货物、收纳关税、查抄违禁物品等。
如此有前途的蓝海行业,玩家当然要加入了。
至于海货捕捞,这个更不稀奇。
大唐既没有海禁,沿海地带自然要靠海吃海。而且按照大唐的规矩,每个州都有不同的贡赋,海边自然是要贡海货。
不过海鲜的运输,即便在现代也很成问题,更不用说交通不便,冷冻手段也很有限的古代了,所以地方上贡的海货,大部分都是干货,即便如此,也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根据记载,明州(宁波)岁贡海虫、淡菜、蛤、蚶等物,从海边运抵京师,每年都需要役夫四十三万六千人,因此元和十二年,孔戣奏罢之。
当然,这个数字听起来夸张,但是役夫并不是只干这一件事,实际上贡品沿路递送,每个人可能只需要干一两天。
不过现在,这一类的劳役都已经取消了,大部分工作被玩家接手,内陆也终于能够吃到打捞起来之后就放在冰块之中保存、并在几天之内运送过来的海鲜了。
这还是因为复活点暂时没开到海边,否则会更便利。
早晚有一天,长安城的百姓能买到真正刚刚从海上捞起来、还活蹦乱跳的海鲜。
不过现在这些冰鲜,就已经足够引发购物狂潮了。
国人对鲜味的追求,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而海鲜,毫无疑问又是所有鲜味之中最霸道的。它有多受追捧,看看后世满大街都是、标价也不低的海鲜烧烤自助就知道了。
大唐人连河鱼都敢吃鱼脍,海鲜自然更不在话下。
只是以前,就算是晒干的海货,长安百姓也就能偶尔买到点海带、咸鱼之类的,至于那些贡物,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现在,玩家才不管什么贡不贡的,所有的货物都会投放到市场上,皇帝想吃也要拿钱来买。
实际上从开元后期,宫里就已经不能完全靠贡物供给了,至于到底是没那么多东西,还是中间有人上下其手,那只有经手的人自己知道。反正宫市就是从那时候出现的,只是直到德宗朝才演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从这一点来看,大唐的皇帝都是很灵活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现在的儒家还没有完善,没人动不动就抬出“祖宗成法”四个字来压人的缘故。这时候的人虽然也尚古,但开口就是秦汉,至于本朝的制度和律令,经常改来改去的。
总之,李纯对掏钱买东西没意见,负责采买的宦官和内卫给钱也很爽快,大家一起维护了市场的繁荣与稳定。
有好东西,当然也不能忘了自己人。
所以雁来在洛阳宫里,也举办了一次海鲜宴。
这次不仅能自助挑选餐品,还准备了烧烤小摊,感兴趣的人可以亲自动手加工。
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前后,在青山秀水之间烧烤野餐,亲自动手炮制入口的食物,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惬意乃至诗意。
大家都吃得十分尽兴,席后免不得又赋诗N首。
雁来对海鲜并不特别嗜好,但这种坐在皇宫里吃海鲜的感觉,还是相当奇妙的。她嗅着空气里的海腥味和铁板鱿鱼的焦香,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又变得更熟悉了一点。
……
跟如火如荼的船舶出海相对的,是同样热火朝天的挖煤和晒盐。
虽然听起来没有那么时髦,但是这两样都关乎每个人的生活质量。去年玩家还在扩张势力,来不及做点什么,今年他们已经将大唐每一寸土地探索过了,各地的物产和矿藏全都了然于胸,自然就想做点什么了。
这个时代的人太少,而各种资源的储备又太过丰厚,大部分甚至都没能被探测出来,开发当然也很简单。
其中挖煤比较的简单一些,因为大唐还没怎么开始利用这种资源,朝廷对此自然也没有任何规定,可以任由玩家折腾。
倒是盐,在大唐是官方专营的产业,为此还特意设置了盐铁转运使、扬州大都督府以及淮南节度使等机构,每一年都能为大唐提供四五百万贯的收益——差不多占据了每年岁入的一半,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可以说,正是盐政挽救了安史之乱后糜烂的局势,让大唐国祚能再续一百五十年。
但在玩家看来,大唐的盐政简直就是在乱搞。
首先,两税法的核心是量出为入,没错,不是看能收到多少税,然后去规划怎么使用它们,而是先算算今年要花多少钱,然后再将这些钱摊派下去。
钱又不会自己变多,要多收税,就只能多盘剥。
盐税涨一点、户税涨一点、田稅涨一点……分摊一下,听起来好像也没有加很多,可是普通百姓本就是算计着每一个铜子过日子,承平年月还好,只要出现了战争和灾情,百姓的日子就很难过——而中晚唐时期,天灾人祸几乎是年年都有。
不过如果只是临时加税,那百姓咬咬牙,勒进裤腰带,过了今年也就好了。但更可怕的是,这东西就跟物价一样,涨起来容易,但几乎不会再降回去。
现代有宏观调控,保证米价、菜价和肉价不会波动得太离谱,大唐其实也有。
但以朝廷如今对各地的掌控力度,这些规定基本就是一纸空文,也就是免个逋赋,顶多再赈济一下关内道的百姓,更多的就无能为力了。
说回盐税,因为加加减减全凭朝廷的心情,盐价自然很难稳定。更何况,从两淮将盐税解运京师的耗费也要平摊到盐价之中,这官盐自然也就贵得大部分人都吃不起。
私盐便应运而生。
然后又反过来冲击官盐,导致盐税更难收,盐价只能继续涨。
这种从根本上就有问题的制度设计,后面来再多经济方面的能臣干吏,也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打补丁,而无法根本性地解决问题。
就算是玩家,面对这一团乱麻,也无从解起。
想要解决问题,最好还是让朝廷这边配合。毕竟玩家虽然对大唐各地有了实际的掌控权,但终究还是差一份名义。
可是想也知道,无论是李纯还是朝廷,都不可能答应。
朝廷也就只剩下这个名义了,要是连这也对玩家开放,那朝廷就直接变成一个摆设了。
更何况雁来要插手的还是盐政。
这让朝廷实在不能不警惕,毕竟这已经不是雁来头一回从他们的口袋里抢钱了。
第一次是改革税收,田稅和户税都被玩家降到了降无可降的地步,朝廷自然也很难从中获得什么利益,甚至按照之前的消耗来算,想要将各地收上来的钱粮解送京师,还得倒贴钱。
当然,在玩家清查过一遍漕运之后,路上的耗费倒是下降了很多,但运输反而变得更难了。
——这一路的协调和调度是非常复杂的,没有好处的事,谁愿意出力?
但这事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办,毕竟漕运是国之命脉,不仅会影响到国家财政,更重要的是还关系着关中数百万百姓的口粮。
粮食要是运不进来,那是真的会出事的。
第二次就是茶叶。
茶和酒都是德宗朝才开始由官方经营的,每年都能各自收上来几十万的税。跟盐税比起来不多,但对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来说,也绝不是一笔小钱了。
玩家改良的炒茶法,出品的茶叶质量更好、数量也更大。
玩家虽然打算自己开茶山,但种下去的茶树都还是小苗呢,暂时没有出产,按理说,现在的产量应该是固定的,其实不然。
以前采茶只能在清晨,现在却是整天都能采了,产量自然就有了大幅的提升。
如此一来,也就对原本的茶叶行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尤其玩家还直接将茶叶卖到了回鹘和吐蕃,而这以前都是朝廷的生意。
这两方面的利益受损之后,现在盐政已经成为朝廷手里唯一的一张牌了——朝廷的尊严,其实也是钱撑起来的,所以这笔钱,他们绝对会严防死守,不允许天兵染指。
听完官方玩家这一番分析的雁来:“……”
她之前还真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已经把朝廷逼到了角落里。
虽然雁来觉得自己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大唐”这两个字,不管是对她还是对玩家,都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雁来暂时不想换掉,所以朝廷虽然很烂,制度虽然到处都是问题,她也还是想尽力抢救一下——但朝堂上下可能不这么认为。
“所以现在怎么办?”她问郝主任。
“这要雁帅你来拿主意了。”郝主任却把皮球踢了回来,“这一步,进还是不进,只有你能决定。”
进,已经走到绝路的朝廷可能会彻底投降,但也可能会奋起反抗。
虽然他们的反抗最终不会成功,但终究还是会带来很多坏的影响,而且,撕开了表面那一层和谐的假象,再想重新弥合,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雁来想要继承“大唐”这块金字招牌,难免有些麻烦。
不进,那就仍然保留着转换的余地,继续走徐徐图之的道路。
这是路线问题,所以郝主任她们不会替雁来做选择。
……
雁来也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打算用老办法,先出去走走,看看各地的盐价和盐政的现状。她相信,到时候,答案或许就会自动浮现在她的心里了。
跟一般的决策者比起来,雁来确实是幸运的。
就比如李纯吧,他就算离开皇宫,这辈子也不可能真的看到百姓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的。
电视剧里那种皇帝身边只带着三五个人就去微服私访的事,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皇帝出行,哪怕是微服,明里暗里也必然会有无数人随行保护,并且提前将一切可能会造成影响的阻碍都清理掉。
所以,有时候也不能怪一些官员走到高位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民生疾苦。
他们可能真的没机会看见。
这样做出来的决策,有偏差乃至失误,也就很正常了。
史书上记载过一个与李纯相关的故事,说是有地方官员上奏当地遭了灾,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但后来有宦官到当地公干,回来告诉皇帝,那边根本没遭灾。
李纯对着身边的宰相抱怨,宰相则答道,在不能判断真假的情况下,对于灾祸应该宁信其有。万一是真的,百姓就能以此求活,就算是假的,朝廷也不过损失一些钱粮而已。
史书记载这个故事,大概是为了体现皇帝的勤政爱民。
但雁来只看到了管理的混乱。
宰相明显是在诡辩,身为主管者没有核实下面报上来的消息,本来是失职,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倒成了体恤百姓了。
然而李纯因为立了善于纳谏的人设,再加上身为皇帝没法亲自去当地考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说法。
而雁来,随时都能走出去,看到真实的世界。
雁来在一天之内将整个大唐的东西南北都逛了逛,虽然是走马观花,但是也对具体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盐运的重点只在江淮一带,因为对偌大的大唐来说,能吃到海盐的其实也只有东南各地,其他地方更多还是吃湖盐、井盐。
所以地方不同,当地的盐市情况也大不相同。
但总体来说吃盐都挺难的。
而且并不是像雁来想象的,越是穷困的地方越难——穷困的地方当然很难,毕竟连游商都很长时间才去一次,但就算是在扬州这种紧邻海盐产地,又繁华富庶的大都市,盐价也并不低,私盐同样猖獗。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养蚕的人穿不上绫罗绸缎,种地的人吃不上大米白面,煮盐的人当然也吃不上精细好盐。
那些都是要拿去交税、换钱的。
“我决定了。”这天晚上,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的雁来站在郝主任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要把更先进的制盐法直接交给朝廷。”
“做好事不留名?”郝主任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选择,笑着调侃道。
雁来纠正道,“做好事是做好事,名还是要留的。”
她相信,不需要特地去宣扬,大家也都会知道,这新的制盐法是天兵拿出来的。百姓的感激会向着朝廷,也绝不会忘记玩家。
说笑完了,郝主任也认真地分析道,“其实这样也好,朝廷里还是有真心想做实事的人的,借着这个机会,也可以筛选出一批可用之人,将来……”
将来雁来肯定用得上,不过这话现在不用明说。
其实如果彻底撇开朝廷,这事也很容易。反正她们晒自己的盐、卖自己的盐就完事了,等官盐被冲击到维持不下去,彻底垮掉,她们就能自己来制定规则了。可是这样一来,中间势必会有一段时间的动荡。
反倒是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有天兵从旁监督,不用担心新式制盐法带来的利益没法落到普通百姓身上。
至于玩家,虽然损失了一点利益,但是在游戏里,大家在意的本来也不是金钱上的得失,他们想赚钱有的是办法,更看重的是切实地给游戏世界带来改变、让更多人的生活变得更好的成就感。
在整件事里,朝廷获得了钱,百姓能吃上盐,玩家得到了成就感,雁来则是收获了人心。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虽然李纯并不这么认为。
……
玩家的效率一直很高,雁来这边做出决定,当天制盐相关的资料和奏折就都被送到了李纯的案上。
李纯最近的情况还是没有什么好转。
但他对处理政务的热情,反倒是越发高涨。
大概在当下这种窘境里,这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依然是个能掌控一切的皇帝的事。
不过,他的精神确实大不如生病之前了,所以也免不了让身边的内侍帮忙念奏折甚至批奏折。
为了避免这些人揽权和搞事,李纯干脆每隔几天就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上一批。然后他奇异地发现,虽然每天守着自己的都是不太熟悉的人,但他反而感觉更安全了。
毕竟如此频繁且随机的调换,就算真有人想收买,也不知道该买谁。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这些人都不甚明白他的脾气,伺候起来自然也没那么令人满意,但李纯反而更有安全感。
像俱文珍那样处处周全圆融的人,才真要小心。
是的,包括俱文珍本人在内,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帝正在疏远他。
不过这并没有在宫里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皇帝现在谁都不宠幸,其他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没机会。
何况俱文珍办事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李纯依旧要用他的察事院来掌控皇宫内外,打探天兵的消息。
总之,虽然经过了一番小小的动荡,但李纯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然后李纯就看到了枢密院送来的、雁来的新奏折。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他精心营造的、异常牢固的庇护所,似乎就被震了一下,似乎没那么安全了。
再看到那厚厚的一摞资料,李纯的感觉更加不妙。
天兵办事,向来是通知朝廷一声,这还是头一回送来这么多的文书,必定不是小事。
他先拿起了雁来的奏折,看完之后,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现在的李纯,正处在一种随时都能应激的状态里,雁来和玩家随便做点什么,他都要寝食难安,更何况这回是切切实实地要插手盐政?
看看她说得多好听,只是提供资料和方法,绝不干涉具体的执行,天兵也只起监督的作用!
监督和复核政务,那是御史这样的宪臣才有资格做的事。
御史官卑而位重,因为他们是代天子行事!现在雁来让天兵行使御史的指责,她以为她是谁,又把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什么?
李纯眸光闪烁不定地盯着那一叠资料,简直恨不得将它们直接撕了烧了。
但是这没用,不说政事堂的宰相肯定已经看过了,就算没有,天兵也可以再送来新的。
况且李纯虽然不懂制盐,但也能看懂资料里的数据,对于这些新式制盐法可能带来的庞大利益,也不是完全不动心。
怎么就又是天兵拿出了这种好东西呢?
正当此时,有内侍来报,几位宰相在紫宸殿外求见。
李纯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外臣了,但这回显然是不见不行了。
普通的事务,都是早有定例的,平时李纯跟宰相和重臣们有商有量,那是他勤政,就算他懈怠了,不愿处理,宰相也能按照旧例处置。所以他还愿意批奏折,就算不见大臣,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像这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改革,不可能只靠批奏折来处理。